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平日里多和諧的同事關系此時都難免出現(xiàn)點齟齬,排值班表的住院總也覺得很為難,生怕這個說不公平那個說自己偏心他人,吵吵嚷嚷半天才定下來。 蘇禮錚是不在意的,他的鄉(xiāng)下老家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 老人們都過世了,蘇國維那一輩就開始外出闖蕩,幾十年過去, 到了蘇禮錚這一輩,早就對鄉(xiāng)下沒什么感情了。 辦公室里平靜下來,他心底也忍不住松了口氣,轉(zhuǎn)頭淡定的指揮著學生,“給3床、6床和15床辦出院, 接下來還有個班,盡量不要往里收了, 先過年?!?/br> 頓了頓, 又關切的問幾個學生,“都買票了么, 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得了回答,他就又道:“我們年初四上二十四小時,住培生來就行了,實習的就在家過年罷,好好珍惜,以后工作了這樣完整的年假可不多?!?/br> 他笑吟吟的,看得出來心情很好,幾個學生對望一眼,笑嘻嘻的應是,心照不宣的不提朱砂來過給他送了湯的事。 今天朱砂下夜班,回了家一趟,還沒坐穩(wěn),就又被霍女士打發(fā)出來給蘇禮錚送湯,原因不過是因為他感冒了,霍女士認為他需要補一補。 蘇禮錚午飯時將整個保溫盒的湯都分了,然后他這個實際上的二線就在學生們羨慕的目光中施施然去了值班房午休,只對林平儒道:“有事打電話給我。” “別看了,等你們規(guī)培完熬上個七八年,有了一線替你干活,就可以睡午覺啦。”等蘇禮錚走了,林平儒笑著同學生們調(diào)侃,然后自己去了隔壁內(nèi)科診室守著。 被窩在寒冷的冬天里有種莫名強大的吸引力,蘇禮錚挨著枕頭就睡了,即便感冒鼻塞也無法阻擋睡意侵蝕意識。 他是被手機鈴聲驚醒的,摸索著接起來,是辦公室的,“錚哥,前天喝百草枯的那對夫妻又送來了,你趕快過來。” 蘇禮錚一聽立刻就從床上彈了起來,從椅背上拎過白大褂套上,連扣子都沒扣就三步并作兩步走出了門。 等他來到門診大廳,平車剛剛推進了玻璃自動門,他走過去看了一眼那對夫妻,又看一眼跟在醫(yī)護人員后面的家屬,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比第一次見時更加衰老,面上的溝壑更深了。 她手里牽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孩子懵懵懂懂,正在東張西望,眼神里有疑惑和恐懼,面上的眼淚都還沒干。 “立刻送紅區(qū),繼續(xù)心電監(jiān)護,立刻準備緊急氣管插管、上呼吸機、開放靜脈通路,小林,立刻給血透打電話,請求緊急會診……”蘇禮錚一面往紅區(qū)走,一面飛快的下達著口頭醫(yī)囑。 立即便有相應的工作人員分頭行動,他帶的住培生飛快的推來了移動心電圖機,準備給病人拉心電圖。 蘇禮錚第一次見到這對夫妻,是在前天林翔的班上。 那時他正在護士站給一本馬上就要上交的出院病歷補簽字,突然聽見一陣喧嘩,他合上病歷交給質(zhì)控護士,轉(zhuǎn)身走了過去,聽見有人說了句:“這是藥物中毒送來的?!?/br> “吃了什么藥?”他摸了摸下巴,問林翔的一線李佳俊。 李佳俊抿了抿唇,有些不忍和無奈,“百草枯?!?/br> 蘇禮錚立時就是一驚,一句“百草枯一出,百草不生”閃過了腦海。 人被送去了搶救室,心電監(jiān)護亂聲作響,倆人平躺在病床上,鼻孔里都插了胃管,他看了一眼刻度,男患者顯示的是五十九,女患者顯示的是五十五,這是胃管的深度,單位是厘米。