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轉(zhuǎn)身，沖著那個跛腳軍官，嘴角微抿，抿出了一個倨傲，甚至有些盛氣凌人的微笑。

    他穩(wěn)健地說了幾句話，語氣聽不出什么起伏。

    佟彤下巴都快掉了，急中生智地出溜到方向盤下面，擋住自己的臉色。

    這人什么時候背著她學(xué)的日語??？

    野豬牙漢jian聽了也是一愣，隨后，好像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戰(zhàn)一樣，氣急敗壞地沖上去打斷。

    “沒工夫聽你胡說八道！回答太君的問話！不然——哎喲！”

    跛腳軍官勃然變色，沖著野豬牙大吼一句閉嘴之類的話，然后一腳把人踹翻，直接卡在了卡車車斗底下。

    野豬牙哀嚎：“太君……”

    “太君”們壓根不看他。他們臉上肅然起敬，哇啦哇啦說了一堆話，然后同時朝希孟一鞠躬。

    *

    佟彤坐在日本產(chǎn)軍用馬扎上，吃著日本零食，懷里還塞著盒日本煙，頭暈?zāi)垦５貞岩扇松?/br>
    幾個“太君”正圍著卡車前倨后恭，有幾個已經(jīng)趴到了車底下，整潔的新衣擦在泥地上，盡職盡責(zé)地檢查卡車油箱，全身散發(fā)著工匠精神的光輝。

    她心里仍然忐忑。以前沒聽希孟說過，他會移魂大法啊……

    就算這些人是中幻術(shù)了，萬一清醒過來，會不會立刻翻臉，拔出槍來把她死啦死啦地……

    但這個擔(dān)心似乎是多余的。太君們在車底下盤桓了半個小時，終于鎖定了油箱漏油的位置，遠(yuǎn)遠(yuǎn)的朝希孟喊了一句，還豎個大拇指，那意思是，我們能修！

    “祖宗，您這21世紀(jì)的日語，沒被他們聽出來穿越嗎？”她由衷的對希孟五體投地，站起來問他，“漢jian也沒看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希孟冷眼看著一群修車工忙活，說：“誰說我說的是21世紀(jì)日語??？”

    佟彤：“蛤？”

    “不是跟你說過，我在長春偽滿皇宮住過許多年?！彼ь^，假裝往眼前一個虛擬地圖的北方甩了個眼神，“那里說日語的比說中文的多，我早就聽熟了——普通話還是后學(xué)的呢?！?/br>
    佟彤頓悟：“……是哦?！?/br>
    偽滿洲國是日本扶植的傀儡政權(quán)?！盎蕦m”里來來往往的，估計不是高官就是間諜。他整天聽著中國人跟這些人商量怎么賣國，肯定憋屈死了。

    “讓我學(xué)了一口東京地方的貴族口音?！毕Ｃ陷p蔑地解釋，“這幾位都是北海道鄉(xiāng)下出身，一聽我說話，還以為我是滿洲高官。反正我對那邊貴族官僚的情況也熟，隨便編些原委，他們不敢質(zhì)疑?！?/br>
    現(xiàn)在的日本是貴族政治，等級規(guī)矩森嚴(yán)，憑說話口音就能定尊卑。眼看這位風(fēng)度翩翩的貴公子對本國的貴族人員、政治秘聞、甚至戰(zhàn)略部署都如數(shù)家珍，那肯定不是一般人。這年頭又沒互聯(lián)網(wǎng)，通訊也不方便，急切之間上哪核實去，當(dāng)然深信不疑。

    至于他們?yōu)槭裁撮_著蘇聯(lián)援華的卡車，車?yán)镉盅b的什么寶貝……

    這年頭誰還沒個秘密任務(wù)呢。官大一級壓死人，誰敢問哪。

    這些太君的年紀(jì)加起來，大概還沒有希孟的五分之一。千年的狐貍耍猴，自然一耍一個準(zhǔn)。

    希孟臉上閃過一點笑意，又回復(fù)了冷漠，頗為不悅地對她說：“冒充人類就算了，還冒充人類中的敗類，下不為例。”

    佟彤安慰他：“您就當(dāng)在橫店演戲。演你這種角色的必定是一線大咖?！?/br>
    畢竟她帶著勝利者心態(tài)，知道太君們最終注定失敗，也就沒什么心理包袱，看他們就當(dāng)看猴。

    至于野豬牙呢，那也注定被歷史的車輪碾壓在地，碾來碾去，碾來碾去，碾來碾去……

    只盼他那滿口爛牙趕緊都掉了，吃不進(jìn)東西餓死。

    跛腳軍官帶著一身泥跑過來，畢恭畢敬地請示希孟，好像是說卡車不好修，得容他們回營地拿點工具。

    佟彤馬上腦筋活絡(luò)，輕聲說：“問他們營地在哪！然后報官！一網(wǎng)打盡！”

