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半響之后,他落下手中的茶盞,而后才淡淡開了口:“讓關(guān)山遠(yuǎn)遠(yuǎn)跟著,別讓她出事?!?/br> … 城郊紅楓林。 霍令儀騎馬至此處的時(shí)候,已是未時(shí)時(shí)分,比起那城中的昏沉天色,此處倒要顯得清明幾分。這里她并不是頭一回來,無論是幼時(shí),還是年歲越長,這個(gè)地方她每年都要來不少回…只是以往大多是秋日時(shí)分,但凡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皆是紅色的,若在此處馳騁卻是說不出的恣意。 可如今已近寒冬… 這一眼望去不過是枯枝老鴉,端得是一片虛無。 不知是這一片虛無之色,還是念及舊日光景,霍令儀的喉間還是忍不住漾開了一聲綿長的嘆息…一時(shí)之間,她也忘記下馬,只仍舊坐在馬上眺望眼前這一片景色。 柳予安早在聽到馬蹄聲的時(shí)候便已轉(zhuǎn)過了身,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高坐在馬上的女子,眼中還是忍不住閃過幾分癡迷。馬上的霍令儀如舊日一樣著一襲紅衣,紅衣烈馬,在這蒼茫天地之間她是唯一的鮮活。 他一步一步朝人走去,越走近便越能窺見她明艷的面容、如畫的眉目… 等終于走到了霍令儀的跟前,柳予安便朝人伸出了手,他的眉目依舊是溫潤、清雋的面容上也帶著笑,恍如舊日一般…而后他看著她,開了口:“晏晏,你來了?!彼穆曇綦m然因?yàn)橐灰刮丛眠€有些喑啞,可他的聲調(diào)卻是極為柔和的,恍若怕驚嚇了人一般。 霍令儀也終于回過了神,她低垂著一雙眉目看著眼前的這只手,一時(shí)卻未曾說話。她的手仍舊握著韁繩,脊背也依舊挺直著…大抵是故地易惹人緬懷,倒是令她也忍不住想起了那舊日里的幾回光景。 只是也不過這一瞬的功夫,她便回過了神。 霍令儀未曾把手放到柳予安的手上,只是翻身下馬,等步子平平穩(wěn)穩(wěn)得落到了地面…她拍了拍馬身才抬了臉朝人看去,口中是跟著平淡一句:“你找我來為了何事?” 柳予安看著仍舊懸于半空的那只手,那雙溫潤的眼睛還是忍不住閃過幾分受傷的神色。可他終歸什么都未說,他只是收回了手負(fù)于身后,而后是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眼前人,卻是過了許久他才輕聲說道:“晏晏,我們已許久不曾到這處來了…” “今日,你陪我走走吧?!?/br> 霍令儀聞言倒也未說什么,只是看著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人便如舊時(shí)那般在這楓林之中走著,柳予安一面往前走著,一面卻是說起了舊日里的事…那些舊日里的光景總歸是惹人開懷的,柳予安說到那開懷之處,無論面上還是眼中皆是忍不住漾開了一抹又一抹笑意:“你剛剛會騎馬的時(shí)候,身子還沒馬高,偏偏脾氣倔得很,只說要與我比賽?!?/br> “我想讓著你,你還不依…” “到后頭我贏了,你卻又忍不住掉眼淚?!?/br> 柳予安說到這卻停下了步子,他側(cè)著身子朝人看去,負(fù)在身后的手緊緊握著,連帶著聲音也有些收緊:“晏晏,我們真得回不去了嗎?”他這話說完也不等人答,緊握的雙手放開改為握著她的手。柳予安用了全部的力氣把霍令儀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之中,他素來溫潤的目光此時(shí)卻閃著幾分瘋狂,口中是緊跟著一句:“晏晏,我們離開這兒吧,離開這個(gè)地方…到一個(gè)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地方去?!?/br> “我們?nèi)耘f像以前那樣…” “你不是一直都與我說想去看看外頭的光景嗎?你想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無論是天南地北我們都在一道…晏晏,你說這樣好不好?” 