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程少宮臉色發(fā)黑,瞪了凌不疑和少商一眼,倏然起身大步到外面去,決意要為幼妹申辯。 少商心驚膽戰(zhàn),慌張的看向凌不疑,站在一旁的梁邱飛低聲道:“少主公,不如……” 凌不疑抬手制止少年說下去,溫和的看向女孩:“你我見面,除了前幾日在涂高山,俱是有旁人在場。你不要怕,我去說。” 少商緩下一口氣,適才也是急中出亂了,此時冷靜一想還真是如此,便鼓起勇氣站起身,大聲道:“我先去!” 大踏步走出外廳,只見程少宮正提著一個尖嘴猴腮之人的前襟,怒喝道:“……黃公子,你怎能如此說話!” 王隆在旁煽風點火,哈哈大笑:“……程三公子,你meimei既做下了,還怕被人說么?!” 席間眾人含笑看戲。程少宮提拳想打,太子,四皇子和袁慎一齊起身喝止。不同的,太子是要喝止程少宮毆打表弟,袁慎是要喝止黃陽繼續(xù)說少商陰私,四皇子則是要喝止所有人。 “黃公子!”少商提高聲音,徑直走到眾人面前,作揖行禮,“你倒是說說,你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看見過我與人私會?” 眾人都停了說話和動作,靜靜看著。 “少商!”程少宮焦急道,“你莫要胡鬧!” “我雖是小小女子,也知行的正坐得直,黃公子您但說無妨!”少商回想凌不疑適才那話,真是越想越有底氣。除非這姓黃的撞見她和凌不疑在雁回塔,不然哪有私會證據(jù)! 凌不疑已站在門廊下,聽聞此言停下腳步,含笑聽著。 黃陽此時已酒醒了幾分,眼見下不來臺,只好含混的大聲道:“有兩回!一回在城邊的鐵鋪門口,還有一回在城外的磨坊外。我看見你和一個男子在說話。那人兩回都是向內(nèi)背立,不過看身形,應是同一個人!” 啊?!少商枕戈待旦的大腦忽然松了一下,呆了片刻后就去看一旁的袁慎。 只見袁慎也有些呆滯,一副全然猝不及防之態(tài)。 “程小娘子,你可別說那不是你呀!也別說那男子是你家兄長!我雖看不清臉,但他比你幾個兄長都高!”黃陽見女孩沒有立刻否認,得意起來,“你還駕了輛金紅色的小軺車,我和家仆都看的真真的!說,那男子是誰,是不是十一郎呀!哈哈,哈哈,哎呀……” 黃陽正笑著,瞥見門廊下面罩寒霜的凌不疑,笑聲立刻戛然而止,心中害怕不已。 “我來說罷。”袁慎走上前幾步,莫名心中歡快興奮,態(tài)度卻加倍的溫文爾雅,“太子殿下,四皇子,程三公子,諸位,程小娘子那兩回見的男子,正是在下?!?/br> 此言一出,除了少商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愕然。 梁邱飛呆呆的去看凌不疑,只覺得自家少主公已經(jīng)滿身寒氣逼人了。 袁慎朝程氏兄妹作了一個揖,微笑道:“連累女公子了,事關(guān)恩師……” 不等他解釋下去,少商已大聲道:“此事牽涉程家家事,不便細說。但請兩位殿下和眾位公子相信,我與袁公子那兩回見面純是為了長輩之事!” 那黃陽和王隆張口結(jié)舌,其余人等均是一副沒想到的神情。 少商猶覺不足,筆直的站到門口,正氣凌然道:“上有天下有地,我與袁公子這兩回見面若有半點曖昧陰私,叫我出這府門兩百尺就被車撞死!如何?” 發(fā)完這個很流行的誓言,少商向堂內(nèi)眾公子團團告退,又朝太子和四皇子躬身道罪,然后志得意滿的揮袖離去,連自家胞兄都忘了帶走。 