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林歪斜傘柄，偏向她遮風(fēng)擋雨。表面上，他與平時無異：“旁邊還有小孩子，姜同學(xué)，注意措辭?！?/br>
    附近的小學(xué)生們發(fā)出一陣哄笑，一擁而散。他們各自舉著卡通雨傘，背著彩繪米奇書包，飛奔向前方一所學(xué)校。

    姜錦年反過來指責(zé)道：“你的語氣太嚴(yán)肅，小孩子們都被你嚇跑了?！?/br>
    傅承林的應(yīng)答漫不經(jīng)心：“到底被誰嚇跑，還真不一定。要不你找一個小朋友，采訪一下他？”

    姜錦年驀地想起阮紅的忠告，幽幽接話：“我現(xiàn)在就想采訪你，傅承林，你是不是更喜歡哪種……柔情蜜意，嬌嬌滴滴，百依百順的女孩子？”

    傅承林半低著頭，做思考狀。

    少頃，他說：“沒什么不好，挺可愛的?！?/br>
    姜錦年一氣之下，故意發(fā)嗲：“那邊的炸雞好香啊，你去幫我嘗一嘗嘛?！?/br>
    傅承林?jǐn)[手：“算了，你還是保持原樣吧，別把成年人都嚇跑了。今天炸雞生意不好怎么辦？”

    姜錦年隨口胡扯：“你根本就不懂欣賞，我剛才模仿的是90年代香港電影《喜劇之王》里的女演員，充滿魅力，風(fēng)靡萬千少男?！?/br>
    傅承林借用電影里的臺詞：“能不能有點專業(yè)精神？”

    姜錦年賭氣道：“不能。”

    傅承林低笑出聲，映在薄暮色的雨景中，他有千萬般好看。

    他們從天橋上穿行而過。雨勢漸急，傾盆降落，構(gòu)成了如煙如霧的水簾。傅承林走在外側(cè)，右手撐傘，左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姜錦年發(fā)現(xiàn)這一點，驚覺這把傘十分偏袒她。

    她趕忙翻包，想找到自己的雨傘。

    找不見了。

    可能掉在了哪里。

    姜錦年停步，又聽傅承林說：“沒事，快到停車場了，車?yán)镉信瘹??！?/br>
    誠如傅承林所言，車內(nèi)確實有暖氣。但是從停車場駛向目的地，僅需二十分鐘的車程。到時候，他的衣服可能晾干了，皺皺巴巴貼在身上，似乎也不太合適。

    好在轎車的后備箱里，放了一套備用西服。

    上衣的顏色是深灰，與他現(xiàn)在穿著的這件很像。他緩慢地解開衣扣，脫下了濕掉的外套，拿起另一件完好無損的備用品，這時，姜錦年抬手摸了他的左肩。

    她悄悄說：“嗯，你的襯衣逃過一劫，沒潮?！?/br>
    他玩味地看著她。

    襯衣扣子開了兩個，露出鎖骨以下三寸肌理，領(lǐng)帶也有點兒凌亂——他這幅模樣，可真像是剛被人糟蹋過。

    姜錦年一邊默念：冤有頭債有主，一邊幫他把扣子系好，調(diào)整了領(lǐng)帶的松緊。

    她的手指稍一伸長，就碰到了他的胸膛。毫無阻隔，肌膚相親，切實體會他的溫度。

    他問她：“怎么樣？”

    姜錦年垂首，佯裝不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br>
    她避免和他對視，目光閃爍，卷翹的睫毛一如蝶翼。她五指擰在座位扶手上，骨節(jié)彎曲成弧形，即便她努力地面無表情，細微動作也出賣了內(nèi)心。

    傅承林挑起她的指尖，端詳她手背上的細微靜脈。共有三條，附著于筋骨，透過雪白的皮膚，血管顏色偏淺藍。

    他記起從前有誰說過，血管太明顯，說明氣虛不足，中醫(yī)或稱為“收澀固脫”。他不由得撫上她的手背，沿著外側(cè)方向摩挲一小段距離，力道輕緩，引發(fā)一種撓心抓肝的癢。

    姜錦年猛然握住他的手。

    為了不讓前排司機聽見，她咬字極輕：“你在想什么呢？不要把泡妞的本事用在我身上?！?/br>
    傅承林任憑她死命捏著他，卻沒答話。

    她松手，發(fā)覺自己留下了指印。

    轎車逐漸減速，輪胎帶起旋轉(zhuǎn)的水花。司機回頭望他們一眼，只道氣氛詭異古怪，他笑著提醒一句：“到了，咱們下車不？”

