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外套是小昭幫忙弄來的僮仆裝扮，本來就是粗布，浸了海水之后，那質(zhì)地慘絕人寰，粗糙度跟工地上的編織袋不相上下。

    她只好脫下外袍，里面赫然是某寶爆款純棉針織打底衫，胸前還有英文字母……

    這對比太過滑稽，他就算再修煉一千年也繃不住。

    小昭畢竟不是什么大牌文物，創(chuàng)作層比較粗糙，這個服裝師當(dāng)?shù)靡埠芰什?，得過且過，給她披層皮就算完成任務(wù)。

    佟彤剛從海里掙扎出來，模樣算不上優(yōu)雅，打底衫浸水之后嚴(yán)重變形，該苗條的地方一堆褶子，不該透的地方亂透，要是現(xiàn)在拍個買家秀，那賣家估計得給她發(fā)紅包求刪除。

    她剛剛自卑了兩秒鐘，發(fā)現(xiàn)希孟的形象也好不到哪去。

    他一頭長發(fā)濕淋淋的垂下來，烏黑而樸素，由于此前一直束發(fā)的緣故，幾縷發(fā)梢?guī)е鴳T性的微卷，凌亂的垂在肩上，時而被海風(fēng)吹得揚(yáng)起，貼在臉頰脖頸，他不得不一次次的拂開。

    他臉上一條紅痕，蓋住了紅色的淚痣。身上的衣服被碎屑?xì)埡澇霾簧倭芽冢直成蠋讞l血痕。

    而他手臂上……

    她倒抽一口氣。

    “你你你……需要包扎一下嗎？”

    他進(jìn)入創(chuàng)作層之后，右手臂上那幾道妖冶的刺青消失了，回復(fù)了rou身凡胎的肌膚血rou。

    而現(xiàn)在他的手臂上，猙獰紅腫，一道巨大的創(chuàng)傷！

    她隨即發(fā)現(xiàn)，那是舊傷，有些結(jié)疤，不是方才海難造成的。

    以前進(jìn)入創(chuàng)作層，他從來都是衣冠整潔，沒露過臂膀。

    他見佟彤大驚失色地往那里看，不動聲色地取過她脫下的外套，把那里蓋住。

    然后冷冷淡淡地說：“放心，帶不到外面的，不會影響到本體。”

    佟彤趕緊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像她只關(guān)心展柜里那個文物似的。

    “我是說，你……你疼嗎？”

    他用手指隔空撫摸右手手腕，出神了好一陣，才說：“沒關(guān)系。很久沒有過疼痛的感覺了?！?/br>
    不知怎的，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佟彤聽在耳中，卻覺得很凄涼。

    她終于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個縈繞她心頭好久的問題。

    “你的、這里、平時有刺青……”她比著自己的手臂，“是做為實體文物時受的傷嗎？”

    文物修復(fù)工作再到位，再借助高科技，也總有一些創(chuàng)傷難以彌補(bǔ)?！肚Ю锝綀D》作為一幅絹畫，身上有多少陳年損傷佟彤如數(shù)家珍。

    他略微驚訝，好像沒料到她會問這個。

    “不是，”他淡淡回答，一口否決，“不過也是老傷了，我隨便幻化了些花紋，當(dāng)做遮掩，免得嚇人。”

    佟彤不知該說什么好。這世界終究是容不下一副完美軀殼的存在啊……

    過了半天，她才問：“那，受那些傷的時候，疼嗎？”

    他似乎被勾起點不高興的回憶，垂眼不再看她。

    “跟你說了你也不理解?！?/br>
    佟彤趕緊乖巧順毛：“是是，咱倆不一樣。”

    她把濕衣服堆在船尾，嚴(yán)肅地指出了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小昭失蹤了，咱們有回去的辦法嗎？”

    按照常規(guī)的“退場”方式，他們只需在創(chuàng)作層里的土著面前掉馬，等待世界崩壞，就能自動離開。

    但現(xiàn)在四周空無一人，佟彤不知道如果她從海里撈條小魚，對著它表明身份，會不會有效果……

    希孟看她盡往水里瞄，忍俊不禁：“不不，海魚沒那個智力?！?/br>
    他想了想，“若你此時跳海自盡，應(yīng)該馬上就能回去……”

    看了看她臉色，馬上改口，安撫一笑，“……當(dāng)然這是下下之策，咱們就是想想而已，別跟自己過不去。”

    “讓我想想。”

    星光已經(jīng)鋪滿整個海面。淡淡的銀河貫穿夜空。小艇有節(jié)奏地?fù)u晃著，海面偶起波浪，浪尖卷著星光，美不勝收。

    但佟彤心中沉重。

    以往進(jìn)入文物創(chuàng)作層冒險，就算有乾隆各種搞破壞，大體上還都是安寧祥和的一方小世界。

    而這個普普通通的青花瓷盤的世界里，卻頭一次讓她看到了災(zāi)難、毀滅、以及……

    她驀然問：“小昭、船長、還有那些水手，會死嗎？”

