源赫陰測測的笑道：“阿速衛(wèi)那塊，總有牧民只認丘敦家的。全殺了不好邀功?！?/br>
    丘敦氏強悍百年，在草原擁躉不少。阿伏于嘖嘖稱奇，源赫確實被漢人帶壞了。弄兩個傀儡，便于管平波的統(tǒng)治。的確是邀功的好物。

    戰(zhàn)場漸漸平息，李恩會騎著馬，悠然至跟前，與兩位老熟人問好。

    金主是不好得罪的，源赫與阿伏于紛紛回禮。三個大男人彼此恭維，滿是戰(zhàn)勝方的志得意滿。

    “李恩會！”圖門寶音的聲音打斷了三人的互相吹捧。

    李恩會下馬，走道了圖門寶音面前，拱手道：“見過閼氏?！?/br>
    圖門寶音面無表情，只用渾濁的眼望著李恩會：“我要見孔彰?！?/br>
    孔彰自幼常伴圖門寶音膝下，感情深厚，李恩會自然盡量滿足她的合理要求，遂道：“郡王不日回京，我?guī)ч懯先?yīng)天如何？”

    圖門寶音萎靡的閉上眼，應(yīng)了聲：“好?！?/br>
    第351章 凱旋8月24日第一更

    第148章 148凱旋

    叮鈴哐啷， 木柵欄的鐵鏈在響。伊德爾望著玻璃窗外千篇一律的風(fēng)景出神， 沒有回頭。

    孔彰把托盤放在了桌上，輕聲道：“阿爹， 吃飯了。”

    伊德爾沒理會?？渍棉D(zhuǎn)身過去， 把鐵鏈鎖好， 然后默默的打掃起了房間。這里是主船上的一間臥室改造的囚籠， 從行船的條件來說， 是相當舒適了。

    為了不讓伊德爾感到難受，孔彰沒有在他的手腳上綁上鐐銬。伊德爾也相當配合， 從不靠近門口。以他七十多歲的高齡， 年輕時再是勇猛， 也不可能逃得出去。且孔彰能到今日的地位，定然思慮周全。內(nèi)松則會外緊，何必給彼此增加可笑的麻煩。

    屋子每天都打掃，孔彰很快收拾妥當，回頭看見伊德爾還沒動飯菜， 問道：“不合口味么？”孔彰知道伊德爾討厭吃魚，于是解釋道， “今日只有魚， 我已經(jīng)剃骨了， 阿爹放心吃?！?/br>
    伊德爾：“……”

    孔彰見伊德爾還不肯動筷子，哄道：“我們進吳郡了，很快能買到羊，我回頭給你烤羊rou吃。今日先對付一下吧?！?/br>
    伊德爾糟心的看著孔彰：“你是想說我治下百姓連羊都養(yǎng)不起么？”

    孔彰岔開話題道：“魚涼了不好吃， 腥的很?！?/br>
    伊德爾擺擺手：“老人家胃口差，你當我是二十年前。擱著吧，我餓了再吃。”

    孔彰便端起托盤，走到柵欄門口，把碗一個個的遞給外頭的守衛(wèi)，囑咐道：“放灶上熱著?！比缓蠡仡^道，“你餓了就喚人。”

    伊德爾終于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彰哥兒?！?/br>
    “嗯？”

    伊德爾再次嘆氣：“你確實不是我親生的?！?/br>
    “呃？”

    “我生出來的沒有這么傻的?！币恋聽枱o力的靠在被褥上，“傻孩子，管平波是帝王，我也是帝王，我比你了解她，你折騰個什么勁兒？”

    孔彰沉默。

    “活著的我比死了的我更有意義?！币恋聽柪^續(xù)道，“但活著的我必須是對她俯首稱臣的我。否則我便是草原的希望，便是麻煩?？晌腋阏f過了，我伊德爾此生，除了父母親長，從未向誰跪下過?！?/br>
    孔彰抿著嘴，不肯說話。

    伊德爾笑道：“當王公的日子，多么瀟灑？而回到草原上，滿目蒼夷。你說你大哥會怎生恨你？草原七大部族，旁的本事沒有，還能掀不起點造反的浪頭？你求情，我不死，是不是給了他們希望？管平波不是你，她沒有你傻，她會權(quán)衡。你的父親是父親，她手底下的戰(zhàn)兵就不是父親了？若因我活著而叛亂，因此死的戰(zhàn)兵算誰的？為帝王者，當果決、當無情，當看大局，而不會僅僅考慮兒女情長?！?/br>
    良久，孔彰道：“大哥死了?！?/br>
    伊德爾腦子嗡了一下。

