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如今天色黑沉,整個西山的莊子都靜悄悄的,此處住著的都是農(nóng)戶,大多都是早睡早起,這會尚過酉時,可這處的大半屋宅卻都已熄滅了燈火,早早安寢了。唯有這別莊里的一間屋子卻依舊點著燭火,正是林氏所居之處。 此處雖說是別莊… 可瞧起來與那外頭普通的民宅也沒什么差別,左右不過是大了些。 而此時林氏就坐在屋子里,她看著坐在跟前的霍令章,素來平和的一雙眼睛此時卻帶著幾分難言的意味,連帶著聲調(diào)也有幾分冷:“令章,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今兒清晨,云開遣人給她送來了信,卻是把昨兒夜里的這樁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遭,這其中自然也把霍令章的反應(yīng)寫在了那信上。 林氏實在想不通,自己這個兒子素來就聰慧,他明明知道若是沒了霍令儀,最得益的便是他們母子三人。 即便他是要在那個病秧子和老虔婆跟前刷幾分臉面,也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賣命,而且據(jù)云開信上所說,令章昨夜的舉動奇怪得很,驚慌失措得哪里有平日的沉穩(wěn)?倒好似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似得。 林氏前話說完也不聽人答,便又抬眼朝人看去,卻見霍令章仍舊坐在圈椅上品茶不語。她看著霍令章這幅模樣便又深深得嘆了口氣,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她也舍不得用太重的語氣…她想到這便又柔和了語調(diào),口中是跟著說道:“母親并不是怪你,只是令章,你這一回行事的確有些太過不對勁…你心里究竟是在想什么?” 令章雖然年幼,可行事向來有章有法。 今次這樣不管不顧得一回,卻實在是讓她有些看不明白了…他究竟是在想什么?又究竟是要做什么? 霍令章聞言卻依舊未曾說話,他的手中仍舊握著那盞茶,熱氣氤氳,而他眉眼舒展…莊子里的茶都是些陳年老貨,喝起來總歸是有些苦澀的。只是他卻依舊握著茶盞慢慢喝著,倒像是在品嘗什么人間美味似得…等到那茶水入喉,他才開口說道:“母親這兒的茶不好,兒子下回來給您帶些好的?!?/br> 他說話的語調(diào)依舊是溫和的,恍如舊日一般,只是卻避而不談先前林氏所問。 待這話說完—— 霍令章便把手中的茶盞重新安置在了桌案上,跟著才又一句:“天色漸晚,兒子也該回去了…家中一切皆好,母親不必擔(dān)心,您如今好生養(yǎng)病才是要緊事。”這話落,他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又與人拱手一禮便往外走去。 林氏看著他的身影,紅唇一張一合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她的手撐在桌案上,看著霍令章漸行漸遠的身影,心底卻是頭一回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 自己這個兒子,究竟是什么時候變成了這幅模樣?陌生得令人覺得可怕。 … 霍令德自從霍令章進了林氏的屋子便一直站在院子里,這會她看著霍令章推門出來便朝人走去,只是也未走上幾步她便停了步子…她的手揣在那兔毛手籠中,因為近來這些事而消瘦了不少的臉卻是稍稍抬了幾分,正朝人走來的那個方向看去。 她想起先前哥哥和母親說得那些話,揣在手籠中交握的手卻是又握緊了幾分,就連紅唇也跟著抿緊了幾分。 她看著霍令章目不斜視得一步步朝這處走來,終歸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哥哥,你究竟在想什么?”她實在不明白,哥哥為什么要去救那個女人,就讓她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很好?