    話音未落，眼前一暗。希孟趕緊把她一把攬住，把她的一口現(xiàn)代普通話悶在肩窩里。

    “你就別開口了！小心拆我的臺?！鳖^頂?shù)穆曇魳O其無奈，“他們以為你是滿洲格格?！?/br>
    佟彤臉上倏然一熱，被他的長衫擦著臉，心里咚咚跳得厲害，聽他心跳倒是不緊不慢的，非常有大家風(fēng)范。

    她用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委屈：“我祖上說不定還真是滿洲格格呢！沒當(dāng)過漢jian就是了……”

    “好吧好吧，我是啞巴格格，我閉嘴。”

    “我警告你，這不算正常社交?！?/br>
    希孟不理她，摸摸她后腦勺，轉(zhuǎn)頭吩咐太君，讓他們快去快回。

    跛腳軍官眼看“本國高官”拐帶著一個“滿洲格格”親親熱熱，那民族自豪感空前膨脹，鞠躬鞠出個銳角，然后猛一揚頭，昂首挺胸地走了。

    野豬牙漢jian連忙跟上，屁顛屁顛地說：“太君等等，您還需要小的……”

    ……

    佟彤記得在網(wǎng)上看過一個訪談，說目前的很多抗日神劇制作粗劣，為了無腦拔高主角，通常把鬼子塑造成一群智障。這是對抗日先烈的極其不尊重。

    在真實的歷史中，日軍的素質(zhì)、裝備、訓(xùn)練程度，幾乎和我軍有著一個時代的差距。我們最終的慘勝，是先烈們用血rou生命堆出來的。

    現(xiàn)在佟彤算是親眼見到了這種差距：高博朗手下的大頭兵，很多連常用漢字都認(rèn)不全，完全不會辨認(rèn)那些木箱上的封條，全靠故宮學(xué)者在旁指點；

    而眼前這些“北海道鄉(xiāng)下”出身的日軍，很多還是文職，但在明確的分工之下，花了幾個小時敲敲打打，居然把一輛他們從沒見過的蘇式卡車給修好了！

    而且還不知從哪弄來兩大瓶汽油，小心注入到油箱里。

    雖然遠(yuǎn)遠(yuǎn)不夠加滿，但開幾十公里不成問題。

    轟隆一聲，發(fā)動機重新怒吼起來。跛腳太君滿頭是汗，一身汽油污漬，驕傲地請希孟驗收。

    佟彤爬進(jìn)駕駛座，太君們熱情地朝她揮手告別。

    野豬牙漢jian揮手揮得格外用力，聲淚俱下地說：“太君！格格！若有機緣，煩您開個金口，介紹小人去滿洲皇宮盡忠吧！小人名叫……”

    佟彤冷漠地朝窗外點點頭，踩下油門。

    “這次就放過你們，”她心里說，“祝各位明天就為國捐軀?！?/br>
    卡車緩緩加速，比之前開起來還要絲滑。

    從后視鏡里看到，日軍小隊對卡車行了幾分鐘的注目禮，隨后跛腳太君一聲令下，進(jìn)入小路隱蔽，很快就不見蹤影。

    *

    村莊就在一里開外。其實早就有村民注意到這輛從天而降的大卡車，但大家膽小怕事，也不知車上所載何人，都不敢靠近，走路也繞著走。

    及至看到開車的是中國人，眾老鄉(xiāng)才松一口氣：“果然是自己人，我們剛才看走眼了，還以為是什么亂七八糟的……”

    國民政府算“官兵”，但地方勢力也錯綜復(fù)雜。百姓不想惹麻煩，一律敬而遠(yuǎn)之。這佟彤也理解。

    現(xiàn)在走近一看，果然是中國同胞，男的玉樹臨風(fēng)，舉手投足間都是雍容貴氣，女的娟秀禮貌，一看就是有文化的大家閨秀，還會開卡車——這樣的女子在整個中國大概都不多見。

    佟彤想著之前手機定位或許有誤差，甜甜的朝老鄉(xiāng)們打個招呼，詢問成都城的具體位置所在。

    老鄉(xiāng)一聽她說話，果然態(tài)度友好，這才慢慢圍上來，七手八腳地比劃，向他們指了去往成都城的路。

    年邁的村長也聞訊趕來。老人家留著長胡子，穿著大約光緒年間縫制的破衫，好客地朝兩人一拱手：“兩位先生太太若不嫌棄……到老兒家里吃頓便飯吧?！?/br>
    村長話音剛落，佟彤的就覺得肚子里的腸胃應(yīng)景地一縮。

