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夜光宣告勝利地微微一笑，那笑容余白再熟悉不過，得意又囂張，只是此刻那笑容如針一般扎人，讓他覺得心頭一陣絞痛。

    余白不想季師傅為難，輕輕推開他，自己走到黎夜光面前，“季師傅不能問你，那我有沒有資格問你呢？”

    黎夜光當(dāng)然覺得余白有資格問，爽快地拍了拍后背的雙肩包說：“你有東西沒帶走，我給你送來?！?/br>
    她的神情和語調(diào)自然得不像話，就好像他們之間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這讓余白很迷茫。她這么淡定自若，難道是他記錯了，一切只是一場夢？他們真的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不、不對，不是夢！

    那天、那場雨、那畫面都清晰地刻在他的腦海里，她說——

    “我讓你下山就是要你修壁畫，你該不會以為真的是來娶媳婦的吧！”

    “是你自己蠢，才會被我騙?！?/br>
    “因?yàn)槲覜]有喜歡過你。一次、都沒有。”

    他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這些他更不會忘記。他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堅(jiān)定地說：“那些東西，我都不要了?！?/br>
    出發(fā)前，黎夜光有過擔(dān)憂，因?yàn)樗]有擺脫內(nèi)心的恐懼，也無法看到他們的將來，她只是想活得坦蕩一些，想要什么，就拼命去得到，畢竟這樣才是威武無敵的黎夜光嘛！

    她把雙肩包從背上拿下來，又鄭重地問了他一遍：“你確定不要了？”

    “恩?！庇喟讋e過臉，不去看她，心中反復(fù)默念：恨她、恨她、恨她……

    黎夜光帥氣地把包往后一丟，然后向前邁了一大步。蒙蒙細(xì)雨間，她仰著臉看他，她的臉頰透著濕漉漉的嫣紅色，鼻尖上落著針尖大的雨滴，明亮的眼眸和余白初見她時(shí)一樣，擁有叫人無法躲避的光芒。

    她張開雙臂，對著他調(diào)皮地一笑。

    “那我，你還要嗎？”

    余白聽見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血液在全身飛快地流淌，他握緊的拳頭微微松開，連指尖都在顫抖，她離得那么近，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拽入懷中。

    抱著她應(yīng)該很幸福吧，如果是兩月前的話。

    他說過，喜歡過一個人就沒那么容易再喜歡別人了。

    當(dāng)然，也包括這個人本身。

    喜歡過她一次，就沒那么容易再喜歡第二次了。

    日思夜想的人，魂?duì)繅艨M的笑，失而復(fù)得本是驚喜，此刻卻是驚醒。他低下頭，看著細(xì)密的雨水落在泥地上、落在青草間，忽地就想起兩月前那場磅薄大雨……

    他一個人扛著畫框走在風(fēng)雨里，走在孤獨(dú)而陌生街道，那是他為了求婚準(zhǔn)備的驚喜，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他都是在深夜動筆。他很多年沒有畫過壁畫以外的畫了，為一個人畫肖像更是第一次，只因?yàn)槔枰构馐前l(fā)現(xiàn)他真正理想的那個人。

    他想要告訴她，即便他放棄做一名自由的畫家，但還是愿意為她一個人作畫?？赡欠嫳挥炅軡窳?，鮮亮的色彩禁不起一丁點(diǎn)雨水，一碰全都花了。再美好的夢，做一次也就夠了，做兩次便是強(qiáng)求。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低沉地說：“其實(shí)我很想你，離開后的每一天都特別想，有時(shí)候做夢都會夢到你來找我，對我說要帶我回家。”

    他的聲音很輕，和細(xì)雨一樣，卻絲絲入骨。

    黎夜光的雙手輕輕顫抖起來，她料想過兩種結(jié)果，一種是余白賭氣地將她推開，一種是余白激動地將她抱住，可她沒想過會有第三種——他平靜地與她說話。

    “可是你現(xiàn)在來找我，我卻并不開心。因?yàn)閴羰菦]有邏輯的，但現(xiàn)實(shí)是有的。”他抬眼望著她，澄凈的雙眼蒙著厚重的陰霾，他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余白了。受過的傷就算愈合，也會留下疤痕，他也一樣?！澳阋郧皩ξ液芎?，我都記著，所以我無法忘記你。但你想騙我第二次，我就不會再想著你的好了?！?/br>
    “黎夜光，我恨你?！?/br>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見到她的瞬間會有那么多的恨意涌出，因?yàn)樗私馑?，她是為了成功不擇手段的人，她拋棄他是因?yàn)椴恍枰?，那么她再來就一定是有目的。更重要的是，她不但有目的，還覺得他會繼續(xù)上當(dāng)。

