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路邊小攤上，不知哪個美院學(xué)生勤工儉學(xué)，支著個畫板，在給路人畫速寫，一百五一幅。

    希孟饒有興致地觀察人類。

    那個拿著根鉛筆涂涂畫畫的學(xué)生，筆法清奇，顯然不屬于他見到過的任何一個流派。

    他看人，人也看他。畫速寫的學(xué)生很快就注意到他，眼睛都亮了。

    “帥哥，畫像嗎？給你免費(fèi)，只要留個底在我這里掛著就行了！”

    他沒興趣，轉(zhuǎn)身走人，經(jīng)過一個名稱滿是外文字母的民宿時，又被吸引了。

    民宿底層外包了一個門臉，玻璃門上貼著一張張照片，原來是個刺青館。

    而且是個很有特色的刺青館。樣片貼出來，全是飄逸靈動的丹青水墨——后背上一枝蓮花、肩膀上一對雀鳥，還有祥云、錦鯉、仙鶴、山水、梅蘭竹菊……

    照片旁邊還貼了一些新聞報道，說這個店里的刺青師陳亮是國內(nèi)“水墨刺青第一人”，原本是國畫的家學(xué)淵源，畢業(yè)后毅然轉(zhuǎn)行，獲過各種大獎，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甚至還有好多老外是他的忠實(shí)顧客。只不過他本人淡泊名利，選擇大隱隱于世，在北京開一家小店，旨在傳播中國文化云云。

    此時陳亮正在店里，給兩個慕名而來的小姑娘選圖案。忽然看到門外晃過一個束馬尾的少年。

    他頭頂掛著墨鏡，左眼眼尾赫然一記嫣紅。

    陳亮本人也留著非常文藝的長發(fā)，也算個小網(wǎng)紅?？筛饷婺侨艘槐?，他的馬尾辮就顯得過于油膩了。

    陳亮有點(diǎn)郁悶，但出于職業(yè)習(xí)慣，還是讓助手開門，把人喚進(jìn)來。

    “帥哥，過18歲了吧？我看你氣質(zhì)不俗，來個刺青配一下如何？只要能幫我們宣傳一下，我免費(fèi)給你做?！?/br>
    陳亮經(jīng)驗(yàn)豐富，一眼就瞧出來，就他那副容貌氣質(zhì)，白皙的皮膚配上俊逸的水墨，把他的照片往店里一貼，客流量得躥升至少三成。再請專業(yè)攝影師照一組宣傳照，足夠上一波雜志了！

    希孟皺皺眉，只是奇怪：“免費(fèi)？”

    今兒是怎么了，人人都上趕著給他免費(fèi)服務(wù)。簡直佟姑娘附體。

    陳亮以為他猶豫。畢竟刺青這東西并非人人能接受。

    “帥哥你看，我們是正經(jīng)有資質(zhì)的，絕對安全衛(wèi)生。你看我們的圖案都是很高端有美感的，不是街頭混混那種窮嘚瑟版，就算讓爸媽看見了他們也不會反對。我看你的氣質(zhì)是清冷那一款的，可以在鎖骨或者手背上做一對仙鶴，吉祥如意，還能改運(yùn)。如果你大膽一點(diǎn)呢，整背的水墨山水也是很好的，給你女朋友一個驚喜……”

    店里選圖案的兩個小姑娘也聽得津津有味。這么一個帥哥會青睞什么圖案呢？她們兩個選擇困難癥的也可以參考一下嘛。不過以他的條件，就算文個皮卡丘都?xì)赓|(zhì)爆棚啊。

    希孟沒聽陳亮的推銷，自己翻看他的圖案冊。

    陳亮暗喜，看來有戲。

    誰知他翻了沒幾秒鐘，口袋里摸出個墨鏡戴上了。

    陳亮以為是外面太陽晃眼，趕緊讓助手放下一半窗簾，問：“帥哥覺得哪一款比較……”

    “辣眼睛?！彼仙袭媰?，隨口評價。

    陳亮：“啥？”

