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唐豐年摸摸她頭頂,笑道:“我好好的回來了,別哭了?!泵嫔想m笑著,心內(nèi)卻愧疚不已。他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子漢,“死了”這三個月,真是辛苦他們了。 “高考完了吧?什么時候出成績?” 豐梅甕聲甕氣答應(yīng)了幾句,才想起來現(xiàn)在天才亮呢,趕緊問:“媽你們吃過飯了沒?我去煮早飯?!?/br> 老太太跟著她進(jìn)了廚房,劉芳菲偷笑著指了指小舅媽的房間,也自覺的跑屋后去了……唉,從今天開始要自個兒睡了,都不能跟小表弟小表妹說話了呢! 唐豐年躡手躡腳摸到她指的房間,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屋里最醒目的就是那張大木床,快兩米寬了。床上的花被窩拱起個大包來,那“包”還會動,隔不了幾分鐘就要翻個身,一會兒正面躺著,一會兒朝左,一會兒朝右。 那個翻來覆去的“包”讓被窩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露出一張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臉來。 臉上的眉毛又細(xì)又長,還有兩個形狀極好的眉峰,比一般女孩子又多了兩分英氣……所以,這就是她不怕蟑螂的理由? 唐豐年想著就笑起來。 唐家人的鼻子都又高又大,還挺得很,她的卻不一樣。唐豐年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盯著她鼻子看了好久……這也太翹了!怎么會有人鼻頭是翹的?怎么會還翹得這么可愛? 她的嘴也挺好看,不大不小,嘴唇也不厚不薄,顏色是少女天然的粉.嫩,有時候睡得沉了還會“呼呼”的冒兩聲小呼嚕……不過是要仔細(xì)聽才聽得出來。 就像現(xiàn)在,他站在床邊就能聽見一點(diǎn)點(diǎn)。 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 也不知道以后的孩子會不會像她,也打這么秀氣的呼嚕……嗯,最好是像她,要是像他自個兒就遭了。剛結(jié)婚那一年,他只要先睡著,呼嚕聲都可以大得她睡不著,但她膽子小,又害羞,不敢跟他說。 是他有一次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她沒睡著,仔細(xì)問她才問出來的。 后來他就知道了,每次同床都盡量讓她先睡,等她睡著了,他再睡……這樣就吵不到她了。 不過,后來他又發(fā)現(xiàn)一個好處了——趁她睡著,他可以從側(cè)面好好“觀察”她。那兩年她終究年紀(jì)小,時不時還會冒兩顆痘,他在黑夜里看不清,就會悄悄拿手電筒來,用手捂住光照向別處,這樣就有余光夠他看清她了。 每當(dāng)這時候,他就仿佛回到了十五六歲一樣,宿舍里幾個初中同學(xué)躲在被窩里,拿手電筒照著看小說……嗯,雖然看的都是成人讀物了。 但那種刺激和興奮都是一樣的。 少年時被窩里看小說,跟婚后燈下看媳婦……都是一樣的。 睡夢中的李曼青不□□穩(wěn),肚子大起來后怎么睡都不舒服。她上輩子雖再沒懷過,但因?yàn)槠谂尉昧?,平時也會關(guān)注一下孕期問題,聽說平躺著容易腿腫,左側(cè)臥又會壓迫到心臟,右側(cè)臥對胎盤供血不好,趴著又怕壓到寶寶……當(dāng)然這都是各執(zhí)一詞,她也拿不準(zhǔn)到底哪個更科學(xué)。 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換著姿勢睡。 不過,姿勢問題沒什么,關(guān)鍵是她在夢里老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看。那灼熱的眼光像兩道射線,直直盯在她臉上……再好的睡眠也睡不著了。 她睜開眼,看到的就是個穿黑色短袖的男人,正一眨不眨的看著她。 “呀!”大白天有男人進(jìn)她房里,正要喊人,突然又覺著有點(diǎn)眼熟。 她使勁揉揉眼睛,見那“鬼影”還在,詫異的自言自語:“怎么這么眼熟……”原諒她已經(jīng)二十年沒見過這個人或者“鬼”了。 “曼青別怕,是我?!蹦悄腥藦澫卵タ粗难劬Α?/br> 李曼青嚇得險(xiǎn)些一口氣上不來,聽見他叫她名字,這才松了口氣,只是她被嚇到,肚子里的寶寶也不安的動了幾下。 來不及多想,趕緊伸手進(jìn)被窩,輕輕的撫了撫肚皮。 在這半分鐘的時間內(nèi),她整個人是木楞的。 