要是霍令儀死了,那么她和母親就再也不用待在這個鬼地方了。 這個鬼地方… 自從她來到這便沒有一日好眠過。 這里沒有錦衣玉食,也沒有丫鬟、婆子…除了一個灑掃、做飯的婆子,她每日不是窩在屋子里做女紅就只能陪著母親說說話。 她不如母親靜心養(yǎng)氣,也沒有哥哥這樣沉穩(wěn)的性子,她只知道再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她就要徹底瘋了。這個鬼地方?jīng)]有一樣是好的,屋子那么小,氣味那么難聞,還有莊子里的那些人,全都是一群沒有見識的下等人。 霍令德想到這,交握在一道的手卻是又攥緊了幾分。 霍令章聞言倒是停了步子,他半側(cè)了身子朝人那處看去,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他才開了口淡淡與人說道:“你要記住,不管怎么說,她都是我們的長姐…她出事,我去救她,理所當(dāng)然?!彼f這話的時候,語調(diào)沒有絲毫起伏,就連那雙清平目中也沒有什么波瀾。 等到這話說完,他便越過人朝那天邊看去。 夜色深沉,明月當(dāng)空,打在人的身上倒泛著些清冷…今早雪已經(jīng)停了,如今在這院子里燭火和那明月的照映下,也唯有那屋檐瓦片上尚還存著些痕跡…霍令章伸手?jǐn)n了攏身上的大氅,大抵是雪后峭寒,今兒夜里倒是比往日還要冷上幾分。 “夜深了,你也該回去歇息了。” 霍令章這話說完便徑直往外走去,只是還不等他走上幾步,便聽到身后傳來霍令德的聲音:“什么理所當(dāng)然?哥哥,你…”只是她這話尚未說完,霍令章便轉(zhuǎn)過了身子,他仍舊是先前那副神色,只是那雙掩于眼中的情緒卻要比先前沉了不少。 他就這樣看著霍令德,等把人看得避開了眼睛才又淡淡開了口:“你長大了,也該知道什么叫做禍從口出,好好在莊子里陪著母親,過幾日我再來看你們?!?/br> 等說完這話—— 霍令章便不再看人,只是轉(zhuǎn)身往外頭走去。 這一回,霍令德卻未曾攔他,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霍令章離去的身影,殘留在心頭的那幾分害怕卻還是未曾消散… 夜色深沉,霍令德看著那人越漸遠去的身影,緊咬著紅唇什么都未說…手卻壓在心口上,那處還“突突”地跳動不止。她想起先前哥哥朝她看來的那一眼,明明好似什么都沒有,卻又好似藏著什么似得…令人害怕,也令人覺得膽戰(zhàn)心驚。 … 霍令章等走到外頭,隨侍便迎了上來。他一面是替人打了車簾,一面是跟著恭聲一句:“二公子,您現(xiàn)在就回去嗎?” “嗯,回去吧…” 霍令章這話說完便坐上了馬車。 沒一會功夫,馬車便也平平穩(wěn)穩(wěn)得行駛起來…西山的路道不如城中平穩(wěn),霍令章卻依舊合著一雙眼靠著車廂默聲不語。自打昨兒個知曉霍令儀失蹤,他便未曾睡過,至今卻也有一個晝夜的功夫了。 何況受了一夜的風(fēng)雪。 即便是他,此時也免不得起了幾分困倦。 霍令章便這樣靠著車廂,可越是想睡卻越發(fā)睡不著,他想起先前母親問得那句“你究竟在想什么?”其實有這個疑問的又豈止是母親?就連他也不止一次問過自己,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昨兒夜里知曉霍令儀出事的時候—— 他就失去了一直引以為傲得冷靜和自持,摔碎了茶盞、錯亂了步伐,驚慌失措得全然不似他…可他卻顧不得什么。 他一路馬不停蹄、披風(fēng)戴雪,為得就是早些找到她,早些確定她安然無恙。 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要霍令儀死,他,舍不得她死。 … 翌日清晨。 霍令儀因著昨兒夜里睡得早,今晨醒來得倒也早,等用完早膳也不過剛到辰時。因著今兒個還要去李家,霍令儀倒是難得好生裝扮了一回,還讓紅玉取了胭脂在臉上細細裝點了一回,倒是把面上原先的那些病容也遮掩了個幾分。 