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嬤嬤與管事老仆連忙跪下:“回稟這位大人,今日府上擺宴,除了我們府內(nèi)的人,還從外頭請了幾名廚子婢女,我們只當(dāng)這位婢女,不,公子,是從外頭請來的,所以沒有多想。” 沈奚一笑道:“馬少卿是光祿寺少卿,光祿寺是做甚么的?掌理祭祀,朝會,宴鄉(xiāng)酒醴膳饈之事,你說別的府辦家宴從外頭請人,本官信,你說馬少卿請人,”他將折扇往身后一背,負手泠泠道:“真當(dāng)本官沒見識是嗎?” 沈奚其實知道馬府從外頭請了一撥“外人”幫忙擺宴。 不,說是“請”還不盡然,應(yīng)當(dāng)說這一撥人乃曾友諒硬塞進馬府的。 否則,若沒了這幾個“外人”在后廚下毒,曾友諒如何將謀害十三殿下的罪名甩在馬少卿身上,自己又全身而退呢。 如今東窗事發(fā),馬府里那幾個外人早也消失無蹤,而下毒的酒具,也被銷毀了。 沈奚正為此苦惱,他雖將曾友諒堵在了馬府,只可惜找不出他毒|殺朱南羨的證據(jù),竟奈何他不得。 但沈青樾生來一副七竅玲瓏心,他若想定誰的罪,便是沒有證據(jù),也一定要編出一個證據(jù)。 眼下正逢一出大戲,就看場上有沒有人能聞弦音而知雅意了。 朱憫達聽了沈奚的問話,沒甚么反應(yīng)。 伍喻峰轉(zhuǎn)而問媛兒姐道:“你為何會好奇蘇晉在此處?不是你將他放走的嗎?” 媛兒姐一時不知怎么接,只得咬牙胡亂道:“回殿下的話,奴家沒有放他走,他……他一直就躲在柴房的草垛子里。” 朱憫達眉梢一挑:“哦,那么本宮倒想知道了,一直躲在草垛子里蘇知事,為何會出現(xiàn)在城南呢?” 蘇晉還未曾答話,立在她一旁的柳朝明道:“回殿下,是微臣命巡城御史將她帶來城南的?!?/br> 他肩頭的血稍止,但臉色與唇色都蒼白不堪。 朱憫達的目光掃過來,瞥了眼他肩頭的傷,似是毫不在意地道:“哦,本宮倒是忘了,柳大人一慣有未卜先知的本事?!?/br> 柳朝明道:“殿下誤會,微臣早知蘇晉在私查一名貢士的失蹤案,此案牽扯復(fù)雜,又像與之前的仕子鬧事案有關(guān),事關(guān)重大,于是便派巡城御史一道探查,竟也查到馬少卿的府上?!?/br> 朱憫達問:“柳大人既早知此事,憑大人百官之首的身份,為何不直接命御史進馬府搜查證據(jù),反是要來城南呢?” 這時,蘇晉道:“回殿下,是微臣讓柳大人來的?!?/br> 朱憫達冷哼一聲,并不理她。 蘇晉垂下眸子,心中飛快地將方才沈奚的話,媛兒姐的話,與柳朝明的話細細嚼過,又道:“因方才微臣躲在草垛子里,聽到有人說,十三殿下去了城南,要著人去追,正好之后巡城御史來找,微臣便將這消息告訴了御史,與柳大人一起來了城南?!?/br> 朱憫達驀地轉(zhuǎn)過頭來,“哦?”了一聲。 蘇晉唇畔露出一枚似有若無的笑,可她抬起頭,又是一副努力深思,仔細回想的模樣:“哦,微臣好像聽到他們說,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之命,若今夜不殺了十三殿下,不成功,便成仁?” 朱憫達聽了這話,冷寒的眸子里總算浮起一絲松快之色。 是了,這就是他今夜的目的。 蘇晉的生死他才不在乎,但倘若能從蘇晉這一枚“餌”誘出她背后的釣魚人,抓住老七害十三的證據(jù),那老七這回不死也要脫一層皮了。 而蘇晉正是猜到朱憫達的目的,才編出這一番胡話,來讓自己從一個局中“餌”,變成這一局的證人。 既是證人,那太子非得保她一命不可了。 