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輕的聲音輕聲說：“我……”

    “我什么我！你一介小小學(xué)徒，吃我的用我的，這里沒你說話的份！給我洗筆去！”

    ……

    月亮門外，小獅子犬雙眼一亮，腳下拐彎，溜了進去。

    這里就是傳說中的翰林圖畫院誒！

    北宋文化空前繁榮，當(dāng)今圣上是藝術(shù)家最大的金主。宮廷設(shè)立了完整周密的畫院制度，招募全國高手，不僅為宮廷和貴族提供繪畫服務(wù)，還系統(tǒng)性地臨摹古代名畫，為中國古典繪畫的保存?zhèn)鞒凶龀隽瞬豢赡绲呢暙I(xiàn)。

    許多宋代以前的傳世書畫，在無數(shù)的亂世更迭之中，原作早已散佚，全憑那一張張“宋摹本”，才讓后人們有幸目睹千年前的大師風(fēng)范。

    到了徽宗年間，畫院前所未有的繁榮，匯集人才濟濟，基本代表了當(dāng)代繪畫的最高水準(zhǔn)。

    趙佶本人時常親臨畫院，當(dāng)個客座教授，指點畫師們的姿勢水平。

    但最近他心心戀戀自己那個夢，畫院都來得少了。布置下的“作業(yè)”也懶得批閱。

    這不，讓一個小學(xué)徒鉆了空子，居然在工作時間畫起別的來了！

    畫院待詔——大致相當(dāng)于輔導(dǎo)員——是個山羊胡老先生。他正在捶胸頓足地數(shù)落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徒弟。

    “……院體畫……我?guī)氵@么多年真是白cao心了！我還不如養(yǎng)條狗！……”

    忽然看到一只小獅子犬跑進了畫室。山羊胡正在氣頭上，呵斥：“畜生滾開！這兒沒吃的！”

    伸腳就是一踢！

    佟彤躲閃不及，眼看一記大鞋底當(dāng)頭落下，呼吸一滯。

    這副本太不友好了！

    忽然那鞋底停在她眼前。被訓(xùn)斥的那個小學(xué)徒拉住山羊胡袖口。

    “劉師傅當(dāng)心，圣上御前似乎有這么一只寵物。”

    要是他隨隨便便為小動物求情，或許還沒太大效果；但聽了這么一句話，山羊胡神色一變，伸出去的風(fēng)濕老腿生生停在半路，一下子失去平衡，老腰一歪，手忙腳亂撐在案上，打翻了一碟濃墨，墨水洇濕了上好的宣紙，覆蓋了上面的宮裝美人。

    山羊胡哀叫一聲，撲上去：“啊啊啊啊——我的畫！”

    那小學(xué)徒卻一點不慌，反而幸災(zāi)樂禍地微微一笑。

    “毀了也無妨?！彼曇羟謇?，“官家這次的題目是‘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師傅你直接畫個美人上去，難道不覺得太過直白，白瞎了這句詩？”

    山羊胡見他居然敢對自己的畫說三道四，氣得吹胡子瞪眼：“你你……”

    他吼：“那你說怎么辦！”

    *

    作為國家級頂尖的藝術(shù)機構(gòu)，翰林圖畫院從來不養(yǎng)閑人。畫師恰飯也不容易，是要定期考核的。

    考官是皇帝本人。

    而考試的方法也很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出題人——也就是宋徽宗本人——會指定一句詩詞，讓畫師們自由發(fā)揮，將詩句化為具象的圖畫。

    這種考試方法看似簡單，實際上卻非常具有區(qū)分度：只有技藝精湛、且不落俗套的作品，才能通過考核。畫師才可能得到晉升。

    這次的題目是“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出自唐代杜甫的五言詩。

    待詔山羊胡為了這次考核，已經(jīng)夜以繼日地在畫室里磨了十幾天。

    他挖空心思回憶自己過去的一個個夢中情人，匯總她們的眉眼五官，精心組合在一起；又厚著臉皮，掏空錢包，跟白礬樓里的李師師姑娘喝了杯茶——這位風(fēng)塵紅顏是官家的心愛之人，把她的神韻融入畫里，就連大相國寺里的和尚也得動心。