等到一概裝扮完,她便由杜若扶著往昆侖齋走去。 昨兒夜里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些晚了,便也未曾去探望祖母,卻也不知祖母如今怎么樣了?雖然昨夜母妃未怎么說起,可那話語之間對祖母的身體卻還是添著幾分遮掩不住的擔(dān)憂。 其實祖母原先的病也還未曾怎么見好,隆冬之日,這病本就起起復(fù)復(fù)得。如今因為她的緣故又擔(dān)驚受怕了一整夜,這病自然是又加重了幾分。 霍令儀想到這,心下便又深深嘆了口氣。 杜若聽到她的這一聲輕嘆,便也跟著輕聲勸慰了一句:“您別擔(dān)心,昨兒奴去問過玉竹姑娘了,她說馮大夫已替老夫人診過脈了,并沒有什么大礙。” 霍令儀聞言卻也未曾說道什么,只是步子卻仍舊一步不停得往昆侖齋走去。等到昆侖齋的時候,玉竹早先就得了消息,這會便親自打了簾子迎了出來。待瞧見霍令儀,她是先恭恭敬敬地朝人打了一禮,跟著是紅了一雙眼眶扶過人的胳膊,口中是跟著說道:“您沒事就好。” 連著幾月來的相處—— 玉竹待霍令儀雖然還是有幾分畏懼。 可人非草木,相處久了自然也多了幾分情意。前日那事傳到府中的時候,不僅主子們擔(dān)驚受怕,她們這些做下人的心里頭也不舒服,生怕人真出了什么事…如今眼看著霍令儀好端端得站在跟前,她心中自然是開心的。 霍令儀看著玉竹這幅模樣,心下也不免有些動容。 她雖然未曾說道什么,卻還是握著人的手輕輕拍了一拍,示意無礙…等走進屋子,由玉竹替她解了斗篷,霍令儀才開口問了一句:“祖母如今可醒了?” 玉竹聞言倒是緩過了幾分神,她的眼眶雖然還紅著,語調(diào)卻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已經(jīng)醒來了,這會正在屋里頭坐著,李嬤嬤在她身邊伺候著?!贝@話說完,她是又跟著一句:“老夫人昨兒夜里也沒怎么睡好,若不是她身子骨不好,只怕是要親自去看您的?!?/br> 霍令儀聽她這般說,一雙眉眼卻是又添了幾分擔(dān)憂。 她也不再多言,只是打了簾子往里頭走去…一走進屋子,那股子藥味卻是半點也遮掩不住,她忍不住便擰了一雙眉心。 李嬤嬤原先正在服侍林老夫人用藥,眼瞧著霍令儀進來便又側(cè)過身子屈膝朝她打了一禮。 林老夫人聞言也跟著掀了一雙疲態(tài)的雙眼朝人看去,待瞧見霍令儀的時候,她先前還帶著幾分倦容的面色倒是浮現(xiàn)了幾分笑,口中是一句:“晏晏來了。”大抵是沒有休息好的緣故,她說話的語調(diào)也沒什么力氣,只是還是朝人伸出手,口中是跟著柔聲一句:“來,過來讓祖母看看?!?/br> “祖母…” 霍令儀看著林老夫人這幅模樣,一雙眼眶便又跟著紅了幾分。 她忙朝人快走幾步,等到了人跟前,一面是握住她的手,一面是開口一句:“晏晏讓您擔(dān)心了?!?/br> 林老夫人聞言卻是輕輕笑了笑:“真是傻話…”待這話說完,她是與李嬤嬤擺了擺手讓人先退下。而后才又握著霍令儀的手細細看了回人,眼瞧著霍令儀安安穩(wěn)穩(wěn)得也不似昨日那樣,她才松了一口氣說道:“瞧起來是好多了,你昨日那副模樣當(dāng)真是把我和你母妃生生給嚇了一跳…如今見你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霍令儀坐在圓墩上任由人打量著,等人說完話才取過桌子上放著的湯藥服侍人用了起來。 林老夫人倒也未說什么,只是在用完湯藥的時候才又開口問道:“昨兒個你母妃來與我說,是李首輔救了你?”她這話說完是接過人遞來的帕子拭了回唇邊的藥漬,跟著是又一句:“這回多虧了他,你才能沒事,咱們無論如何都得好好謝人一回?!?/br> 霍令儀聞言是點了點頭,她一面是把手中的湯碗重新擱在了高案上,一面是又取過擱在一旁的茶盞奉給人,口中是柔聲回道:“孫女正有此意,母妃已去準(zhǔn)備要去拜會的禮物了,等過會我和母妃便親自去一趟李家。” “這樣也好…” 林老夫人握過茶盞用了一口茶水,等喉間那股子藥味消散了些,她才又開口說道:“雖說李家那樣的地方,什么好東西沒瞧見過,可咱們該盡到的禮數(shù)卻還是得盡的…”她這話說完是喚來李嬤嬤,卻是讓人去庫房把早些年天家賜來的千年靈芝一道包裝上,跟著是又一句:“這東西我往日舍不得吃,如今倒是正好用上了?!?