程少宮默默收起拳頭,看看門廊下冷臉有些回轉(zhuǎn)的凌不疑,再轉(zhuǎn)頭看看堂內(nèi)臉色發(fā)寒的袁慎,他忽然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 此事自然瞞不過這幾日嚴重關(guān)注凌不疑的皇帝老爺。 聽完探子回報后,皇帝恨鐵不成鋼的捶了下御案——人家兒郎怎么傳緋聞這么容易,隨便在鐵鋪磨坊門口一站就能被人看見??蔀楹螣o人傳揚養(yǎng)子的緋聞呢,若是山崖救美那幕叫人見了去,再口口相傳一番,那豈不……豈不…… 正直的皇帝回過神來,決定停止這不道德的聯(lián)想。 不過此時此刻,包括皇帝,凌不疑,少商,袁慎,甚至樓程兩家,都不知道變故會來的這樣快。 第61章 說來逗比,這場幾乎扭轉(zhuǎn)了少商人生軌跡的變故,她最初對其興趣還不如程母的糞缸。 圣人云,食不言寢不語。這句話程家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必是不同意的,至少程母和程老爹就做不到,往往吃著說著就要爭執(zhí)起來,而且爭執(zhí)的理由多是令人無語。 這日母子倆又因為家庭農(nóng)作的粗放型發(fā)展還是精細型運作嗆了起來,話題的起源是程姎,盡管她說起時純屬一片孝心,但怎么說呢,這世上從不缺乏好心辦壞事的好人。 “……涂高山景致優(yōu)美,天高氣爽,孫女也是頭一回見呢。而且離都城也近,下回我去莊子里查賬時,順道帶大母去那里游玩罷?!背虋毿Φ臏仨槨?/br> 高坐上首正中的程母瞥了一眼兒子,幽幽道:“唉,你們面圣的面圣,賽馬的賽馬,留下我老媼一個,孤寂可憐吶!” 程始放下漆木箸,大聲道:“不是阿母說要春來發(fā)種,蚜蟲滋生,要留下照料后園的莊稼么?不過阿母啊,您別再跟以前似的,什么飽腹種什么,傻大憨粗的,眼下我們已經(jīng)不餓肚子了!你看嫋嫋,上回培出來的那什么胡瓜白菘,細細巧巧的,又靈脆又清爽!” 他不想說,上回他將女兒搗鼓出來的幾小簍新鮮的胡瓜和白菘分送給同僚親友,對方那吃驚的模樣,他頓覺得自家底蘊都豐厚了幾分——反季培育精細果菜,便是尋常的豪強世族也未必能弄的出來。 “豎子!你渾說什么!”程母拍案大怒,“你說老身可以,不許說我的田畝莊稼!每回老身都將肥堆的厚厚的,種出來粟麥比別人家的都香甜!” “對了,還有那漚肥的缸子,熏不熏!您老還記得老家后山那口缸,我?guī)状谓心鷦e埋那么低,那回您上山時一腳踏空……” 這真是吃飯時的絕好話題,程頌和程少宮抖著肩膀低頭偷笑,程姎頓著筷子臉色尷尬,蕭夫人忍無可忍,用力將漆木箸拍在食案上。 程姎惶恐,忙道:“都是我的不好,不該提起叫大母不高興的話頭……” “哎呀,堂姊別插嘴,這關(guān)你什么事,阿父和大母這是親母子才這么……呃,這么親近!我和阿母不也吵過嘛!”少商是市井小民出身,和這種歡脫熱鬧的氣氛簡直無縫對接。 程家?guī)仔值芡低等タ茨赣H,只見蕭夫人撫額嘆息。 少商興致勃勃的追問:“阿父,大母后來掉進去了嗎?” “你這孽障,是盼著老身掉進去不成?!”程母噴著重重的鼻息大喊著。 程始趕緊來?;剩骸澳蟿e這么大聲,嫋嫋膽子小,您別嚇著她!” “她膽???”程母指著少商沖兒子怪叫,“你的眼睛里也漚了肥不成?!” “——詠兒!” 蕭夫人用力一拍食案,高聲叫道,全家人都被她鎮(zhèn)住了,一時忘了打嘴架。 “……你說說,今日太學有什么見聞。”蕭夫人臉色鐵青的說完后半句。 程詠大口出氣,他還當自己怎么了呢,便道:“回母親,今日還真出了件大事,雍王一族造反了!” 此言一出,除程始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蕭夫人鄭重道:“雍王?他果然是始終心存異志,他們是在雍州西北的馮翊郡行的謀逆么?!?/br> 程詠拱手道:“母親說的一點不錯?!?/br> “雍州馮翊郡,那不是和我們只隔了個弘農(nóng)郡?”程頌仰頭回憶地形圖。 程母大驚失色:“什么,是不是要打到都城來……”她聲音發(fā)顫,說著就要起身。 程姎忙上前勸慰,少商也來幫忙,笑道:“大母您怕什么,您沒看長兄好端端的坐在這里么,若是事情緊急,他早就慌里慌張回來報信啦!” 程始大笑道:“我們嫋嫋好聰明!”又轉(zhuǎn)頭程母道,“我正要說這事。馮翊離都城不遠,這事瞞不住的,阿母在外面若是聽說了什么,千萬莫怕莫慌,這事鬧不起來!” “阿父說的是!”少商道,“我這回和叔父叔母不還碰上了一回謀逆么,才幾天就煙消云散了,首逆一個個被梟首后掛起來晾著呢,可恨叔父不讓我去看!” “去去去,你一個小女娘去看什么看!”程始低聲斥責,女兒什么都好,就是敬畏心缺的厲害,簡稱缺心眼。 少商悶悶的縮了回去,她還想接著問程母究竟掉進糞缸沒有呢。 “我兒,這雍王真打不過來么?我聽說雍王一族在前朝時就是了不得的人家呢!”程母猶自憂心,不過還帶顫巍巍的坐下了。 程始嗤笑一聲,道:“就是太了不得了,后來也起了事,稱了帝,這不,舍不得以前的尊貴嘛!照我說呀,富貴天注定,雍王父子就沒那個面相!” “阿父你也會看面相?”程少宮來了興致,“那您跟兒子說說他們面向如何。” “一邊去!”程始瞪了兒子一眼,接著道,“阿母您別擔心了,真沒事!今早陛下已派數(shù)路人馬西向馮翊郡而去了。哦,凌不疑也在其中?!闭f這話時,他還小心的瞥了女兒一眼,卻見女兒并無異色。 蕭夫人看丈夫始終寬慰不到點子上,只好補充道:“君姑聽我一言。當初雍王父子看情勢不對,自行降了陛下。唯有一處,說什么‘故土難離,祖先墳塋所在’,便不肯和來降的其余人一樣住到都城來。陛下為免去一場刀兵之禍就答應了。可您想呀,咱們陛下何等睿智,哪會一點都不防備呢。君姑您放心,陛下這幾年慢慢收了雍王的兵權(quán)和賦稅權(quán),又在馮翊郡四面設(shè)下數(shù)道箍子,如今已是由不得雍王一族想降就降想反就反了!” 程母聽完這番入情入理的話,才終于松下一口氣。 “……不過,”蕭夫人憂慮的看了眼少商,詢問丈夫,“此事會不會與嫋嫋有礙?” “啊?!鄙偕淘菊牭倪B連點頭,誰知話題忽轉(zhuǎn)到自己身上來了。 ——和生長于安逸太平年代的許多年輕人一樣,少商并不是一個很有政治敏感性的妹紙。尤其是像她這樣純科研技術(shù)類專業(yè),領(lǐng)導人換不換屆傅立葉還是傅立葉,阿妹打不打‘擁有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邪惡國家’基爾霍夫定律也不會變。 時政新聞對她而言只有兩個用處:思政考試時回答熱點局勢問題靈不靈光,上頭批實驗室項目資金時壕不壕(直接決定教授的心情)。 