直到肚子里平靜下來,她才仔細(xì)看那男人,幾乎是一瞬間,她腦海里關(guān)于唐豐年的印象,就與眼前的男人重疊在一處,夢里那個看不清五官的平頭男與他完完整整的契合了。 原來,是唐豐年。 隨即,她又被嚇了一跳——唐豐年不是死了嗎?!真成鬼了?可是玻璃窗外太陽那么大,鬼的話不會有影子,他的影子卻是清晰可見的。 她努力穩(wěn)住心跳,試探道:“那你……”不會也是重生了吧? “曼青別怕,是我,我回來了……這段日子你受委屈了?!彼胍兆∷氖郑峙滤﹂_,傷到肚子。 “什么叫‘回來了’?”果然是知道她上輩子的所作所為,化作厲鬼也不放過她嗎?可是厲鬼是穿紅衣服的啊,他怎么是黑衣服? “我沒死在礦上,我跑出來了,還去了深市,這三個月我在那邊一直都在想你……們。” 李曼青喃喃:“跑出來了?”難道真是rou身?怎么跟上輩子不一樣啊。 “是,我提前做夢……預(yù)感到,剛好有石塊掉落時就跑出來,我好好的,你看……”說著就站起身動了動手腳。 會動,還有影子——那就是rou身無疑了,李曼青又松了口氣。 “過來我看看?!?/br> 唐豐年心想:我媳婦可終于知道關(guān)心我了,那她當(dāng)時聽聞死訊一滴淚不掉的事,我就既往不咎吧。說不定她半夜躲被窩里哭過多少次了呢! 嗯,就是這樣,他媳婦一定躲著哭了。 他高高興興走到床邊,說:“我回來了,你別哭了……嘶!”媳婦掐他干什么? 李曼青見他不叫疼,又下手重重的擰了一把,疼得他胳膊一動……哦,原來是真人啊,不是她做夢,更不是白日見鬼。 唐豐年還活著,那個省吃儉用偷偷補(bǔ)貼她的男人還活著,那個給她買表買涼鞋買絲巾買一切她喜歡的東西的人還活著,那個會偷偷寫日記的男人還活著…… 活著就好,她的孩子有爸爸了。 李曼青的眼眶早就濕了。 “誒,媳婦你別哭啊,我好好的……別哭別哭。”情急之下他也不怕她抗拒了,跪著爬上床一把摟住她。 他不安慰還好,一安慰,李曼青那眼淚水就再也止不住,仿佛開了閘的水龍頭,只一路路的往下滑,滑過兩頰,滑過下巴,掉到睡衣上。 唐豐年從沒見她這么哭過。 以前的李曼青在剛嫁來那段日子也會哭,想家,想讀書,想高考,不想就這么渾渾噩噩在農(nóng)村種田養(yǎng)豬,更不想嫁給他。但都是偷偷躲著哭,唐家人下地去了,她才出房門,躲在院子葡萄架下。 他中途回來喝水曾見到過兩次。 他以為是她一個人在家怕。所以他就專門讓她媽留家給她作伴。還好,老太太也通情達(dá)理。 那種哭,讓他有點(diǎn)苦惱,又有點(diǎn)不耐煩。他們家寬寬敞敞的四間大瓦房,光光亮亮,又不是住石頭洞里,她有啥好怕的?女孩子就是屁事多,尤其是這種嬌生慣養(yǎng)的小女孩,動不動就掉眼淚,還沒外甥女芳菲好玩呢! 所以他也不會安慰她,反倒上癮了似的,每天在地里不好好干活,半小時就要跑回家喝一次水……其實(shí)水沒動過,就躲在屋后看她哭。 后來,覺出這個小姑娘的好來,他也不忍心再看她哭了……當(dāng)然,可能是認(rèn)命了,或者習(xí)慣了,她也很少再哭了。 像現(xiàn)在這樣的大哭,他完全沒經(jīng)驗(yàn)。除了將她摟得更緊,他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李曼青也不知道為什么,二十年漂泊日子她都沒哭過幾次,就是知道自己不能生了,她也沒哭過。現(xiàn)在卻哭成淚人,根本停不下來,哭得急了,還忍不住“嗝”了兩聲,肩膀忍不住的發(fā)抖。 看著怪可憐的——這是唐豐年的感覺。 于是,在這種“她真可憐我應(yīng)該認(rèn)錯”的潛意識支配下,他無奈道:“誒別哭了,我……我錯了還不成嗎?” 才說過就后悔,他壓根沒錯啊! 錯的是她跟著野男人跑了……雖然在夢里,但他心里還疙瘩著呢,要不是看在她懷孕的份上,他才不愿回來呢! 曼青忍住心頭莫名其妙的酸楚,又忍不住好奇,就斷斷續(xù)續(xù)問:“你……你錯……嗝……錯哪兒了……嗝!” 唐豐年一愣,他媽的他根本沒錯好嗎?! 但一低頭,看見她大眼里滿滿的亮晶晶的淚水,圓潤的下巴上欲掉不掉的淚珠子……唉,怎么就這么可憐? 好吧——“錯在不該騙你們,不該讓你們擔(dān)心?!?/br> 李曼青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問:“還有……嗝……呢?” 還有?!他媽的他壓根沒錯啊,在外面這三個月他起早貪黑一天沒休息過,除了干活就是想他們,剩下的時間就是一邊干活一邊想他們……他哪里還有錯? 但一低頭,看見她滿含期待的目光,好像他“錯”得越多越充分,她就越滿足一樣…… 好吧——“還錯在不該丟下你們母子幾個?!