洗胃機加足了馬力,灌兩千到六千毫升清水到胃里,再從胃里抽出氣味濃重的褐色液體。 他嘆了口氣,和林翔一起去給陪同一起來的家屬交代情況。 家屬是女患者的母親,她站在床尾,拄著拐杖,顫巍巍的搖搖欲墜,李佳俊連忙搬了張椅子來扶她坐下。 “老太太,我跟你講一下你女兒女婿現(xiàn)在的情況?!绷窒杌仡^望一眼病床上經(jīng)歷了輸液、抽血、洗胃、灌腸連串折騰后安靜下來的病人夫妻倆,對老人道。 “現(xiàn)在給他們做血液灌流也只是暫時緩解,將部分毒素吸附出來,讓毒素滲透得慢一點,您要做好心理準備?!?/br> “不可能,這不可能!醫(yī)生,用最好的藥,多少錢我都愿意出的……我只有這么個女兒,從小嬌慣了些,但從沒做過什么壞事,醫(yī)生你行行好,怎樣都要救……” 一句話平靜可惜無可奈何,一句話驚慌失措苦苦哀求,蘇禮錚別過頭去,看著躺在那里的兩個人,他們的嘴角和衣服上還有床沿都是吐出的胃內(nèi)容物,刺激的毒物味混雜著酸味在室內(nèi)彌散著。 他低聲的問李佳俊:“喝了多少?” “每人起碼超過二十毫升?!崩罴芽@了口氣,搖著頭道,人是他出車去接回來的。 據(jù)說是為了丈夫賭錢賭輸了才吵的架,吵著吵著妻子就喊不活了,搶先喝了除草劑,他們家在附近的郊區(qū)租了片地種花,備了除草劑準備除草。 丈夫也不甘示弱,一把奪過瓶子,道:“好,你和我也喝,要死一起死!” 年邁的老母親驚恐萬分,卻記得有人說過除草劑不會要人命,便要他們吐出來,辦法用盡了也沒吐出來,又擔心會出事,這才打了120。 蘇禮錚嘆了口氣沒說話,那邊的林翔搖著頭開始寫病危通知單,老人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著道:“怎么辦……怎么辦……” 林翔停下筆看向蘇禮錚,用眼神示意他說點什么,他愣了愣,突然倉惶得想逃離。 老人也看了過來,她的眼里有詢問,有焦急,還有隱約的期待,渾濁了的眼神里似乎承載著兩個生命的重量,那重量壓得他呼吸困難,連忙低下了頭,沒有回答。 老人失望的站起身,挪動著步子走到床前,那兩人像是約好了似的一起坐了起來,努力想扯掉鼻腔里的胃管和吸氧管,大喊著:“醫(yī)生醫(yī)生!我們要出院回家!把我們腿上的管子也拔了!” 眾人圍了過去,勸他們安靜,卻只聽見他們一直在嚷嚷:“我們只是喝了點除草劑,根本死不了人,現(xiàn)在血都抽了,胃也洗了,血也換了,要是還不能好,你當我們傻子吶!” “就是就是,我看你們就是想騙錢!我警告你們,我媽年紀大了,你們要是嚇著她,我告死你們?nèi)ィ 迸颊邠]舞著手,一臉的咄咄逼人。 苦勸不得,林翔只好讓他們簽了自動出院,蘇禮錚看著他們仿佛什么事都沒有了要回家的身影,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有時間后悔,卻沒有活命的可能了。 果然才過了不到兩天,他們就又來了。蘇禮錚長長的嘆著氣,還著手臂皺著眉,看著不停轉(zhuǎn)動的血透機。 但很快,守著男患者的林平儒就喊了起來:“病人喪失生命體征,立即心肺復蘇!推注腎上腺素!” 他一個箭步上前,率先開始了心臟按壓,然而再先進的醫(yī)學都已經(jīng)無力回天,半個小時后,他停了下來,確認過時間后,宣布了死亡,“心肺復蘇半小時無效,宣布死亡,死亡時間北京時間下午五點零六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喊聲、哭聲、機器聲在搶救室里匯集成一片,孩子緊緊抓著他外婆的手,不停的往角落里躲,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懂,眼里只有恐懼彌漫。 