    孔彰道：“李恩會正護送阿娘和侄兒侄女們過來?！?/br>
    伊德爾震驚的道：“李恩會截住了布日古德？怎么可能！他才五千騎兵！怎么可能截住數(shù)萬大軍??？”便是局部戰(zhàn)敗，也不可能死到主將的頭上！除非……

    孔彰很快給了答案：“全軍覆沒?！?/br>
    伊德爾頓感天旋地轉(zhuǎn)，強行鎮(zhèn)定道：“烏云達賚呢？”

    孔彰沒敢說。

    伊德爾厲聲喝道：“說話！”

    “沒找到?！笨渍萌隽藗€小小的謊，決定過幾日再告訴伊德爾找到的是尸體。

    伊德爾顫聲道：“丘敦家完了，是么？”

    “嗯?！?/br>
    “草原還剩誰家？”

    “莫葫蘆和阿伏于?！?/br>
    伊德爾想了半日，突然哈哈大笑：“李恩會截不下布日古德，莫葫蘆才能。他叛變了，投靠了你們！好計謀！你們女皇陛下好計謀！金錢腐蝕人心，大宗貿(mào)易，布局數(shù)年，為的便是今日。好！好！好！如此心機深沉，我輸?shù)牟辉┩?！?/br>
    孔彰客觀的道：“草原的制度，很難齊心協(xié)力?！?/br>
    伊德爾的眼里滲出淚，卻沒落下，不多時，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父子兩個，靜靜的對坐。船只飛快的滑過河面，越過邊境，入了吳郡。伊德爾閉上了眼，再沒心情看窗外的風(fēng)景。天色漸暗，身心俱疲的伊德爾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孔彰搬走床上的小方桌，將人輕輕放下，掖好被子，悄悄退出了屋外。

    甲板上的冷風(fēng)吹的孔彰半長的頭發(fā)亂舞，伊德爾說的道理，他心知肚明。但他想去賭一把，或許天下歸心時，心情愉悅的管平波能更寬容呢？姜戎已掀不起大浪，求一個軟禁終身，應(yīng)該有幾分希望。他不是皇后，而是郡王。入京后，會有遼闊的府邸。給伊德爾養(yǎng)老是夠了。竇懷望沒有被殺，伊德爾或許也能安然度過時日不長的最后時光。

    打了勝仗，將兵返程；抽調(diào)來的基層官員和窺見商機的商戶北上。運河上密密麻麻的交織著船只，熱鬧非凡。路過個不知名的碼頭，依托運河而生的船家與岸邊的小商販，歡聲笑語的賣著各色吃食與日用品。夕陽西下，孩童在岸邊無憂無慮的嬉戲追逐。歡笑、尖叫、哭鬧與小販們的吆喝、賣唱女的琵琶混在了一起?？渍瞄]上眼，用心感受著這幅勝過所有傳世名畫的風(fēng)景。猶記得去年收復(fù)吳北時的滿目荒涼，短短一年，竟能養(yǎng)出如此的勃勃生機。此處遠比不上潭州碼頭的富庶，但他相信，那樣的日子會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到來。

    又四日，船隊抵達了應(yīng)天。四日內(nèi)，伊德爾的精氣神蕩然無存，呈現(xiàn)出了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渍锰嫠犷^，花白的頭發(fā)一把把的往下掉。

    “郡王！”門外親兵來報，“陛下已出宮，于城外列隊郊迎?！?/br>
    孔彰快速用發(fā)帶纏好辮子的末端，柔聲對伊德爾道：“阿爹，我會盡力斡旋。你……好歹等著見阿娘一面。”

    伊德爾頹然的揮揮手，孔彰轉(zhuǎn)身出了船艙。船只明顯的在減速，不一時，徹底停下?？渍脦ё叩膶⒈阌衅呷f，留守舊都三萬，還有四萬人。不可能都下船去見管平波。所謂皇帝郊迎，乃走個過場，彰顯皇帝的禮賢下士。整個船隊安安靜靜，只有主將與部分基層軍官依次下船，往管平波所在的方向而去。

    船艙內(nèi)實在太過安靜了，伊德爾昏昏沉沉的睡著。忽然，船身劇烈的晃動了一下，將伊德爾從夢中驚醒，感到一陣壓抑不住的心悸。就聽外面歡呼道：“陛下回宮了，靠岸靠岸，下船回家了！”

    “急什么！排隊！輪到我們且早著呢！”

    等待并沒有影響將兵們的好心情，岸上漸漸聚集了許多人，各地的方言此起彼伏，皆是喊親人的名字。船上軍紀所限，不能回應(yīng)，但他們每個人都已是笑逐顏開。

    俘獲的姜戎將領(lǐng)被押出了船艙，塞入了囚車中。不知哪個角落里爆發(fā)出一聲痛哭：“爹?。”菹陆o我們報仇了！”