隔隔壁郡的一對父子造反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少商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看女兒一臉茫然,蕭夫人嘆道:“雍王姓肖,他的世子就是娶了何昭君之人。” 少商在腦袋里轉(zhuǎn)了一遍,才反應過來:“就是……那位什么肖世子?” 蕭夫人點點頭,程頌不甚清楚這種婚嫁之事,趕緊問:“可是阿母啊,那何將軍不是奉旨鎮(zhèn)守馮翊么?這,這……兒女親家……” 眾人皆知程頌的意思,程母再度憂心起馮翊守不守得住,只有程少宮問:“可這與嫋嫋有何干系?” “……對呀,這與我有甚干系?”少商依舊不解,“這事不就兩個路子。要么何將軍忠勇為國,奮力滅殺謀逆的雍王父子,回來領(lǐng)賞褒獎……” “要么何將軍和他那親家沆瀣一氣,何家也成了逆賊,那就更礙不著什么事了!”程少宮補上。 程始不在乎道:“我兒說的對,是你們阿母過慮了?!?/br> “不對,還有第三條路?!背添炐Φ?,“就是何將軍受了親家的蠱惑麻痹,沒能及時防備,若如此,他回來也要被問罪的!說不得,阿父立功的機緣又來了!” 少商大聲贊揚道:“次兄高見!……不過阿父就別去了,也讓旁人立點功勞罷?!?/br> 四人一齊大笑。蕭夫人看著相對傻笑的粗線條父子女四人,連連苦笑,抬頭看見長子程詠眼中和自己同樣的擔憂。 …… 事實證明,料事如神這種事并不是尋常人能做的,因為這晚席間程家眾人的料想一樣都沒成真。短短三日后,前方便傳來消息,言道雍王之亂已然平定。 程家兄妹數(shù)人盡皆愕然。這下程母憂心全消,大聲笑道:“這什么雍王吹的如何厲害,看來不過如此,阿止那兒的那個姓樊的郡太守好歹撐了十余日呢。” 又過了兩日,程詠再度帶來詳細消息。 原來,為著盡快滅殺逆賊,何將軍膝下幾個成年的兒子盡皆戰(zhàn)死,他自己也傷重不治,于回都城途中過世了。這下子,即便遲鈍如程母也覺得不大好了:“阿詠啊,那何家現(xiàn)在還有人么?” “有。還有獨女何昭君與一位年僅四歲的幼子?!背淘亼n慮的目光轉(zhuǎn)向幼妹,“陛下已封何氏為安成君,享湯沐若干,幼子襲爵。” 少商沉默的端坐窗側(cè),一小縷毫無溫度的日光落在她的臉上,良久才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br> 許是一語成讖,三日后,奉命前去迎回何將軍的揚侯紀遵在小朝會時,當著群臣的面,一板一眼的復述了何將軍臨終前的兩句遺言—— “臣本鄉(xiāng)野莽夫,得逢陛下左右乃畢生之幸,雖死無憾,萬望陛下莫要牽掛?!?/br> “臣膝下只余一雙弱女幼子,女昭君本與樓氏子定親,如今肖逆或誅或擒,前婚已破,盼能重與樓氏結(jié)緣。” 聽到前一句遺言時,皇帝涕淚不止,哀道:“蒼天損我一員忠臣良將!”滿朝隨之皆泣。待聽到第二句遺言時,皇帝一時停了悲戚,眾人齊刷刷的將目光射向樓太仆。 紀遵并未回到自己行列,繼續(xù)稟奏:“老臣觀何將軍神色,想來他并不知曉樓太仆之侄已與程氏定親,是以才會有此一說?!?/br> 原本也在抹淚的萬松柏驚了好一會兒,此刻終于回過神:“正是!何將軍為人通情達理,倘若他知道此事,定不會……” “然——”紀遵面無表情,不去看神色各異的眾人,“何氏悲壯,禮雖不合,但可以容情。老臣請陛下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