霍令儀是真得怔住了,她先前淡然的面上此時(shí)是一片怔然。 她抬著臉怔怔得看著柳予安,看著他面上從未有過的瘋狂和偏執(zhí),看著他眼中的祈求和期盼…一時(shí)竟然忘記了掙扎。她從未想到過會從柳予安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離開燕京?去一個(gè)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的地方? 柳予安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真是稀奇。 可也不過這須臾片刻—— 霍令儀便低垂了眉眼,她信他至少此時(shí)此刻是真心實(shí)意的…至少在這個(gè)時(shí)候,他是真得想和她一道離開這個(gè)地方。 可是那又如何呢?柳予安這個(gè)人骨子里對權(quán)力的渴望大過一切,他可以為了權(quán)力拋棄所有,親情、愛情,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即便此時(shí)他是真心實(shí)意的,可總有一天他會后悔,后悔今日做下的決定。 何況她早已不喜歡他了,既如此,她又為何要答應(yīng)他? 霍令儀看著兩人交握在一道的手,卻是過了許久,她才淡淡說道:“柳予安,這世間之事最難不過兩字——”她一面說著話,一面是抬了眼簾朝人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強(qiáng)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二人又能逃到哪里去?” “這么多年,你好不容易才坐上如今這個(gè)位置,日后前程必定無限,又何苦非要強(qiáng)求于此白損了這錦繡前程——”霍令儀說這些的時(shí)候一直都看著柳予安,自然也發(fā)覺了他怔忡的神色,她的面上仍舊沒有什么變化,心下還是化開了一道嘆息。 她把自己的手從人的手中抽了回來,而后才又看著人淡淡說道:“等過了今夜,你便會想明白了…” “晏晏…” 柳予安終于回過了神,他似是想再去握一回她的手,只是還不等握到那片衣角,他卻先停住了。他任由那只手懸于半空,任由寒風(fēng)襲滿全身,他緊緊合著這雙眼睛,卻是過了許久,他的喉間才啞聲吐出幾個(gè)字:“如今這一切,是不是你所希望的?” 她所希望的嗎?大抵是的。 這段日子,她日日夜夜都在為與柳予安的婚事而算計(jì),即便沒有今次周承棠的這回事,她也絕對不會嫁給柳予安。只是她又為何要與他說呢?說了這些,讓他日后可以痛痛快快得攬著如花美眷,坐擁錦繡前程? 霍令儀低垂的面上扯開一抹輕嘲,她未曾答,只是屈膝與人一禮,口中是說道:“我與世兄相識十五載,日后怕是難以相見,便于今日把此話說全吧…我愿世兄不管舊日,只問將來,亦愿你日后前程錦繡、歲月康健。” 等這話說完—— 霍令儀便不再看人徑直轉(zhuǎn)身離去。 小道陡峭,而她的步子卻依舊沉穩(wěn),她的脊背也挺直著,有風(fēng)拂過,霍令儀的裙角在空中翩躚起舞,在這荒蕪一片之中成了最明麗的一道光亮…柳予安,日后你的身邊會有如花美眷,會有錦繡前程,你想要的一切都會有,只是年少時(shí)的這一段求不得,終歸會牽絆你一生。 前世你負(fù)我至斯,使我受盡人間苦楚。 今生我又豈能讓你真正坐擁如花美眷,享這歲月安好? 霍令儀仰頭看了看那昏沉天空,她什么話都未曾說,只是喉間卻還是忍不住漾出了一聲嘆息…好在冬日風(fēng)大,這一聲嘆息沒一會也就消了個(gè)干凈。 第46章 沒過幾日,燕京城中便又另多了一則茶余飯后的消息, 卻是說那文遠(yuǎn)侯府的柳世子已在今日早朝之后向天子請婚。天子為感念柳世子為人, 亦在當(dāng)場便下了旨把安平公主賜婚于柳予安, 婚期便定在來年四月。 這事本就被一直被眾人所關(guān)注, 沒花個(gè)多少功夫便在燕京城中傳播開來。 