    他忙了這么久，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閑著。小學(xué)徒并非正式畫師，不用參加考試，于是被他使喚得團團轉(zhuǎn)，黑眼圈都快出來了。

    冷不防整幅畫全毀，眼看墨汁洇黑美人的香腮，老先生捶胸頓足，又不敢對獅子犬發(fā)怒，胡子一吹，打算拿自己這個小學(xué)徒撒氣。

    “混賬！你是要氣死我才罷休嗎！都是你不好，敢跟老夫頂嘴！給我出去！今天一天不許吃飯！”

    說著還不解氣，一巴掌扇過去。

    “叫你再闖禍！“

    突然汪汪兩聲大叫，小獅子犬眼露兇光，惡狠狠地?fù)踉诹怂陌驼魄懊妫?/br>
    它叫聲憤怒，仿佛在喊：動動他試試？

    *

    佟彤剛一聽到畫室內(nèi)兩人的對話，心中就疑惑：這小學(xué)徒的聲音好耳熟！

    她抬頭一看，又驚又喜，差點口吐人言。

    “希孟！”

    此時此地的王希孟，大約只有十五六歲，是畫院里最低等的小學(xué)徒。

    他穿一身毫不起眼的布衣，前襟和袖口沾滿了顏料和墨色，腰間掛了個表明身份的小木牌。

    他眉眼清秀，眼角帶著明顯的紅色淚痣，凝目前視，挺直了背，顯得孤傲而倔強。

    一頭長發(fā)隨意束在腦后，那副桀驁不馴的臉色和后來如出一轍，甚至比幾年后更勝一籌。

    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jì)，他挺起胸膛，嘴角浮起一個尚且稚嫩的冷笑，一點也沒有示弱的意思。

    眼看山羊胡的巴掌就要落下來，佟彤趕緊撲上去擋在他面前，齜牙咧嘴地威脅這個為老不尊的。

    虐待小動物也就算了，無緣無故體罰學(xué)生，要不要臉?。?/br>
    山羊胡不敢動獅子犬，怕她真是什么圣上寵物，只能氣急敗壞地瞪著希孟，兩腮一鼓一鼓的。

    希孟第一次見到這小狗，見它居然也知道站隊，也知道給人解圍，不由得對她的智商深表驚奇，隨手從衣袋里掏出一塊甜餅，笑問：“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佟彤咬著小甜餅。心中咚咚跳，一雙鈦合金大眼使勁盯他，眨巴眨巴，瘋狂暗示。

    認(rèn)識我嗎認(rèn)識我嗎認(rèn)識我嗎？

    他神色如常，沒什么觸動的表示。自己也叼了一塊甜餅，將小狗抱起來，小心地放到一邊。

    “這兒有人正在發(fā)脾氣，你要找人玩，可沒找對地方。”

    山羊胡氣急敗壞：“說了多少次了，不許在畫室里吃零食??！”

    佟彤有點失望。在葆光的創(chuàng)作層里，希孟大概也是一片別人的思維的影子而已。

    她乖乖地退到桌子后面，暗中觀察。

    “劉師傅，弟子是為你著想?！毕Ｃ弦娚窖蚝晕⑾麣饬?，這才開口，毫不在意地將那幅墨染的美人圖推到一邊，“這幅作品就別要了。呈到官家眼前，不被他罵就是萬幸。弟子的意見是寧缺毋濫，您寧可告病交白卷，也別隨便畫個俗艷美人交上去?！?/br>
    山羊胡勃然大怒：“你敢說她俗艷？”

    希孟反駁：“官家自詡天下美學(xué)第一人，在他眼里，哪個女子不俗艷？”

    ……合著你還挺懂男人？

    山羊胡咬牙切齒，“可、可……哼，你畢竟又沒見過官家……但是……”

    他實在說不出口，可自己真的是江郎才盡，沒靈感了啊！

    想他年輕時也是一方才俊，在鄉(xiāng)里聲名遠(yuǎn)揚，贊美聲聽得耳朵起繭。后來被推選進入了翰林圖畫院，也有過那么幾幅得意代表作，夠得上衣錦還鄉(xiāng)。