    希孟摘下墨鏡，神情有點(diǎn)不可思議：“這種學(xué)徒水平的圖案，你就直接往顧客身上刺？據(jù)我所知就算是有現(xiàn)代科技，刺青也很難洗的吧？”

    陳亮：“……”

    準(zhǔn)備下單的兩個小姑娘：“……”

    陳亮的助手年輕氣盛，當(dāng)時就不干了：“我們老板獲過國外大獎的，光國畫基本功就打了十幾年！我們店里的圖案都是獨(dú)一無二的，您外行還是別妄加評論了。您要是想紋骷髏頭十字架什么的，左拐八百米有另一家館子，399全套包售后。”

    他覺得這小白臉多半是想在美女面前裝逼。裝逼就裝逼吧，還拉踩；關(guān)鍵是，他還說得理直氣壯，一點(diǎn)不覺得臉紅！

    陳亮心眼稍微多一點(diǎn)。他看到“小白臉”的袖口里隱約露出一角刺青。

    那顏色、質(zhì)地、形狀，儼然比他的手藝更高一籌。

    他放下圖冊，先前的顧客也不管了，冷冷道：“帥哥原來是同行啊，您是哪個館的？”

    陳亮的水墨刺青館只此一家別無分店。這要是同行來偷藝甚至砸場子，那事情就嚴(yán)重了。

    希孟更是一頭霧水。問他是哪個館的？

    “我博物館的?！?/br>
    陳亮：“……”

    玩我是吧！

    希孟沒覺出自己說錯什么話：“我只是說，你——您的技術(shù)還有待提高，不太適合現(xiàn)在開業(yè)。既然您不愛聽，我告辭便是。”

    他沒興趣吵架。佟彤許諾晚上給他點(diǎn)羊蝎子，比小龍蝦還好吃。

    陳亮怒發(fā)沖冠，往他前面一擋。

    “留步！”

    第11章 化妝刷

    陳亮氣沖沖地往外一看，外頭已經(jīng)聚了好幾個好奇游客了。

    他這刺青館高調(diào)拉風(fēng)，貼著一堆獎?wù)?、新聞報道和名流合影，路過的游客十有八九都會格外留意一下。

    更別提，突然冒出來個不像凡人的小白臉，上來就把人家“水墨刺青第一人”diss成了學(xué)徒水平。

    剩下的那十之一二也就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圍了過來。

    陳亮捋捋自己的馬尾辮，有點(diǎn)出汗。

    這要是氣勢上輸人一頭，讓人在網(wǎng)上一傳播，他網(wǎng)紅也別當(dāng)了，等著被群嘲吧。

    “兄弟，”他冷冷道，“你把我心血創(chuàng)作說成少兒水平，想必自己也是有兩把刷子的。敢問貴館開在哪里，有作品嗎？也讓我觀摩學(xué)習(xí)一下。”

    希孟想走，門都被堵住了，無奈說：“我沒店，也不會刺青，更不會教別人。隨口一說，冒犯之處莫怪?！?/br>
    他是真不想在這兒耗下去了。誰知道現(xiàn)代人這么玻璃心，聽兩句實(shí)話都炸。

    他摸出手機(jī)給佟彤發(fā)信。刺青館被花花綠綠的照片貼滿了，找不到名字，就發(fā)了“民宿”倆字。

    也不是求助的意思，就是覺得佟姑娘也許能夠理解這位陳先生的腦回路。

    換言之，大明星懶得跟凡人扯皮，把小助理叫來處理一下。

    陳亮卻愈發(fā)怒了。詆毀人不要本錢，還想溜？

    “要么您在我這兒現(xiàn)場做一個，”他甩出一張人造皮，“要么賠禮道歉。否則咱派出所見，誹謗罪沒跑。”

    希孟連看都沒看，“都說了我不會用那機(jī)器?！?/br>
    “那你描張圖也行??！”剛才選圖案的小姑娘之一忽然開口，語氣還挺興奮，“隨便畫個什么，省得人家說你不專業(yè)?！?/br>
    小姑娘可能是做銷售的，態(tài)度又好嘴又甜，還殷勤拿來紙筆：“帥哥一看你也學(xué)過畫，也許流派和這位陳老師不一樣。大家切磋一下，不要吵嘛?！?/br>
    要么說顏值即正義。小姑娘這是向著他說話。只要他證明一下自己，還不傷陳亮面子。