    她不來，余白還可以想她，可她來了，余白卻覺得被羞辱了。

    難道他就那么蠢？就這么……不值得被愛嗎？

    黎夜光緩緩放下手臂，其實(shí)舉起手的時(shí)候，她緊張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她不是盲目自信，只是還相信他說過的那句話——白色是永遠(yuǎn)不會變的顏色?？捎喟讌s變了，曾經(jīng)她低估了自己，所以下山后也甩不掉他，而如今她是高估了自己，原來他沒那么在乎她了。

    可是……她不想放棄啊。

    她不后悔自己曾經(jīng)推開他，所以也絕不后悔重新來找他。

    見他們不再說話，站在一旁的季師傅叫了余白一聲，“余白，說完了咱們就走吧?！?/br>
    余白點(diǎn)了下頭，“好。”

    他轉(zhuǎn)身的剎那，黎夜光心中一空，下意識將他拽住。余白的胳膊一緊，蹙眉看向她，“還有事？”

    她揉了揉發(fā)酸的鼻子，昂起下巴不講道理地說：“我沒錢了，回不去了?！?/br>
    “哎！”季師傅走過來，生氣地說，“你這姑娘怎么還賴上了？”

    黎夜光不理睬季師傅，而是把手伸到余白鼻下，攤開手掌，說：“你借我點(diǎn)錢，我才能走?！?/br>
    余白見識過她的無賴蠻橫，知道自己是敵不過她的，只好同意，“那你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拿?！?/br>
    他轉(zhuǎn)身往工作室走，黎夜光卻沒有站在原地等，她拎起地上的雙肩包，大步跟上余白，他走一步，她跟一步，就和當(dāng)初去盧舍那寺時(shí)一樣。

    她步子跟得緊，連她的呼吸余白都能聽得見，大概是淋了雨，她狠狠打了個噴嚏。余白心一揪，停下腳步，冷冰冰地問：“你跟著我干嘛？”

    他冷漠的樣子太過陌生，黎夜光嗓子眼一陣苦澀，她吸吸鼻子，理直氣壯地說：“我想上個廁所，不行嗎？”

    “……”余白沒轍，只好給他指了方向。黎夜光抱著雙肩包，故意走得慢騰騰的，一邊挪一邊盤算接下來要怎么辦。

    今天在工作室做晚飯的人是劉哥，他嘴上叼著煙、手里端著一鍋菜，哼著小曲從后廚走出來，突然一個踉蹌，差點(diǎn)把一鍋熱騰騰的大肘子打翻。好在跟著他的小注反應(yīng)快，從后面拽了他一把，“劉哥，你骨質(zhì)疏松??？走路還能摔跤？”

    小注剛笑完劉哥，抬頭一看，懷里的一捧玉米咕嚕咕嚕全部滾落在地。

    劉哥回他：“那你呢？肢體協(xié)調(diào)困難??！”

    小注望著站在眼前的人，玉米都顧不上撿了，“……夜光姐？”

    久別重逢是一件挺感人的事，可決裂重逢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劉哥因賭生怨，可沒少說黎夜光的壞話，此刻瞬間心虛，還沒等黎夜光和他打招呼，他竟端著大肘子沒頭沒腦地說：“夜光啊，你、你來了啊，那個……吃了沒？咱們今晚吃肘子……”

    正發(fā)愁去留的黎夜光雙眼一亮，如有神助，“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第四十四章 你大爺還是你大爺

    part44

    臉皮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夜光夜話》

    因?yàn)閯⒏绲难垼枰构忭樌喜妥?，她全然不顧眾人驚詫的目光，自己盛飯，自己舀湯，吃得酣暢淋漓。

    季師傅把劉哥拎到一旁教訓(xùn)，“你這人怎么回事啊，還邀請她吃飯？”

    劉哥自己知道他是一時(shí)慌神，才說錯了話，可當(dāng)著季小河的面認(rèn)錯豈不要被數(shù)落到死？于是他把腰一叉、頭一昂，中氣十足地說：“天都黑了，一個姑娘家來這里找余白，留人家吃個飯?jiān)趺蠢?？再說了，今晚的飯是我做的！”

    “買菜的錢可不是你出的！”季師傅狠狠瞪了劉哥一眼，敢情花他的錢，還要算劉大山的人情？

    劉哥一把將小除拽過來，特意硬氣地說：“今晚的肘子是小除的二舅家殺豬給的！”

    小除連連點(diǎn)頭，“對對，是我二舅家的豬。”他說著偷偷瞥了一眼餐桌上大口吃rou的黎夜光，小聲補(bǔ)充，“夜光姐在c市很照顧我們的，我、我愿意請她吃一頓飯?！?/br>
    劉哥有了幫手，底氣就更足了，趁機(jī)鄙視了季師傅一把，“你看你那小氣樣，吃一頓飯少你一塊rou??！”

    季師傅連余白都養(yǎng)得起，哪能在乎黎夜光吃的幾口，他努嘴示意劉哥去看余白，“我是為了余白，你看看他本來都好了，這姑娘一來，他又悶了……”