一時(shí)半會—— 無論是那內(nèi)宅后院還是這大街小巷皆有人說道此事, 自然也有不少官員私下說道著“這位柳世子如今娶了安平公主,只怕日后就要飛黃騰達(dá)了…”柳予安是建昭十七年的金科狀元, 在這燕京城中一直都頗受人關(guān)注,只是這朝中官員有能之士素來不少, 即便你再有才學(xué),可若想一步登天卻也是極難的事。 可如今,柳予安卻要娶這位大梁唯一的公主,日后便是那天子女婿、太子妹夫… 這日后的前程自然是不可小覷的。 一時(shí)之間,柳家門房處受到的拜帖卻是數(shù)不勝數(shù),大多都是這朝中官員想趁著如今柳予安尚還未曾起勢先與之交好,日后相處起來也能格外多幾分薄面??蛇@樁事落在旁人的眼中, 難免又要多說道幾句, 尤其是那些文人學(xué)子更是作了不少錦繡文章以此來暗諷柳予安。 只說他“薄情寡義,怕是心中早就有了那攀高枝的想法…” 那些書生的筆可比茶樓中說書先生的嘴還要厲害幾分,手中的筆一起一落便是一篇又一篇的錦繡文章, 偏偏那其中的字句卻又格外誅心,倒是讓柳予安這“第一貴公子”的清貴名聲也跟著折損了幾分。 … 只是不管這外頭的風(fēng)雨如何厲害… 霍令儀卻依舊在這四方天地里蒔花弄草,端得是一副閑適意。 今日難得放了晴,霍令儀穿著一身尋常家服, 這會正站在窗前彎著一段脖頸修剪著幾株紅梅。自打上回從紅楓林歸來之后,霍令儀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頭事,平素行起事來自然也多了幾分舒坦,她先前方召見完府中并著外頭的幾個(gè)管事、掌柜,便又讓人去梅林折了幾枝梅花,這會便親自修剪著這些紅梅的枝節(jié)。 寒冬天日… 雖然還未曾落雪,可這紅梅卻已開得格外鮮艷。 霍令儀一面低頭修剪著枝節(jié),一面是朝紅玉手中握著的折子漫不經(jīng)心得看去一眼,口中是平平跟著一句:“第幾封了?” “已是今兒個(gè)第十七封了…” 杜若一面說著話一面是把那手中的折子打開,念著上頭的署名:“這是吏部尚書家的那位徐姑娘給您送來的,說是辦了個(gè)茶話會。還有這封是永慶侯府家的四姑娘送來的,說是家中的紅梅開得好邀您去賞花…”她連著說了好幾封,才又抬了臉疑聲說道:“這幾位姑娘往日最不喜與您來往,今兒個(gè)卻是怎么了?” 難不成是覺著郡主出了這樣的事,趁此機(jī)會來笑話郡主?可眼瞧著那折子上的這些言語,倒也不像是有這番意思的。 霍令儀耳聽著杜若口中的疑惑,喉間卻是漾出了一聲輕笑。 她仍彎著一段脖頸,眉目也很是溫和:“不過是覺得如今我與她們‘同病相憐’罷了?!?/br> 柳予安名聲在外又生了那樣一副好皮囊,自來就受人歡迎,往日這些人不喜她,這當(dāng)中自然有嫉妒她在城中的名聲,卻也有幾分是因?yàn)榧刀仕土璋沧叩媒???扇缃癯隽诉@樣的事,她們心中自然也對她生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 這人和人之間的相處其實(shí)就是這樣,尤其是這些名門貴女們… 若是你處處比過她們,那自然也對你生不出幾分好感,可當(dāng)有一日你處于弱勢的時(shí)候,那些往日再不喜歡你的人也免不得要為你抱幾聲屈。 不過不管她們是真的好意還是別有用心,她卻沒有這個(gè)心思陪著她們一道賞玩。 “你過會讓人去回了吧,只說我近來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钡鹊竭@話一落,這瓶中的紅梅也已修剪得差不多了,霍令儀放下了手中的剪子跟著是取過一旁置著的帕子擦拭了一回手,口中這才跟著問著一句:“紅玉人呢?一早上也沒瞧見她?!?/br> 杜若正要把剪子收進(jìn)繡簍中,聞言卻是一頓,等過了有一會功夫她才輕聲答道:“早間那外頭的消息傳進(jìn)府中的時(shí)候,院子里的幾個(gè)婆子、丫頭嚼了幾句舌根正好讓紅玉撞見了…”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是扶著霍令儀回到軟塌上,跟著才又說了一句:“這會估摸著還在院子里懲戒那些人?!?/br> 霍令儀聞言卻是輕輕笑了笑,她仍舊彎著一段脖頸拭著手,等坐到了軟塌上她便把手中的帕子置于一側(cè),而后才又開了口:“你也別替她瞞著了,外頭靜悄悄得得早是鬧過了,只怕這會她正在屋子里抹眼淚?!?