蘇禮錚看了他片刻,移開了目光,去看鄰床的女患者。 她剛剛看著床簾被拉上,醫(yī)護人員在那邊對丈夫?qū)嵤尵?,然后床簾又拉開,人員和設備撤離,宣布死亡,丈夫先她一步離開人世。 她沒辦法說話,蘇禮錚只看到她面部表情扭曲淚水肆虐,整個枕頭都濕了,心電監(jiān)護儀上每分鐘129次的心率似乎是她目睹了丈夫死亡的唯一證據(jù)。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丈夫的頭被蒙著白布。 突然,她猛地掙扎了起來,伸手試圖用力摘掉嘴里的呼吸機,這無疑是二次自殺,呼吸機和心電監(jiān)護的警報聲同時響起,剛剛還有些沉默的病房立即又兵荒馬亂起來。 蘇禮錚和林平儒用力的壓住了她的手,兩個男學生在床尾壓住她的雙腿,男護士迅速的給她上好了約束帶。 她看著蘇禮錚不停的搖頭,眼淚像小溪流,在面上緩緩的流淌著。 蘇禮錚嘆了口氣,看了眼已經(jīng)哭得快暈厥過去的老人,終究能能說出口安慰的話,猶豫片刻,還是離開了搶救室。 回到辦公室,接班的杜永明已經(jīng)到了,他連忙給他交班,說到這兩個病人都不約而同的苦笑。 忙碌許久,等到搶救記錄都寫完了,他才發(fā)現(xiàn)朱砂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正坐在角落里用手機看電視劇。 他走過去,輕聲問她:“來了多久了?” 朱砂仰起頭看他,見他面容疲憊不堪,抿了抿唇道:“你宣布死亡的時候。” 本來想著踩點來接了他就回去了,哪里想到會這么巧遇到搶救,只好在這里等,又聽到護士說誰喝了百草枯,便又向人詢問消息,現(xiàn)在便問道:“那個女的也救不了了,對么?” 蘇禮錚點了點頭,“你見過哪個喝了百草枯的能活著?” 說完不等朱砂回答,他就又道:“回去罷,晚了。” 他看了眼掛鐘上的時間,都已經(jīng)快到七點了,外面的天都黑透了,的確已經(jīng)不早。 朱砂哦了一聲,起身跟著他一起去更衣室,她站在門口,看著里面沉默的換下白大褂穿上大衣的男人,忽然就說了一句:“蘇禮錚,別難過,你盡力了?!?/br> 蘇禮錚一怔,回過頭,看見她眼里閃爍的關切和安慰,突然就眼睛發(fā)酸,原來,她都知道的。 她知道他只有表面的平靜,他以為自己見慣了生死,已經(jīng)可以心硬如鐵,可是看到有生命在自己面前一點點流逝而束手無策時,總?cè)滩蛔‰y過和懷疑人生。 他定定得看著朱砂,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說了聲:“……好?!?/br> 朱砂一愣,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聲音里的哽咽,抿了抿唇,主動走過去拉起他的手,笑著道:“走啦,回家啦,今天我開車載你,等會兒你保準忘了這事?!?/br> 蘇禮錚眨了眨眼睛,有些發(fā)愣,回過神來又趕緊道:“你從家里開過來已經(jīng)很累了,還是我來開罷?” 他似乎有些不安的說著這話,但心里卻覺得無比的安定。 第41章 等堵著車回到盛和堂, 霍女士已經(jīng)等候許久,盡管在朱砂的提醒下他們已經(jīng)先吃了飯,但她還是在等他們回來。 一進門她就迎了過去, 沒有忽略掉蘇禮錚面上的疲倦和沉默, 打量了他一回,問道:“病人救回來了罷?” 蘇禮錚聞言愣了愣, 一時間不知怎么解釋才比較好,朱砂則在一旁用力給母親使眼色示意她暫時不要提這事。 