    劉哥和小除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真如此??！

    原本已經(jīng)開始正常說話、正常工作的余白，現(xiàn)在又搬了個小凳，獨(dú)自坐在角落面壁沉思呢。

    季師傅很是擔(dān)心，思來想去還是得懟劉大山，“這都是你上次帶他下山留下的禍患！”

    劉哥不以為然地點(diǎn)了根煙，“你放心吧，余白面不了壁的……”

    “你們說，余隊(duì)在想什么呢？”小除好奇地問。

    劉哥吐了一口白煙，不正經(jīng)地笑起來，“當(dāng)然是想女人??！”

    劉哥所言不假，此刻的余白確實(shí)一邊面壁一邊想女人，只是他沒有劉哥想的那么膚淺，他思考的問題是很復(fù)雜的！

    比如，黎夜光又來找他了，她的目的是什么？

    他雖然離開c市，倒也看到了新聞，知道壁畫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利用完他，果然大獲成功了呢！有那么一瞬間，余白覺得自己要是不會修壁畫就好了，這樣的話，她再來找自己就不帶有目的性，而只是因?yàn)樗@個人。

    可他轉(zhuǎn)念又一想，要是他不會修壁畫，黎夜光打從一開始就不會來找他，自己連認(rèn)識她都沒機(jī)會！

    也許爺爺說得對，余家的傳人就是應(yīng)該不下山、不入世。

    因?yàn)樯较碌氖澜缣珡?fù)雜了，山下的女人……都沒心沒肺！

    他悄悄轉(zhuǎn)臉瞄了黎夜光一眼，吃飽喝足的她竟然紅光滿面，看起來精神特別好！

    黎夜光倒不是因?yàn)闆]心沒肺才能吃這么多，而是她一早飛機(jī)轉(zhuǎn)火車、再轉(zhuǎn)汽車，中午飯都沒吃，餓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在c市她并沒有這么好的胃口，一來荒郊野外就莫名地想吃飯？難道是被余白傳染了？

    她滿足地打了個飽嗝，一轉(zhuǎn)臉就看見角落里偷看自己的余白。四目相對的剎那，余白立刻把頭背了回去，未免被她看穿，他甚至對著空無一物的墻角裝模作樣地欣賞起墻縫來！

    正所謂飽思yin欲、餓思暖，現(xiàn)在的黎夜光填飽了肚子，自然就有了精神，戰(zhàn)斗值也滿格了。既然她能留下來吃飯，那剩下的事還不是順?biāo)浦郏?/br>
    她一抹嘴，大步走到余白身旁，關(guān)心地問：“我吃飽了。你不吃飯嗎？”

    余白堅(jiān)決不去看她，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粉色的紙幣，很傲氣地遞過去，“給你車票錢?！?/br>
    黎夜光打定主意要賴下，怎么可能去拿車票錢？她四下看了看，很隨意地開始拉家常，“哎，原來有這么多人來余家學(xué)壁畫啊，那你們房子夠住嗎？”

    余白知道她在拖延時(shí)間，沒好氣地說：“當(dāng)然夠住，這里有三十間宿舍，再來二十個人也夠！”他的語氣冷酷，神色冷傲，發(fā)誓要做冰山一樣的男人！

    卻不想此話正中下懷，黎夜光爽朗地一笑，“這樣啊……那我正好可以住了！”

    “你？！”冰山瞬間扭頭，天真的面孔滿是震驚，像個表情包似的。

    “對啊?！崩枰构庵匦卤称痣p肩包，滿足地拍了拍圓鼓鼓的肚子，“你不是說二十個人都夠住，多我一個也不擠啊！”

    “可、可你住這里干嘛？”余白急得也不面壁了，站起來低吼一聲，“這是我家！”

    黎夜光瞧他著急的模樣，差點(diǎn)憋不住笑，“你不是說我以前對你的好，你都記著嗎？那我以前讓你在我家住了一個月，你也得給我在你家住一個月?！?/br>
    “……”余白傻眼。

    黎夜光知道他傻，所以和他溝通時(shí)得把邏輯理清楚，講得明明白白，“我給你理一下啊。因?yàn)槲宜α四?，所以你恨我，對吧？?/br>
    “對……”

    “那就是說，從精神層面上咱們已經(jīng)扯平了，但是物質(zhì)層面沒有啊?！崩枰构忭槃莅阉男“宓首н^來，自個很舒服地坐了下來，“你給c博修壁畫，c博是付給你報(bào)酬的，但是你住我家，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給你買的，是你欠我的吧？”

    余白默默低頭算了算，好像是這么回事，“你說的有道理，但是……”

    “有道理就沒有但是！”黎夜光斬釘截鐵地說，“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欠我的，就得還回來，否則我是不會走的?！?/br>
    余白被她唬得一怔一怔的，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可是我恨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