曾友諒聽了蘇晉之言,怒目圓睜,他先看向沈奚,又看向柳朝明,最后看向蘇晉,心里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這一番七繞八繞的問話,怎么矛頭一轉(zhuǎn)就直指向他了呢? 縱然是他指使人給朱南羨下毒,但蘇晉的話卻是胡編亂造,純屬栽贓! 曾友諒抖著手指向蘇晉:“你、你血口噴人!老夫若知道十三殿下遇險,救他都來不及,怎會加害于他?!” 蘇晉看著曾友諒,淡淡道:“大人這么急是做甚么,下官說是大人害了十三殿下嗎?下官說的是吏部一位大人,吏部上上下下,難道只有你曾尚書不成?” 沈奚道:“也是,算上曾憑,今夜赴晏的也不止曾尚書您一人啊?!比缓笏稚裙笆?,轉(zhuǎn)身向朱憫達請示,“太子殿下,既然有證人在,曾尚書與郎中怕是暫且洗不清嫌疑了,依微臣看,全抓了吧?” 朱憫達微一點頭,抬手一揮。 羽林衛(wèi)一左一右分將曾友諒與曾憑押解在地。 朱憫達冷聲吩咐一句:“帶走!”然后看了一眼沈奚與朱南羨,道:“十三,青樾,你二人跟本宮回宮?!?/br> 羽林衛(wèi)很快牽了兩匹馬來。 朱南羨默了一下,低垂著眸子走過去。 天就要亮了,這一夜死生之劫,他雖能護她自昭合橋的血雨腥風(fēng)中險險求生,卻無法在隨后波云詭譎的謀亂中為她求得一片安寧。 分明是這局中魚,卻像一個局外人。 朱南羨一言不發(fā)地翻身上馬,卻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看了蘇晉一眼。 蘇晉也正抬起眸子,朝他望去。 四目相對,朱南羨微微一愣,別開眸光,回過頭打馬離去了。 朱憫達一走,朱覓蕭與眾臣看完這一場大戲,也拉拉雜雜地互相作別走了。 近破曉時分,應(yīng)天城仿佛浸在一片暗色的水霧里。 方才朱憫達問話,腦中的弦一直緊繃著,竟沒顧及上肩傷,直至此時,肩頭的鎮(zhèn)痛才忽然傳來,柳朝明悶哼一聲,因失血太多,險些沒能站穩(wěn)。 蘇晉要去扶他,卻被他退讓一步,避開了。 柳朝明扶住肩頭,目色沉沉望著街巷深處,問道:“名字?!?/br> 蘇晉沉默一下:“姓謝?!?/br> 果然。 難怪老御史看了蘇晉的《清帛鈔》后,指著其中一句“天下之亂,由于吏治不修;吏治不修,由于人才不出”(注)說:“此句有故人遺風(fēng)。” 難怪當(dāng)年老御史只見了蘇晉一面,便拼了命,舍了雙腿也要保住她。 原來她并非只具故人遺風(fēng),她根本就是故人之后。 柳朝明這才偏過頭看她,又問:“叫什么?” 蘇晉眸中閃過一絲惘然,低聲道:“我沒有名,只有‘阿雨’一個小字,阿翁從前說,等我及笄了,會為我起一個好名字,可惜,”她一頓,“沒有等到?!?/br> 柳朝明心中一沉。 都察院的小吏牽了馬車來,站在長巷盡頭等他。 柳朝明默了一默,輕輕“嗯”了一聲,便不再管蘇晉,朝馬車走去。 他有些惘惘然,這一生他從未虧欠過任何人,除了五年前老御史的托付。 可這個托付的真相,竟如此荒謬。 他承諾過要守一生的人,原本以為只是在波云詭譎的朝堂為她謀求一方立足之地。 卻未曾想是個女子。 她是個女子,他要怎么來守? 柳朝明心中仿佛漲了潮的孤島,每走一步,便有一個念頭起,一個念頭落。 他十九歲進都察院,只愿承老御史之志,肅清吏治,守心如一。 印象中,唯一走得近的女子,是老御史的孫女,故皇后去世前,老御史做主,為他與其孫女訂了婚期。 那是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他只跟她說過兩回話,連究竟長甚么樣也記不清了。 只記得還未迎她過門,她就患急癥過世了。 柳朝明幫老御史料理完后事,站在白幡滿目的府邸,忽然想,這樣也好,他本就是寡淡之人,此一生,做好御史這一件事便好,旁的甚么顧及太多,反會怠慢了去。 