    她的不安之情太明顯。希孟伸手，輕拍她肩膀。

    “就算真的有死亡，那也不過是作為文物的小昭做的一個噩夢而已?！彼恼Z氣像個師長，“況且，元代的商船都是近海航行，我看此處離陸地不遠(yuǎn)，那一船人都深諳水性，必定有機(jī)會自救?！?/br>
    他這么說，佟彤安心了些。

    他又提議：“等明日天亮，或許能找到小昭他們的蹤跡?，F(xiàn)在先過夜吧。”

    也只有這樣了。古代的漫漫長夜，沒有燈光污染，沒有娛樂設(shè)施，連個手機(jī)都沒帶過來，除了閉眼，也沒什么別的選擇。

    ……

    睡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第二天清晨，太陽爬上海面，灑下點點金光。

    佟彤在海浪聲中睜開眼，睜眼就看到一個線條硬朗的鼻梁。

    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枕在一個緩緩起伏的胸膛上。他胸前的衣裳已經(jīng)被身體的熱氣蒸得干了，她臉蛋摩擦在他領(lǐng)口的衣料上，有些癢。

    她一下子全身緊繃，定神聽了聽，那位好像沒醒。

    躡手躡腳爬起來，假裝無事發(fā)生。

    她忘了自己是在小舢板上，舢板的面積還不如一張雙人床。

    完全沒有逃之夭夭的空間。

    一挪動重心，咕咚！

    舢板猛地一晃。希孟驚起，神色有些僵硬。

    “你……”

    佟彤作為一個渾身是梗的話癆女孩，平時插科打諢信手拈來，修辭方法都不帶重樣兒的，此時居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語言中樞罷工，無數(shù)空白對話框在腦海里呼嘯而過，好像從出生開始就沒學(xué)過怎么說話。

    她好不容易從記憶深處扒拉出點干貨，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在看天上的海鷗。話說我看過央視科教片，說海鷗只在近?；顒?，所以我們大概離海岸不遠(yuǎn)……”

    希孟：“那你臉上的衣褶印子是哪兒來的？”

    佟彤：“……”

    給點面子行嗎？！

    大家一個朝左，一個朝右，各自遠(yuǎn)望看海。

    海面忽然大浪涌動。佟彤嚇一跳。

    不會又是海怪吧？

    一只手默默扳過她肩膀，指著前面。

    “看?！?/br>
    一艘大船緩緩駛近。船舷上伸出十幾門炮，船頭伸出一展紅旗。

    甲板上，有個帶刀官兵往下探頭看了看，沖他們大喊。

    “我們是廣州水師！聽聞此處有海怪?jǐn)嚁_商船，特來救援！你等是否為商船旅客，報上名來！——咦？”

    一群官兵看清了佟彤外衣底下的針織打底衫，胸前還有幾個英文字母……

    *

    意料之外。兩人順利地離開了青花瓷暨克蘇魯副本，回到了趙孟頫的客廳。

    佟彤第一時間低頭看。謝天謝地，打底衫回復(fù)正常，身上也不濕了，干燥得像剛從烘干機(jī)里鉆出來一樣。

    也許是因為剛剛同舟共濟(jì)一個晚上，“時差”還沒倒過來，她看看旁邊衣衫整潔的希孟，覺得有點別扭，離他遠(yuǎn)了點。

    趙孟頫已經(jīng)提前回到房間，剛給自己燒好一壺水，招呼：“多謝小昭姑娘，你想喝紅茶還是綠茶？”

    小昭坐在沙發(fā)上，手放膝蓋，乖巧地等待喝茶。忽然一抬頭，看到佟彤和希孟出現(xiàn)在房間里。

    她臉色微變，笑出八顆小白牙：“你們聊，我先走了?！?/br>
    接著提起裙角，一溜煙出了門。

    趙孟頫還奇怪：“哎，小昭姑娘，還沒喝茶呢，怎么走了?。俊?/br>
    佟彤嘆口氣：“別提了。這丫頭狡猾狡猾地?！?/br>
    果然跟武俠小說里那個小昭一樣，看似純良天真，其實古靈精怪，簡簡單單一個創(chuàng)作層，讓她挖出無數(shù)大坑，藏了多少兇險。

    趙老師一臉懵然：“怎么了？都還好嗎？”

    佟彤和希孟互相看一眼，都欲語還休。佟彤摸摸臉蛋，好像還有衣領(lǐng)子印兒呢。

    佟彤疲憊地一搖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平安是福?！?/br>
    希孟也緘口不言，板著個臉，對方才的冒險經(jīng)歷守口如瓶，沒有給他復(fù)述的意思。

    趙孟頫還以為兩人只是隨隨便便從船上彈出來的呢，完全料不到后續(xù)居然會有那么多驚心動魄的劇情。

    希孟不理他，一個人默默地散步，來到民宿大堂，一抬頭，終于露出驚訝的神色。

    “怎么，歇業(yè)了？員工呢？”

    他失蹤這一天，錯過的事情還真多。

    佟彤向他解釋了一下，說民宿原先的老板高茗臨時跑路，《清明上河圖》化形的白老板有意接管，卻被她一番教育之下，暫緩了這個念頭。

    希孟卻若有所思。

    “其實他想玩票，也并非毫無用處?，F(xiàn)在他們這些文物一個個都從博物館里跑出來觀光……”

    佟彤糾正：“你們這些文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