    *

    姜錦年與傅承林提前十分鐘進場。好似一剎那脫離了二人世界，來到了迎賓送客的社交圈。

    羅菡朝著姜錦年招手，她連忙跑了過去，留下傅承林一人站在原地。

    傅承林的幾位朋友等候已久，紛紛上前，與他閑聊。其中一位朋友正是這次會議的主辦方人員，他向傅承林透露：“上頭想搞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吸納基金公司的加盟，現(xiàn)在總共有十幾家確定合作。他們會在網(wǎng)上公開月報……”

    傅承林評價道：“競爭激烈?！?/br>
    他料想各大公司為了招引客戶，勢必要依托于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做一些以前沒嘗試過的事。他還問：“你們會每天更新排行榜么？寫在手機軟件里，不放過每一支股票型、債券型、混合型基金。”

    朋友應(yīng)道：“被你猜中了，我們會做全方位的理財服務(wù)。”

    傅承林頓了頓：“還可以吸引散戶，跟進上證、深證、道瓊斯和納斯達克指數(shù)分析。除了基金，黃金也不錯，老一輩投資者傾向安穩(wěn)?！?/br>
    那朋友點頭：“是這么打算的。我們有四億個線上客戶，資源豐富，但也要給客戶分級，老人家手頭幾乎都是退休金，輸不起。再說基金市場吧……運作模式，總有漏洞。”

    傅承林贊同道：“新基金被拿來買舊基金，買持倉多的股票，只要賣出去就能掙到錢?！?/br>
    朋友嘆口氣，隨后關(guān)切地問他：“你們家的酒店確沒確定在哪兒上市？”

    傅承林先是推辭道：“不急，路演還沒準(zhǔn)備?！庇终f了一句：“前兩天考慮了聯(lián)合保薦人?！?/br>
    朋友便說：“我有個熟人，他老板在廣州做餐飲，第一次上市就失敗了，因為簽字律師突然跳槽……簡直防不勝防。我還認(rèn)識一個韋良連鎖酒店的高管。他們公司計劃兩年內(nèi)上市港交所……巧了，今天紀(jì)周行也在，你可以問問他。紀(jì)周行參與了這事?！?/br>
    傅承林掃眼一望，笑問：“柒禾金融來了幾個人？”

    朋友翻看名冊，回答：“奇怪，就紀(jì)周行一人來了，柒禾真不給面子啊?！?/br>
    說著，這位朋友也回頭去尋找紀(jì)周行的身影。

    傅承林率先看到紀(jì)周行尾隨姜錦年，走向了附近一條無人深入的長廊，那大約是個逃生通道，左下角掛著一個綠色小人標(biāo)志。

    傅承林心道：的確是個綠色小人。

    他掀開一截衣袖，往那邊走。

    朋友攔住他：“承林，干嘛擼袖子??？”

    傅承林謊話如真：“方便看表?！彼€對了一下時間：“差十分鐘到三點?！彼牧艘幌屡笥训募绨颍骸按龝何胰ズ笈_找你?！?/br>
    傅承林這人的可怕之處在于，正常情況下，他的情緒不受外界影響。可能是因為多年來持倉炒股，看慣了盈虧漲跌，說好聽點，他是處變不驚，說難聽點，他是沒臉沒皮。

    是以，朋友們猜不出他要去做什么。

    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門口。

    路上，他想：紀(jì)周行這小子跟酒店里獵艷的男人們并無不同，與他的劉秘書相比，甚至還差了點兒坦然。當(dāng)斷不斷，拖泥帶水，早晚跌停板。

    紀(jì)周行不知自己正被腹誹。他盤算著跟姜錦年正式談一談。

    姜錦年為了接電話，來到一處無人之境。

    打電話的人是她的親弟弟，弟弟名為姜宏義，今年十八歲，高三在讀，長的是帥氣俊秀，成績是出類拔萃，唯一的缺點是膽小。

    姜錦年和弟弟說了一會兒話，感覺背后有人。她回頭，見到紀(jì)周行，嚇了一大跳。

    兩人許久未見，他明顯更憔悴些，又或者只是昨晚上熬了個夜，故意裝出一副情傷未愈的樣子。

    他穿著一套深色西裝，領(lǐng)帶為水墨藍條紋——這是姜錦年送他的禮物。兩人交往時，姜錦年從不要他的錢，除婚戒之外，貴重首飾一概退還，像極了臺灣偶像劇里故作矯情又窮困潦倒的女主角。

    但在有情人眼里，這是真正的愛惜。

    紀(jì)周行問她：“姜錦年，你最近想過我么？”