他一直覺得這樣就好,直到老御史去世。 他臨終時說,蘇時雨這一生,太難太難了。 他還說,你一定要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心頭驀地一震,他頓住腳步,回過頭去,只見蘇晉一個人站在橋頭,望著滿是殘血斷肢的橋頭,不知在想甚么。 他從前一直覺得她這副樣子實在是自淡漠里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頭,可眼下看去,卻像是苦中作樂自顧冷暖。 他覺得她孤伶伶的。 柳朝明驀地回頭走去,一把拽緊蘇晉的手腕,不等她反應(yīng),折身往回:“跟我走?!?/br> 第32章 三二章 這日芒種休沐, 沒有廷議, 不必趕時辰。 近皇城已是天明時分,朱憫達遣去羽林衛(wèi),命朱南羨與沈奚跟著,一起往東宮走去。 不遠處,奉天殿的宮婢正在滅燈,爬上長梯拿竹竿微微一勾, 掛在檐下得燈籠就被摘了下來,遠望去, 好像一盞一盞星辰跌落。 朱憫達側(cè)目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朱南羨,問:“那些錦衣衛(wèi), 是柳朝明帶來的?” 朱南羨沒有作答。 朱憫達冷哼一聲道:“朱沢微想殺你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籌謀許久布此一局, 請來的暗衛(wèi)必定不是等閑之輩,南城兵馬司不過一群草莽, 如何與他們抗衡?再者,昭合橋頭的斷首殘肢刀口利落,除了錦衣衛(wèi),還能是旁人干的?” 他說到這里, 腳步一頓, 負手面向?qū)m樓深處,緩緩問道:“那個蘇晉, 是個女子?” 朱南羨也驀地停住腳步, 他雙手倏然握緊, 卻強忍著心中突生的愕然,沒露出一絲情緒。 朱憫達頗意外地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錯,有長進?!?/br> 早在沈奚憑空帶出一名婢女時,他就猜到蘇晉是女子了。在聯(lián)想到她這夜換過衣衫,以及在之前,在宮前苑耳房,十三為她拼死抵門不開。 朱南羨是跟在他身邊長大的,旁人瞧不出的異常,他能瞧不出? 若非有天大的秘密要瞞著,憑十三的個性,怎么肯在那許多人前應(yīng)了自己的親事? 朱憫達又看沈奚一眼:“你也知道?” 沈奚道一本正經(jīng)道:“不知道,但姐夫這么一問,微臣恍若醍醐灌頂。” 朱憫達知道他又在?;ㄇ?,懶得理他。 再一想,沈青樾雖強詞奪理地為蘇晉打了掩護,但他確實沒看錯人。 這個蘇晉實在聰慧,當(dāng)即便猜到沈奚的目的,硬是把自己說成了一個證人,將臟水一股腦兒全潑回在七王手下的吏部身上。 如此搖身一變,變成自己手里一個必保的棋子。 否則,他才不管蘇晉是男是女,左右是一只無足輕重的螻蟻 朱憫達想到這里,吩咐沈奚道:“今夜之局,雖被你一通胡話圓了過去,但馬府的守衛(wèi),奴仆,知情者甚眾,蘇晉究竟是不是老七謀害十三的證人,她究竟跟十三從馬府出來的,還是被柳昀的巡城御史帶出來的,有心人稍一打聽便能發(fā)現(xiàn)端倪。你且理一理你的說辭,按照這個說辭去辦,那些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殺了,一個活口也不能留?!?/br> 沈奚目色微微一滯,低聲應(yīng)了句:“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