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萬籟俱靜的時候, 項圓圓蹦蹦跳跳地竄了進(jìn)來。 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了眼前這一幕,還沒來得及燃起自己捉j(luò)ian的那顆赤忱熱心,倒先被桌上的餛飩所吸引。 “好哇——你們居然背著我偷吃!” “……”這話細(xì)嚼起來甚有歧義。 項桓竟難得地沒抽出神反駁。 她想吃, 又嫌棄自己哥哥用過的碗,于是另抽出一副來,從他碗里大方不客氣地?fù)芰撕脦讉€走,然后迅速開溜。 “大半夜了, 還吃!”他沒去看宛遙, 轉(zhuǎn)過身這么不疼不癢的呵斥一句。 項圓圓跑得快,老遠(yuǎn)聽到吸口水的聲音,“加了筍丁和荸薺誒!真香……” 這么一攪合, 那氛圍不攻自破,兩個人從來沒有哪個時候覺得她除了胡攪蠻纏之外竟如此有用過。 宛遙忙說不要緊:“好在還剩幾個,我再給你煮。” 她頗有干勁地把簸箕內(nèi)包好的餛飩往滾水里倒,“呲呲”的幾聲輕響,皮薄rou嫩的云吞浮在水面上。 也就是在聲音響起的同時,院外忽然傳來一聲突兀且令人心慌的哐當(dāng)聲,瓷碗摔碎在地。 幾乎是一瞬,她和項桓都意識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接連跑出門。 臺階下散落著幾個零碎的餛飩,被咬去半邊的rou團(tuán)正靜靜躺在小姑娘身邊。 項桓頃刻愣住。 “圓圓!”他上前將人抱起,懷里嬌小的女孩呼吸微弱,夜色掩蓋了她蒼白的面容,乍一看去只像是睡眠不足。 他茫然無措,眼見宛遙俯身下來,忙把人往她跟前遞了遞,“快,你給她瞧瞧?!?/br> 宛遙卷好衣袖,修長的手指輕摁上去。 小姑娘的呼吸雖弱,但脈搏卻意外地跳得很快,脈道堅硬,勢頭強(qiáng)勁,如按弓弦之上。 宛遙的臉色霎時肅然起來。 “怎么樣?!”項桓急忙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神情凝重地將項圓圓胳膊肘的袖擺一撩——那里有一片深紫色的斑痕,觸目驚心。 宛遙一言不發(fā)地望向項桓,他顯然也是一怔,緩緩搖了幾下頭,“我不知道這個事……” “我根本不清楚她幾時染上的。” 在項家里,一老一小的兩個男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性子。項桓每日忙著cao練、喝酒、賭錢、打架,是極少有功夫關(guān)心這個meimei的,而項南天又不會養(yǎng)孩子,對她總是疏于照顧,大概連閨女幾時跑出來的,都不一定知曉。 “不管那么多了……你先把她抱進(jìn)客房。我去找陳先生?!?/br> 宛遙起身的時候,手腕驀地被他握住。 項桓似乎是無意識地抓了她一下,四目相對,他才緩緩松開。 然而只那么一刻,宛遙卻隱約能明白這個舉動的含義,她心中登時涌出一股歉疚和無力。 “我……盡量?!?/br> 她說盡量,但其實全然沒有底。 因為從瘟疫爆發(fā)至今,哪怕翻遍了醫(yī)書陳先生也未能尋到良方,何況是她…… 院中頃刻紛亂起來,原本休息的醫(yī)士們立時里里外外地奔走忙碌。 病情一旦確診,人就不能再留,項圓圓后半夜便被帶走了,而項桓則隨她一同上了那輛平頂車,此后再沒回來。 疫病仿佛無形的妖魔,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籠罩了整個長安城。 起初的那幾天,貴族文士們還能事不關(guān)己的飲酒作樂,直到禍水涌進(jìn)了自家房門,他們才開始了真正緊張。 朝堂上對于“飲鴆止渴”的呼聲越來越大,甚至有人傳言,連后宮之中也有瘟疫蔓延,舉國上下再無一片清凈之地。 宛遙已經(jīng)兩天沒有得到項桓的消息了,最近醫(yī)館的藥草已嚴(yán)重告急,城外救濟(jì)尚未送進(jìn)來,他們幾乎無事可做,也就先自行散去。 這一日,前廳正擺好早飯,宛遙瞧見她的父親心神不寧地從穿堂那邊過來。 “爹?” 宛延的反應(yīng)慢了許多,好久才抬起頭訥訥地望著她。 然后,他走到女兒跟前,顫抖著的手掀開胸前衣襟,鎖骨上赫然是一小塊令全城百姓聞之色變的紫斑。 大火終于也燒到了宛家。 * 疫區(qū)坐落在長安城東南,芙蓉園的北邊。 馬車還未靠近,鼻中已嗅到了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苦味——那是許許多多種藥草混合而成的,復(fù)雜到連宛遙也不能馬上分清楚。 四周往來的皆是送藥的板車、押送病人的平頂車和巡邏的禁軍守衛(wèi),熱鬧得水泄不通,他們的車馬險些造成了一場擁堵。 宛遙扶著父親從車上下來,后面緊跟著的一頂小轎里,宛夫人哭得滿臉是淚,在婢女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往這邊走。 “娘,你別哭了?!奔s莫在五丈開外,宛遙就示意她停下,“回去吧?!?/br> 疫區(qū)是最大的毒氣聚集之處,對尋常人而言自然是離得越遠(yuǎn)越好。 