边@他媽真不是男人做的事,他當(dāng)時也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她這么單純這么乖巧,怎么會跟野男人跑呢? 他一定是被那個夢前半截成真的部分嚇傻了。 一聽到孩子,李曼青的哭聲終于能忍下一點(diǎn)點(diǎn)了,伸手摸了摸肚子,小家伙們感覺到mama的手,又在她手下動了動,她嘴角就慢慢翹起來。 按理說才六個月不到的孩子,不會這么活躍和“懂事”啊。 怎么隨時都能感覺到mama的情緒呢,真是兩個乖寶寶!這種做了母親后才能體會到的默契,原來就叫血脈相連,母子連心啊。 唐豐年見小妻子唇邊漾出兩個小梨渦,心內(nèi)一軟,她年紀(jì)還這么小,深市跟她一樣大的都還嬌生慣養(yǎng)呢,就是豐梅也還在讀書,她卻就要生兒育女做“寡婦”……確實(shí)是他對不住她。 “好了好了,乖啦,我回來不用怕了。”他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李曼青的父親是個老實(shí)人,沉默寡言,自從她記事后,別說抱著她安慰了,就是肩膀都沒拍過她一下?,F(xiàn)在被唐豐年這么輕緩的撫了兩下,居然有種說不出的幸?!c安全。 這是一種關(guān)愛。 可能女人做母親后會更加渴望被關(guān)愛吧?曼青居然下意識的將身體重量靠到他手上。 見她沉默著不出聲,唐豐年又試探著叫了聲:“曼青?” 李曼青沉浸在這種安全感里,不出聲。 唐豐年卻以為她還在生氣,問題是他都賠過罪了啊,那她到底是還在氣什么呢?莫非是氣他打電話回來又不說話?第一次接電話,她的委屈他能感覺到。 好吧——“我錯了,不該打電話不出聲,讓你害怕,讓你生氣?!敝皇窍氪_認(rèn)一下,你會不會像夢里一樣跟人跑。 李曼青:……嗯?她都快忘記那茬了,他怎么還記著啊。原來他果然是那個所謂的在深市的豐年同學(xué)。抬頭見他正小心翼翼的看著自己,仿佛自己是個翻臉無情的母老虎一樣。 其實(shí)唐豐年不是軟弱性子。 記得去年五月里,家家戶戶犁田栽秧,大平地每家都有幾畝水田,加上隔壁兩個村的七八十戶,近四百畝的水田,但壩塘卻只一座,從壩里放水的溝又只有七八寸寬,到了那幾天為了爭水打起來的人家不少。 唐豐年常年在礦上,隔壁村的人就當(dāng)老唐家好欺負(fù)的,把唐家田里正在放的水給截了,直到秧苗都拔好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田里沒水。秧苗一旦脫離了泥土就活不長了,秧苗沒了,那來年的水稻也不用想了。 老太太險(xiǎn)些急白了頭發(fā),公公唐德旺找上那人家去,不止事情沒解決,還被他們家倆兒子推了幾個跟頭。 豐梅自個兒跑礦上去叫了他回來……不知怎么搞的,當(dāng)天那家截水的人家就乖乖給他們田里灌滿水了……聽說還是花錢借柴油機(jī)抽的。 李曼青是后來才知道,唐豐年當(dāng)天找到那戶人家去,把人家兩兄弟給打了,尤其是頭一天帶頭去搶水的大兒子,被打得哭爹喊娘。因?yàn)檫@種事本就是他們無理欺負(fù)人,鬧到村委會去人家也是幫理不幫親。打又打不過牛高馬大的唐豐年,鬧也鬧不過……最終只得認(rèn)錯賠罪了。 以前的李曼青覺著他真是個粗人,不講理,用書上的話說就是“山野村夫”,但后來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奇葩人物后,她才知道,在這種“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地方,適當(dāng)?shù)奈淞κ亲钪苯右沧钣行У慕鉀Q方式。 就是這樣一個會靠拳頭說話得男人,他不會念徐志摩的詩,不會在生理期泡紅糖水,但卻會一分一厘的存錢給她買東西,會風(fēng)塵仆仆趕回來看她和孩子。 他的小心翼翼與好脾氣,從來只是在她面前。 曼青心內(nèi)柔軟極了,頭一偏,靠在他肩上,喃喃自語:“你沒錯,錯的是我,大錯特錯?!彼?jīng)以為的“真愛”,會念詩會泡紅糖水,然而只是在吸她的血,等她沒有利用價值了又投奔別人的懷抱。 一想到因?yàn)樽约旱睦切墓贩?,害很多人本?yīng)該輝煌的人生全都偏離了軌道……她就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你?!彼珠_始控制不住的掉淚了,想起那二十年的艱辛與悔恨,想起這個傻子隱忍的付出,她被深深的自責(zé)和悔恨纏繞著。老天爺真是厚待她,本來以為就這樣了……他居然猛安然無恙的回來。 好,真好。 他活著,比什么都好。 她要盡一切辦法彌補(bǔ)上輩子被她連累的人,包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