/br> “郡主…” 杜若聞言,面色卻是一白。 霍令儀見她面色發(fā)白也只是擺了擺手,示意無礙。她接過人遞來的茶盞用了口茶潤了潤喉,跟著才又繼續(xù)說道:“她素來覺得柳予安是個(gè)好的,如今這一時(shí)半會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br> 其實(shí)跟著她的這些舊人心中大抵是有幾分傷懷的。 在她們的眼中,她和柳予安就是那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哪里會想到如今竟然會生出這樣的事來?就連祖母不也是如此嗎?霍令儀想起早間她去給人請安的時(shí)候,祖母就握著她的手唉聲嘆氣,一面是說著霍令德怪她不知羞恥,一面是又柔聲勸慰著她讓她不要傷心,那字字句句只當(dāng)她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霍令儀心中卻是覺得好笑。 自打出了那樁事后,仿佛身邊的這些人都覺得她受了極大的委屈,偏偏她的心中卻最是開懷不已。 好不容易才把和柳予安的事徹底解決了,日后再也不必與他牽扯上什么關(guān)系,她的心中自然是開懷的…只是想起那日在紅楓林中柳予安面上顯露得祈求和期盼,還有他口不擇言的那些話,霍令儀面上的笑卻還是忍不住消散了幾分。 不過也只是這么一會功夫,她的面色便又恢復(fù)如常。 她把手中的茶盞放在茶案上,而后是開了口:“你讓人把這瓶紅梅送到母妃那處,她往日最喜這些?!?/br> 杜若聞言是輕輕應(yīng)了“是”,她剛要捧著紅梅往外走去,懷寧倒是打了簾子走了進(jìn)來,她是先朝霍令儀恭恭敬敬打了一個(gè)禮,跟著是恭聲一句:“郡主,九如巷的李三姑娘來瞧您了,這會正在外間的花廳候著?!?/br> 霍令儀聽著這句,面上的笑卻是又多了些,連帶著聲調(diào)也要比原先柔和幾分:“安清來了?快去把人請進(jìn)來?!?/br> 她這話說完是又對著杜若說道一聲:“我記得小廚房有位打江南過來的?你讓她做幾道糕點(diǎn)送過來?!?/br> 兩個(gè)丫鬟見她這幅難得的開懷模樣,面上的笑自然也跟著多了幾分,聞言各自屈膝應(yīng)了是。懷寧親自去迎人,杜若便去了一趟小廚房喊人準(zhǔn)備糕點(diǎn)等物…沒一會功夫,外頭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霍令儀眼瞧著簾子被人打起,又見李安清披著一件鵝黃色斗篷笑盈盈得走了進(jìn)來。 她看著李安清這幅模樣,面上的笑便又多了幾分,一面是笑著起身去迎,一面是握過人的手,口中是跟著一句:“怎么也不知提前與我說道一聲?我也好早些做準(zhǔn)備?!被袅顑x這話說完,等觸到李安清手上的冰涼便又?jǐn)Q著眉心說道了一句:“瞧你,手都涼了…快去把我的湯婆子取過來?!?/br> 后話卻是與懷寧說的。 “jiejie別擔(dān)心,不過是走過來的這一段腳程受了些冷風(fēng)罷了,過會便好了…” 李安清由人解了外頭的斗篷才跟著人一道坐下,她接過懷寧遞來的湯婆子溫著手,口中是又跟著一句:“原是想與jiejie說一聲再過來,只是jiejie素來是知曉我的性子,聽到那則消息我哪里坐得住?!?/br> 她這話說完便朝霍令儀看去。 天子賜婚,又定了婚期…如今滿城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心中擔(dān)心霍jiejie會受此影響便巴巴得騎了馬過來,只是瞧著眼前人一如舊日的模樣,李安清的心中總歸還是先松了一口氣。 大抵是心中松快了,李安清先前還帶著幾分擔(dān)憂的面容也綻開了幾分笑顏,聲調(diào)也跟著恢復(fù)了幾分如常:“jiejie不必?fù)?dān)心,這世間的好男兒多得是,即便沒了這柳予安,也有的是好兒郎供你挑選。” 她說這些話的時(shí)候,嬌俏的面上卻是一本正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