    陳亮幸災(zāi)樂禍地沒出聲。他在這方面有自信，自己絕對是是國畫界最會刺青的，刺青界最懂國畫的。這小白臉就算是中央美院在讀，頭一次上手這些專門為刺青而定制的丹青圖案，十有八九就是公開處刑。

    他暗示助手趕緊開攝像頭，錄下這打臉的一段，回頭匿名投稿到本地公眾號去。

    果然，“小白臉”茫然接過鉛筆，回頭看了看外面那個畫速寫的學(xué)生。她絲毫沒被身邊噪音驚擾，手持鉛筆畫得正入神。

    “這筆我不會用。太硬?！彼麩o所謂地一笑，“這里有毛筆嗎？”

    大伙面面相覷。又不是擺攤算命的，誰隨身帶毛筆??！

    陳亮冷笑出聲，對門里門外圍觀群眾喊道：“大家看見了吧，這是無理群鬧……”

    “吵什么吵，”忽然一個陌生女聲插入了爭論，“誰說他不會？”

    *

    佟彤聽到那些看熱鬧的議論紛紛，再看陳亮店里這架勢，秒懂。

    平心而論，她覺得陳亮的作品確實(shí)很出色。但再出色又怎樣，憑什么跟國寶過不去？

    陳亮看到來幫腔的是個軟萌小妹，壓根沒把她放眼里，不耐煩地說：“會會會，我服了！您哪，趕緊把男朋友領(lǐng)家去，大周末的干點(diǎn)什么不好，誤了我的生意，誤工費(fèi)你賠得起？”

    佟彤不理他，飛快翻手包，抓出一支化妝刷，塞希孟手里。

    “能用嗎？”

    *

    接下來，刺青店里看熱鬧的游客們，目睹了令他們終身難忘的一幕。

    只見那個“無理取鬧的小白臉”，接過化妝刷，抖掉上面的粉，捏捏刷毛硬度，搖搖頭，似乎不太滿意。

    但他還是勉為其難地將刷毛沾了墨，取過桌上一張顧客登記表，試了一下。

    第一下，他隨意畫了條弧線，似乎是試一下紙筆的觸感。

    第二下，那條線就變成了一尾飄逸的錦鯉。

    是照著畫冊里的一個圖案畫的。形狀雖然類似，但相比之下高下立判。陳亮的錦鯉是裝飾性的死物，這尾錦鯉，卻似活了。

    小說里的武俠高手功夫到了一定境界，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何懼一把化妝刷。

    兩個顧客小姑娘驚喜地“哇”了一聲。

    陳亮的臉色也有點(diǎn)難看。他不光從這一筆上看到了功力，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沒看清對方是怎么畫的！

    化妝刷不吸墨，很快就干了。一個小姑娘飛快地拿出一盒染眉膏。

    “帥哥，能畫海棠嗎！我一直想紋這個圖案?！?/br>
    希孟點(diǎn)點(diǎn)頭，有意無意瞥了佟彤一眼：“嗯，這墨不太好用，剛才畫廢了?！?/br>
    圍觀群眾交頭接耳。這逼裝的！

    這次希孟并沒有完全照著陳亮的底稿畫。他像是隨意一抹，幾株寫意的海棠花躍然紙上。

    陳亮：“……”

    他一個底稿要打好幾個小時，還要修修改改。這貨卻像是在畫速寫！

    這哪個學(xué)院教出來的？

    陳亮更加確信這貨是對家派來砸場子的了。這不可能是即興，他明顯是有備而來，肯定是從什么渠道偷看了他的畫冊，練熟了！

    他咬牙說：“畫冊里的內(nèi)容不算！你能……你能……”

    希孟還在探索化妝刷的十八種筆法，興沖沖地抬頭：“怎么？”

    陳亮順手指著門外路過的一只哈士奇：“你能把它也畫成水墨的，算我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