    她總算切身體會到，這身皮囊真拖累人……

    希孟已經(jīng)替她應(yīng)了：“那就謝謝老丈?！?/br>
    佟彤也趕緊道謝，順便糾正：“我不是他太太哈?！?/br>
    村民在院子里支了張桌，圍上幾個破板凳，擺上點粗飯和沒油水的菜，還連連告罪：“今年的收成已都上繳官府，用作前線抗敵了。菜品寒酸，兩位莫怪?！?/br>
    村長一家老小數(shù)人，打量著兩人的衣著鞋帽，問：“兩位是……從南京來，還是從上海來？可否知道如今局勢怎么樣？唉，最近都弄不到報紙……”

    佟彤按實情答：“我們是北平來的……”

    她低頭一看自己的旗袍?，F(xiàn)代婚紗店租的復(fù)古衣裝，盡管是全店最樸素，但那做工和料子，拿到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便是大部分百姓望塵莫及的高檔貨。再加上兩人一口“標(biāo)準(zhǔn)國語”，無怪村民們一上來就猜他們是從大都市過來避難的。

    她用眼神跟希孟商量一下，按照自己對當(dāng)前局勢的了解，簡單說：“敵軍暫且不會攻來，但……轟炸可能會持續(xù)一段時間，你們要做好準(zhǔn)備。”

    她看看圍坐飯桌的人，忽然發(fā)現(xiàn)都是老弱病殘，忍不住問：“您家的壯丁呢？”

    “川軍！”村長自豪地拍胸脯，“娃娃們都已上前線了，不勝不還！”

    月色落了下來，把幾盤水煮野菜照得油汪汪的。佟彤衷心說：“咱們會贏的。從大清國開始，那么多列強想讓咱們亡國滅種，最后不都是無功而返嗎？”

    村民們相顧而嘆：“縣上的長官們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的，還是城里來的文化人看得清?！?/br>
    氣氛漸漸變得樂觀起來。

    眼看吃得差不多，村長站起來，做了個總結(jié)陳詞。

    “今日實在沒什么可招待的，只盼咱們中國人的苦日子趕快過去，先生太太能早日回到家鄉(xiāng)。大家都保重吧。”

    老村長堅持帶頭把他倆認(rèn)成兩口子，佟彤對此啞然失笑，再次澄清：“我不是他太太呀，我們看著那么有夫妻相嗎？”

    一邊說一邊暗自想，要是老鄉(xiāng)們真覺得自己跟希孟有夫妻相，那倒也不是壞事，四舍五入就等于夸她傾國傾城……

    飯桌上幾個人笑道：“太太逗我們耍哩！就上個月，有兩個像你們一樣的先生太太，也穿著這樣的衣裳，也是一般的神仙眷侶，來我們村吃了飯，跟大伙擺龍門陣，說什么要到附近的古廟里去繪圖……對了，他們也是從北平來的，你們或許還認(rèn)識呢——那先生姓梁，他太太姓林……”

    佟彤夾著最后一筷子菜，手懸在半空，硬是忘了往嘴里送，一雙眼睛越睜越大，也忘了澄清自己了，激動地說：“我認(rèn)識我認(rèn)識！他們來過這兒？他們現(xiàn)在在哪兒？”

    致力于文物保護的專家們不止來自故宮?？箲?zhàn)爆發(fā)之后，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開始周游全國，測繪和拍攝古建筑遺物，用自己的方式延續(xù)中國的文脈傳承。

    胳膊肘被無聲無息地捅了一下。希孟有點好笑地給她一個眼神，警告她別得意忘形。

    “望遠(yuǎn)鏡?！彼f。

    佟彤從善如流，趕緊收斂。要追星以后找個和平年代穿過去再追。

    這時候天色已完全黑了，老鄉(xiāng)們龍門陣擺夠了，張羅著收攤。

    忽然遠(yuǎn)處打來一道手電，一束亮光十分不禮貌地打在人群中央。

    希孟一皺眉，轉(zhuǎn)身避開。

    “這個是村長家？”拿著手電的陌生人甩著一沓法幣，腆著肚子喊，“有沒有米面糧食？油、rou？我家老爺按市價買！……”

    佟彤循著那手電光看過去，嚇一大跳。

    這不是白天那野豬牙漢jian嗎？

    太君們今天因為修車耽擱了一天，大概是口糧告罄，讓野豬牙來幫忙采購。

    他抖著身上的綢緞長衫，趾高氣揚地催促：“有沒有賣的？沒有我找下家了啊！”

    忽然他渾身一抖，眼睛定在佟彤身上：“格、格格？？……”

    作者有話要說：　　穿到抗日年代，不跟太君過過招，總覺得缺點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