奈何霍女士此時偏偏暫時失去了母女心意相通的默契,見蘇禮錚不應,她哦了一聲,又問道:“那是沒救回來?” 蘇禮錚眨了眨眼睛, 對上她有些好奇的目光,心里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曾經(jīng)這樣面對著她好奇過。 “嗯,是前天喝了百草枯送來過又堅決回家的夫妻, 今天剛剛送來就走了丈夫?!碧K禮錚笑了笑,順著她拉他的動作往飯廳走,一面走一面解釋。 霍女士立即回頭去看朱砂,見她點頭,頓時有些惻隱, “怎么這么蠢,喝什么不好喝百草枯, 是不是不知道百草枯會死人?” 她一面講一面將溫著的飯菜端出來, 又給倆人分別舀了碗湯,坐在一旁看著他們狼吞虎咽。 “慢點吃?!彼哪抗鉁厝? 像是看著兩個仍然未長大的孩子,且永遠不會長大。 朱砂吃著飯,忽然有片刻的走神,她想起以前她從外面瘋玩回來,母親也是這樣守著她吃飯,那時身邊坐的另一個人也是蘇禮錚。 “發(fā)什么呆?”蘇禮錚同師母講完話,一偏頭就看見朱砂有些走神,他看一眼霍女士走開的背影,低頭將最后一塊香煎馬鮫魚夾到她的碗里。 馬鮫魚是大堂哥朱明堂的朋友送的,魚只有中間一條刺,煎得兩面金黃,rou厚味美,朱砂一個人就能吃掉一盤子。 她回過神來,低著頭一直吃,恍惚間覺得有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她咽了口中的米飯,歪著頭去看蘇禮錚,“蘇禮錚,我們同桌吃飯有多少年了?” 蘇禮錚怔了怔,皺起了眉頭來在心里默算,好一會兒才道:“差不多二十五年了?!?/br> 他十歲上下來的盛和堂,身份又不同于朱昭平和朱南的其他徒弟,一直以來都是和朱砂同桌吃飯的,這一同桌就是二十多年。 朱砂哦了一聲,也覺得有些驚訝,半晌有些惆悵的嘆了口氣,“你說時間過得這么快,咱們還能在一起吃多久的飯?” “怎么,我是又有哪里惹你不滿意了?”蘇禮錚不緊不慢的吃了口飯,含糊的問了句。 朱砂嗤了聲,笑道:“你哪里都讓我不滿意?!?/br> 蘇禮錚笑著搖了搖頭,卻沒有接話,他的心里也莫名的有了些悵然,還能這樣坐在一起多久呢? 因為這樣的平靜和諧來得不易,他就格外的珍惜,只是…… 蘇禮錚忽然想起科室年會后的第二天,陳國丘背過人來問他:“你家朱砂小師妹有男朋友沒有?” 他搖搖頭,有些納悶道:“怎么了?” “你嫂子單位有個同事,覺得挺不錯的,想介紹給她?!标悋鹦÷暤慕忉尩?。 蘇禮錚哦了一聲,連聲追問道:“那男的多大了,是哪里人,父母都健在么,家里還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什么學校畢業(yè)的,買房了么……”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陳國丘有些頭腦發(fā)昏,他也不大清楚,便現(xiàn)場打電話去問他太太,得了答復后道:“是x縣人,上面有兩個jiejie,就他一個男孩……” “不行不行,那里的人都有些重男輕女,而且他家就一個男孩子,萬一我小師妹到時候沒生出兒子來,公婆是不是要有意見,回家過年人家會不會看低了去?”蘇禮錚只聽了人家是哪里人就拒絕了。 他想起從前有個老師婆家在那邊,因為只生了女兒被婆婆罵,到后面都不敢回去過年,他可不愿意朱砂去冒這個險。 縱然生男生女取決于能提供y染色體的男方,但自古以來很多人都認為,生不出兒子來就是女人不好。 陳國丘聽完他拒絕的理由,愣了一陣,撓撓頭道:“你說的有道理,那就算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