    大廳內(nèi)燈火輝煌，樓道里光線灰暗。

    他沒等來她的應(yīng)答，懶得再跟她多費口舌，索性摸到了她的下巴，往上一抬便要吻她。

    他們從前接吻時，她多半是靜靜地回應(yīng)，輾轉(zhuǎn)廝磨又小心翼翼，而這一次，尚不等他靠近，她惡狠狠踢向了他的胯.下。

    若不是他及時松手，站到了旁邊，他那玩意兒真的危險。

    他不怒反笑：“過去一個月了，你還氣成這樣？我該高興吧，你心里總是有我，你只是喜歡騙自己。”

    姜錦年如實道：“我被你氣得說不出話。”

    她忽然覺得，世上所謂的愛情，先是被神化，隨后被神圣化，但它本質(zhì)上只是一種**的滿足，一塊花哨又丑陋的遮羞布。就比如紀(jì)周行這人，還要跟她談愛情？談個屁。

    她說：“你別把自己當(dāng)成電視劇男主角，以為把女人按在墻上強吻有多帥，我跟你說，惡心死了。不止惡心，還很油膩，你有這份閑心不如去找姚芊，我看她今天也來了，配你正好?！?/br>
    紀(jì)周行聽她說完這一大段話，卻道：“你還是在意姚芊?！?/br>
    他理了一下衣領(lǐng)：“我跟她沒什么了。幾年前我和她相處過三個月，復(fù)合是不可能復(fù)合的，我一直記著好馬不吃回頭草?！?/br>
    姜錦年飛快接話：“那你還不離我遠點兒？”

    紀(jì)周行偏頭看她：“我不認(rèn)為我們分手了?！?/br>
    他俯身，挨近她，目光深邃：“浪子回頭金不換，聽過沒？我和你在一起一年，從沒玩過別的女人，你走了一個月，我一次都沒做過。你真把我逼瘋了，姜小姐?！?/br>
    姜錦年沒料到他會突然開黃腔，她一時不知道往哪里躲，又覺得躲來躲去都不是辦法，他還有可能把她的厭煩當(dāng)做一種局促的害羞。

    她斟酌著開口：“因為我以前很胖，胖到你無法想象，我瘦下來以后，其它地方?jīng)]事，大腿上有三道白色生長紋，蠻突兀的。我每天都用精油和淡斑精華，它們消了一點兒，我不想讓你看到這些……”

    何必解釋那么多？她驀地住嘴，嘲笑：“追究這個結(jié)果是誰的錯，根本沒有意義，反正不是我的錯。我現(xiàn)在看見你就很煩，一個好的前任應(yīng)當(dāng)像個死人。”

    紀(jì)周行道：“你要是完完全全告訴我，不瞞著我，我們倆至于鬧這么多事？”

    姜錦年半抬起頭：“天主教徒禁止婚前性行為，陌陌上天天有人約.炮，只要不妨礙別人，愿意怎樣就怎樣。而你，紀(jì)周行，嚴(yán)重地妨礙到了我?！?/br>
    她揣測道：“你并沒有愛過我，你只是覺得，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你曾經(jīng)對我說，不在乎我以前什么樣，那幾天聽完大學(xué)同學(xué)對我的評價，你心里很不是滋味吧？表面光鮮的女朋友，其實是個殘次品?！?/br>
    姜錦年現(xiàn)在越是刻薄兇狠，紀(jì)周行越能想起她溫柔嬌嬈的樣子。

    他神態(tài)倦怠，在暗處點了一根煙?；鸸饪~緲時，他說：“真正無情的人是你?！?/br>
    煙霧彌散，他的面容半明半暗：“你和傅承林是怎么一回事，好上了？坐他的車來開會，他的車大不大，坐得爽么？”

    他叼著煙卷兒，笑起來：“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自己很矛盾？說著不愛錢，不看重物質(zhì)，真遇到條件更好的，第一個投懷送抱。難不成還準(zhǔn)備倒貼他？”

    如他所愿，姜錦年臉色泛白。

    紀(jì)周行知道那話傷人，但只有他一人深陷于失戀滋味，未免有失公平。他將煙灰拂落在地上，見她已成蒼白，心中陡生憐意，再次放低姿態(tài)：“我一直在等你。我不窮，不丑，也能不花心……”

    話沒說完，前方走來一個男人。

    紀(jì)周行抬頭，不期然撞上傅承林的目光。

    傅承林與紀(jì)周行只見了兩次面。第一次，是在上個月的業(yè)內(nèi)聚會時，他們握手，聊天，禮貌地談及合作，彼此留下的印象還算不差。

    第二次見面，就是當(dāng)前。

    傅承林順手打開了走廊燈，仿佛與光明一同出現(xiàn)。他沒有聽見紀(jì)周行和姜錦年的完整對話，僅僅捕捉了最后幾句。但也足夠挑起他的莫名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