    這聲痛哭仿佛點燃了炸藥桶，北方逃難來的遺民幾乎同一時間嚎啕大哭。過往的苦難、家破人亡的憤懣，都在哭聲中肆意宣泄。原本以為被折磨的麻木的心，原來只是假象。傷口還是那么大，鮮血淋漓，未有半點愈合的痕跡。

    緊接著謾罵鋪天蓋地的襲來，伴隨著小石頭，砸向了囚車。伊德爾沒有被拉出去展示，而是坐在馬車里，感受著漢民刻骨的仇恨，輕笑。百姓從來不關(guān)心上頭的皇帝是不是異族，因為他們能否安穩(wěn)度日的原因，從來只跟地主直接相關(guān)。若說北方邊境的漢民被他們數(shù)次打劫，因此憎恨的話；東面的慘狀怎么也恨不到異族頭上。沒有陳朝的腐朽，他沒有任何可趁之機，且他試圖推行的均田令，最終毀在了漢人豪強手里。如此結(jié)果，只能說是管平波的渲染。不把異族的殘暴描述的淋漓盡致，如何能體現(xiàn)出她收復(fù)江山的赫赫功勛？千古第一女太。祖，確實卓絕！

    在百姓的激憤聲中，囚車抵達了監(jiān)牢。到了京城，孔彰很難再給伊德爾太特殊的待遇，一樣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牢。只他是單間，且虎賁軍素來喜潔，囚室里干干凈凈，地上鋪著干燥的稻草，竟比尋常百姓家還舒適幾分。哪知他才疲倦的坐在稻草上，門外的守衛(wèi)就吆喝起來：“你們記著規(guī)矩，要保持屋內(nèi)整潔。每日輪流打掃走廊、洗碗洗筷子。誰負責(zé)的區(qū)域搞不好衛(wèi)生，皮鞭伺候。不想干的沒飯吃，爺爺家不養(yǎng)閑人！下面，我念一下排班次序……六月初七丘敦氏伊德爾、六月初八賀賴氏巴音畢力格……”

    伊德爾：“……”算知道孔彰為什么收拾房間比女人還利落了……這特么是當年被抓時練的本事吧！？

    福寧宮與各軍營大擺筵席，慶祝勇士們凱旋而歸。席間歡聲笑語，林望舒等人都生出了些許不真實感，這就要回京了？

    甘臨與方墨輕輕碰杯：“怎樣？技藝又精湛了幾許？”

    方墨隨意笑笑：“道阻且長?！?/br>
    甘臨笑道：“mama能蕩平九州，并不在武藝有多高強，而是有效的統(tǒng)領(lǐng)四方?！?/br>
    方墨知道甘臨過來尋他說話是為了什么，無奈的道：“殿下，小殿下尚且年幼?！?/br>
    “我不年幼了，我該說親了?！备逝R低聲游說道，“古來圣手不知幾多，大夫卻依舊卑微。太醫(yī)院正，至高五品。就如戰(zhàn)兵，陳朝是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到我們梁朝……”甘臨輕笑道，“學(xué)里的尖尖，誰能不為入伍當兵洋洋得意？沒有好處，便沒有尊嚴。戰(zhàn)兵是，大夫亦是。上有所好，方能下必甚焉。再則……便是你做到了宛如華佗轉(zhuǎn)世，你敢給婦人接生么？丞相家的公子，敗壞的起這個名聲么？”甘臨耳語道，“足夠強悍，女子可為皇；足夠位高權(quán)重，方可驅(qū)逐一切魑魅魍魎。你仔細想想?！?/br>
    方墨點點頭，舉杯道：“謝太子垂愛，容我思量幾日?！?/br>
    甘臨笑靨如花：“好哥哥，我等你答案。你……莫讓我失望?！?/br>
    第352章 造謠8月24日第二更

    第149章 149哀求

    宴席一直持續(xù)到晚上， 管平波攜孔彰回到福寧宮， 洗漱畢，換了家常衣裳， 才得空好生說話。

    兩人分別數(shù)月， 自有許多私房要講。何忠厚帶著滿屋宮女太監(jiān)， 退到了屋外。屋內(nèi)的冰盆驅(qū)散了炎熱， 屋外的蟲鳴便顯得尤為的愜意。然孔彰緊皺的眉頭， 始終沒有松開。

    管平波撫上孔彰的眉心：“怎么？見了我不高興？”

    孔彰深吸一口氣，千言萬語， 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前線隔幾日就有軍報往回傳， 各地大捷， 理應(yīng)歡天喜地。唯有伊德爾之事，能讓孔彰煩心了。管平波嘆道：“他還是不肯投降？”