    但這人呢，年紀(jì)一大，思維僵化，難以避免。

    希孟大約也知道劉師傅想說什么。他走到畫室一角的小桌子旁，胸有成竹地揭起另一幅畫。

    “官家這次出的題目，弟子也試作了一幅。雖然無法參與考評，但也算是個練手。師傅若實在懶得再畫，把我這幅交上去也行。官家看了若喜歡，也是您教徒有方，您臉上也有光。”

    他說完，提起筆，在畫中不起眼的地方署了自己的花押，算是完工。

    那是他剛剛完成的一幅習(xí)作。二尺來長的青綠山水，整幅畫疏落有致，卻又不顯得刻板。肆意的筆觸勾勒出空曠而幽靜的山峰。峰頂云霧繚繞，山澗活水源源，起伏的巖縫中，崎嶇的草木固執(zhí)地生長。畫中唯一一抹暖色，是針尖大的彩蝶飛舞在草木當(dāng)中，猶如虛空螢火，幾不可見。

    流暢的線條中，藏著朝氣蓬勃的熱烈。薄薄的平坦的絹面下，依稀涌動著野蠻生長的暗流。

    技法上并非爐火純青。但佟彤一眼看去，立刻被迷住了。

    濃烈的個人風(fēng)格，完全超出當(dāng)時的中規(guī)中矩的“院體畫”范疇。

    依稀有日后《千里江山圖》的影子。

    劉師傅卻只將那畫瞟了一眼，就擰起眉頭，呵斥道：“你逗我呢？你不幫我畫美人也就罷了，開小差亂涂亂畫的東西，也想作官家的題目？異想天開！交你的卷，我還嫌丟人！你看看你的設(shè)色，你的筆法，哪一點是我教給你的？還有你的構(gòu)圖，完全不成章法——”

    “章法是人總結(jié)的。繪畫之道，也不止你教給我的那么一點兒。”希孟毫不退縮，針鋒相對，“你實話告訴我，好不好看？”

    劉師傅盯著畫中山水，居然沒計較他出言不遜。

    許久，他捋捋山羊胡，哼了一聲：“好看又怎么樣？你的絕代佳人呢？”

    不就是一幅普普通通的山水嗎？完全文不對題，還說什么讓他交給官家看，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

    希孟微微一笑。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這句詩的意境，不在佳人，而在——空谷?！?/br>
    他自豪地凝視著自己的習(xí)作，“這就是空谷?！?/br>
    “以幽靜山谷襯絕代佳人，方不落俗套?！?/br>
    劉師傅快瘋了，吼道：“佳人呢？佳人呢？你倒是讓我看看佳人長什么樣兒??！”

    希孟躬身一禮，“飯點到了。弟子先填肚子去了。告辭?！?/br>
    *

    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不虧待自己的嘴巴，每個月領(lǐng)的那點例錢都換了零食，什么油炸豆糕香糖果子，滿滿的塞了一口袋。

    今天的零食都喂了小狗，他饑腸轆轆，也不管劉師傅在后頭吹胡子瞪眼，邁出六親不認(rèn)的步伐，徑直往食堂走。

    小獅子犬顛顛地跟在他身后。

    淺藍(lán)色的天空下，一方小院，幾頂屋檐。青蔥少年走在路上，后面跟著一只純白小狗，那畫面溫馨和諧。

    希孟端著一張冷冰冰面孔出的門，這會子表情沒來得及變化，依舊是冷冷的，低頭看著小狗。

    但他的聲音很是溫柔：“怎么還跟著我呢？我很忙，而且我的甜餅都沒了。”

    小狗一仰頭，他才看見，原來嘴里叼著一張紙。紙上寫了字，隱約看出是美貌的瘦金大楷。

    希孟大為驚訝，蹲下接過展開，慢慢讀出來。

    “雨過天青云破處……這不是最近官家給御窯出的題嗎？”

    官家因夢尋色的軼事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汴京城。被一個書癡畫癡皇帝統(tǒng)治這么多年，大宋百姓早就習(xí)以為常。除了因這事而被責(zé)罰的工匠們倒霉，其余人都把這事當(dāng)笑話看。

    佟彤狂點頭。你知道來龍去脈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