/br> 那靈芝是當(dāng)年父王平勝蠻夷之際,天家恩賜的,這世間統(tǒng)共也沒幾顆。 這么多年祖母一直舍不得用,倒是未曾想到這回竟然肯送人…霍令儀剛想說話,便被林老夫人握住了手:“這靈芝再好也不過是死物,何況李首輔舍命救了你,若是沒有他,只怕祖母如今也瞧不見你了?!?/br> 待說完這話,林老夫人便又跟著一句:“好了,如今時辰也差不多了,你和你母妃早些過去吧…我也累了。”自打事兒傳到家中的時候,林老夫人就沒怎么睡好過,如今眼瞧著人安然無恙,她這顆心也總算是跟著松落了下來。 霍令儀見此倒也未再說什么,卻是服侍人睡下,她才往外走去。 杜若接過了李嬤嬤手中的錦盒,兩人便一道往外頭走去,只是還未曾走上幾步…杜若便止了步子,跟著是在霍令儀的耳邊輕聲說道:“郡主,是二公子?!?/br> 霍令儀聞言倒是掀了眼簾往前看去,的確是霍令章。他仍舊是往日的那副裝扮,就連面上的神色也依舊是素日的那副溫雋模樣,在瞧見霍令儀朝他看去的時候,霍令章便又朝人快走了幾步。等到了霍令儀的跟前,他是朝霍令儀拱手一禮,口中是跟著恭順一句:“長姐?!?/br> 待這話說完—— 他看了看杜若手中的錦盒便又跟著一句:“長姐是要出門嗎?” “嗯…” 霍令儀的語調(diào)一如舊日,就連面上的神色也沒有什么變化,只是眼中的思緒卻還是添了幾分復(fù)雜。 她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霍令章,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才開口說道:“李首輔救了我,我今日要和母妃去一趟李家…”她說到這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而后才又與人說道:“昨日之事,多謝你了?!?/br> 霍令章聞言便笑著回道:“長姐客氣了,我也不過是做了我應(yīng)該做的事罷了?!?/br> 等這話說完,他是又與人拱手一禮,跟著才又一句:“既然長姐還有事,我也不便打擾,便先告辭了…只是天寒地凍,長姐風(fēng)寒未消,還是要小心注意身子?!?/br> 霍令儀聞言倒也未曾說道什么,只是點了點頭,說了句“多謝”。 而后她便轉(zhuǎn)過身子繼續(xù)往前走去。 待人走后—— 霍令章卻未曾動身,他依舊負手于身后立于此處,冷冬峭寒,而他的身姿卻依舊挺拔,就連那張清平的面容也未有絲毫的變化。只是看著霍令儀漸漸遠去的身影,他那雙溫雋的眼睛卻還是微微瞇了起來…他想起昨日在洞xue之中,霍令儀朝李懷瑾看去的時候,臉上是未加掩飾的擔(dān)憂。 那是他往日從未見過的神色… 在他的記憶里,自己這位長姐從來都是處事不驚的,仿佛這世間之事沒有什么可以難倒她,也沒有什么可以激起她心中的波瀾?;袅钫孪氲竭@負在身后的手便又緊緊握了一握,就連眼中的神色也開始逐漸變得復(fù)雜起來。 此處無人,自然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神色。 可尚未走出幾步的霍令儀卻還是察覺到了幾分不對勁。 霍令儀擰著眉心止了步子,而后是轉(zhuǎn)身朝身后看去。只是在她轉(zhuǎn)身的時候,霍令章卻已經(jīng)邁了步子朝另一條小道走去了,她能看見的也只有那一道黑色的身影,步伐從容、脊背挺直,仿佛并沒有絲毫的異樣。 杜若眼看著她這幅模樣便也跟著止了步子,她隨著人的目光往前方看去,只是那兒除了二公子離去的身影什么都沒有。她的面上添了幾分疑惑,話中也帶有幾分不解:“您怎么了?” 霍令儀聞言倒是回過了神,她搖了搖頭,口中是跟著一句:“沒什么…”待這話說完,她是最后看了一眼霍令章的身影,而后才收回了眼、轉(zhuǎn)過了身子,平聲說道:“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