    孔彰低聲道：“源赫截殺布日古德，若不依附于陛下，恐難在西垂生存。其余部族皆無頭領(lǐng)，將來只能一盤散沙。姜戎已無威脅， 不知陛下能否……”

    管平波抬手截斷了孔彰的話，平靜的道：“我需要四海歸心?！?/br>
    “如今你已是眾星拱北， 還不夠么？”孔彰道， “你高瞻遠矚的興建教育體系， 天下讀書人皆為你的喉舌，誰還敢質(zhì)疑你的權(quán)威？”

    管平波無奈的道：“伊德爾是皇帝。”

    孔彰垂下眼：“他都沒幾日好活的了。”

    “他要活著，你定傾盡全力供養(yǎng)?？墒恰惫芷讲ㄖ币曋渍玫难郏蛔忠痪涞牡溃骸翱渍?， 你不止是將軍，不止是郡王，還是皇子的父親。你的一言一行，下面的人都會有無數(shù)種解讀。譚將軍英靈在上，虎賁軍與姜戎血海深仇，你善待伊德爾，我如何向麾下萬千將士交代？”

    道理孔彰都懂，他幾千里水路，該想過的都想的明白，可心里實難接受。伊德爾的部眾屠殺平民時，他恨的牙癢癢。待他落難，難免憶起幼年時光。他和迦南，是伊德爾最寵愛的兩個孩子。雖然寵愛源自于女兒女婿并無繼承權(quán)，但他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昔年，誰敢擅闖王庭？唯有他與迦南，敢在大殿里嬉戲。吹胡子瞪眼的單于罵的震天響，到底沒舍得收拾過，所以他們有恃無恐，所以伊德爾所有的庶子，皆要避他們之鋒芒?？渍米プ」芷讲ǎ亩⒅Ｍ芫W(wǎng)開一面。

    管平波回避了孔彰的目光。

    孔彰心底一涼，抓住管平波胳膊的手頹然放開，緩緩跪下：“陛下，我求你……”

    管平波一言不發(fā)。

    “除了孩子，他們是我僅存于世的至親?！笨渍脻M臉哀求，“李恩會的母親與繼父不知所蹤，莫日根的妻兒遍尋不見。西垂數(shù)年征戰(zhàn)，沒有單于的庇佑，孤兒寡母，早已尸骨無存。陛下，單于對我，有再造之恩?？v然我不喜他的殘暴，然我與他的父子之情，無異于親生?！?/br>
    管平波道：“我與元洲，亦情同手足?！?/br>
    孔彰苦笑，一個頭磕下去，“臣愿掛印辭官，以求陛下海量汪涵?！?/br>
    管平波盤腿坐在了地上，揉了揉孔彰的頭發(fā)：“起來吧，你討厭跪我，我知道。其實我也不大習(xí)慣被人跪拜。”

    孔彰的手抓著地毯，不肯松開。

    管平波嘆了口氣：“不提譚元洲是我此生難消之痛。李恩會此番有大功，然他的計謀能執(zhí)行，離不開張群的殫精竭慮。朝中無人，我欲讓張群入閣，你說伊德爾溫柔鄉(xiāng)里泡著，張群怎么想？”稍停，管平波又道，“草原王自有傲骨，我理解。不為了他，你日常都恨不得對我直呼其名。我亦曾在竇宏朗腳下匍匐，那般屈辱，至今銘記于心。我不愿朝任何人跪拜，所以不擇手段做女皇?？墒浅赏鯏】?，我贏了，他放不下尊嚴，就得去死，這是規(guī)則。不是你交出兵權(quán)，乖乖呆在后院里，就能左右。何況，你的異族長相，本就叫人忌憚。如果我愿意，對你卸磨殺驢不說輕而易舉，至少要比捋下張金培容易的多。你辭官沒有意義?！?/br>
    “要么，伊德爾金鑾殿上對我俯首稱臣；要么，我拉他去刑場，就地正。法?！惫芷讲ǖ?，“我自問不算刻薄的帝王?？丛谀愕姆萆希瑳]有誅他九族，沒有肆意凌。辱。他愿投降，我讓他溫香軟玉里活；他不投降，我讓他堂堂正正的去死。如果我僅僅是你的妻子，大可以陪你一起罵御座上的人冷酷無情?？晌疫€是皇帝，我還要考慮滿朝文武的心情?？渍?，北方生靈涂炭、伊德爾罪行昭昭，我已經(jīng)盡力克制滿腔殺意，別讓我太為難，好么？”

    孔彰抬起頭來，撲倒管平波，狠狠的摟住了她的腰。管平波任由他抱著，聽著他的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