宛夫人淚眼迷蒙地?fù)u頭,邊哭邊說:“還是我來吧遙遙,這里頭,進(jìn)去了沒準(zhǔn)兒就出不來了啊,你畢竟年輕……”她在做最后的勸導(dǎo),試圖讓女兒松口。 宛遙仍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堅持,“娘,我學(xué)過醫(yī),知道怎么照顧人?!?/br> “我?guī)У鶃磉@兒,不是為了讓他去送死的。我會好好照顧他,也會和他一起回來。” 她雖然生得文靜,手無縛雞之力,但在許多事上卻出奇的倔強(qiáng),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會使她有分毫動搖。 宛夫人時常也會感到奇怪,她的這個女兒何以能夠如此堅定,明明很多時候看上去就像是那些閨閣里足不出戶的女孩子。 宛遙攙著父親轉(zhuǎn)身朝疫區(qū)走去。 很快便有醫(yī)士上前接應(yīng)他們,待她走到門口時,卻詫異地發(fā)現(xiàn)了筆直而立的項侍郎。 是來找項桓的?還是來找圓圓的? 她視線探過去,項南天面色未改,還長輩般和藹地朝她略一頷首。 宛遙正想開口說點什么,腦袋就被宛延給扳了回來。 “不要和這個老匹夫說話!” 隨即,兩個老兄弟甚有默契的對哼一聲,各自別過臉。 “……” 疫區(qū)又分為東西兩個部分,將士族官宦與平民百姓區(qū)分開來。 平民東區(qū)已經(jīng)人滿為患,西區(qū)倒是還有富余。 這里住的都是達(dá)官顯貴的親眷,環(huán)境也要比其他地方好上許多,衣食住行萬事俱全,其中甚至不乏有熟識的面孔。無非是誰家的小姐,誰家的夫人,誰家的侍妾…… 宛遙帶著父親在一處小院落腳,房間雖是獨立的,四周卻有不少芳鄰?fù)印?/br> 她給宛延蓋好被子,倒了一碗清水,尋了一本閑書擱在床頭:“爹,你休息一會兒,我去藥房那邊看看?!?/br> “好。”宛經(jīng)歷是個極其配合的病人,溫和地沖她一笑,便拿過書來自行翻看。 藥房在西區(qū)正中央的地方。 里面大多是太醫(yī)署派來的醫(yī)士,正忙著煎藥與分配。治療疫病的方子遲遲沒有著落,御醫(yī)們只能暫且把疫區(qū)的病人當(dāng)做實驗的對象,每每出了新的方藥便會讓醫(yī)工熬煮給眾人,若吃上三日還無效果便再換別的。 好幾個藥爐前有人排隊等著取湯藥。 宛遙提著裙子進(jìn)去,遠(yuǎn)遠(yuǎn)的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 “不夠,再加點?!?/br> “……公子,不能再加了,您都擱了三勺了,糖放多了會影響藥效的?!?/br> 他不以為意的冷哼,“反正不放糖,你們這些藥也不見得多有效?!?/br> 宛遙走上臺階,項桓正搶過湯匙朝碗里灑白糖,簡單粗暴的攪了一通。一旁的醫(yī)士笑得有幾分欲哭無淚。 他把糖放回去,剛轉(zhuǎn)身起來,迎面不期然撞上了宛遙。 那張不耐煩的臉倏地一怔,星目里輾轉(zhuǎn)浮起驚錯,項桓端碗的手一松。 她忙彎腰去接——竟真讓她捧住了,藥碗中灑出些許湯汁來濺在腳邊。 “你……”他卻沒功夫留意這些,只難以相信地垂頭,皺眉認(rèn)真地看著她。 宛遙兩手捧著碗,唇角朝他露了個安心的笑,“不是我。” 她解釋說:“是我爹?!?/br> 項桓眉峰漸次松開,神色緩和下來,把視線挪向別處,心不在焉地頷首:“哦?!?/br> 宛遙把藥碗遞給他,“給圓圓的?她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原本這些藥也沒用處。” 湯藥裝進(jìn)食盒,兩人從藥房出來。 “其實你不該來,西區(qū)里住的大多是朝廷要員,伺候的人手很足,也不敢怠慢?!?/br> 宛遙抿唇點了下頭,眸色中也有幾分認(rèn)命,“可那畢竟是我爹。 “為人子女,應(yīng)當(dāng)侍奉床前。我總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br> 走沒多久便到了他們的住處。 項圓圓正躺在床上睡著,她的情況不太好,因為年紀(jì)小的緣故,身體還不似成年人那樣強(qiáng)健,一旦病倒幾乎就是致命的。 項桓將她喚醒,舀了一勺子給她喂藥。 他其實不愛喝藥,也從不會給人這么喂,若放在以前項圓圓敢這么黏糊,早就被他拎起來掰開嘴強(qiáng)行灌下去了。 她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就開始咳,癟嘴嫌棄說:“苦……” “還苦?”項桓顰眉,“三勺糖了,還想怎么樣?” 有甜味的湯藥并不一定就能改善口味,他喂得手忙腳亂,項圓圓也吃得滿身都是,最后宛遙實在是看不下去,支開他自己來。 本就睡得昏沉沉,項圓圓隱約感覺到床邊換了一個人,她咽下一口湯汁后怕道:“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面容沉得厲害:“又哪兒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