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猛地怔了，漸漸，低下頭：“他跟我講，說老師有次，罵他，好像也，推，了……我沒親眼見……”

    宋冉耳邊忽然就響起李瓚的話：“我擔(dān)心后果要你一個人承擔(dān)?！?/br>
    她望向江心洲，看見灘涂上似乎冒出了一抹綠色，跟江水接連成一片，再細(xì)細(xì)一看，又像是幻覺。

    是啊，都這個時候了，春天還沒來呢。

    江風(fēng)冰寒如刀，她忽然想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沉進(jìn)那水綠色的江底，沉進(jìn)那清澈的顏色里。是否跳入水里，世界就會通透澄凈了。

    她說：“王翰?！?/br>
    “嗯？”

    “趙老師罵你的那些話不要信，我覺得你是個好孩子。千萬不要因為過去受的傷就變壞，繼續(xù)做個好人，好不好？”

    “……好?！?/br>
    “要好好學(xué)習(xí)哦?！?/br>
    “……嗯。”

    王翰去上學(xué)了。

    宋冉走在街上，不知該去何處。

    車流如織，汽笛聲不絕于耳，城市的喧囂吵鬧充斥著她的耳朵，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

    她像走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廣告牌，紅綠燈，高樓天橋，迎面行人的臉，全部陌生而冷酷。

    她一直走一直走，朝那個方向走，要在這漫漫城市里抓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是抓一絲她唯一熟悉的氣息。

    宋冉闖進(jìn)白溪路派出所時，在冷風(fēng)中走了數(shù)小時的她已凍得嘴唇青紫。

    眾民警目光齊齊聚在她身上，一臉莫名。

    宋冉聲音跟絲一樣縹緲，問：“李瓚，李警官在嗎？”

    “他下午請假出去了?！?/br>
    “去哪兒了？”

    “沒說啊。”

    她轉(zhuǎn)身要走，迎面碰上民警小甲。

    對方不太客氣：“你把阿瓚害死了。他給你擔(dān)保，你倒好，轉(zhuǎn)頭就發(fā)文章，害我們所有人扣獎金。還好現(xiàn)在要結(jié)案了?！?/br>
    “對不起?！彼稳綐O低地說了聲，腦袋也垂得很低，走出門去。

    身后，有民警喊：

    “又出事了！實驗中學(xué)一個叫王翰的學(xué)生站出來了，說他就是指控趙元立的王某，公開請求警方調(diào)查趙元立，還說學(xué)校教育局包庇……”

    宋冉不知聽沒聽見，腳步不停地離開。

    ……

    宋冉站在十字路口，發(fā)現(xiàn)自己無處可去。手機(jī)沒電了。電視臺，她沒法回去。父親家，那里從來不是她的后盾。

    當(dāng)路燈轉(zhuǎn)綠，她隨著人潮前進(jìn)，她不自覺在對面而來的人面中搜尋，希望上天再次創(chuàng)造一次緣分，讓她遇見他。

    可這一次，好像緣分已盡。

    迎面那么多的人面中，沒有他的身影。

    宋冉獨自走過小半座城，回到北門街。

    天黑了，巷子里頭冷冷清清。

    她的軀殼沿著死寂的小巷往前走，走到青之巷拐角的時候，她一抬頭，愣住了。

    李瓚站在巷子口，正是去年他開車送她過來的地方。

    因在冷夜里等候太久，他微微縮著肩膀，臉色也有些發(fā)白，眼睛卻依然清亮。

    他靜靜看著她，一如當(dāng)初在機(jī)場候機(jī)廳的那個眼神，似溫柔，似悲傷，卻又更堅定。

    一瞬間，所有的心酸委屈像江水般漫涌上來。

    宋冉呼吸不暢，立刻朝他走去，卻是李瓚先開口：“宋冉，我有話跟你說?！?/br>
    “我說謊了！”她急迫地打斷，眼睛緊盯著他，“這半年來我過得不好，一點兒都不好?！?/br>
    她仰著頭朝他微笑：“我對你笑是假的，我說我很開心是假的，什么家人都好、工作順利，統(tǒng)統(tǒng)都是假的。是我裝的?！拖瘳F(xiàn)在這樣……”她咧嘴沖他一笑，笑得很難看，笑得眼淚盈滿了眼眶，“你看，我今天過得很好。我在說假話，我說了好多假話。我今天過得像要死了，我每天都難受得像是要死掉了。我……”

    情緒洶涌而上，她驀地哽住，哭不成，笑不成，竟不知該用如何表情面對此刻荒謬的自己。

    “我也騙你了?！崩瞽懳⑽⒁恍?，目光爍動，似是眸光，又似淚光，“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很輕松，拆彈很危險，我不想干了，不在乎了，都是騙你的。我其實……”他輕輕搖頭，嘴邊的笑容令人心碎，“……我現(xiàn)在是個廢人了。”

    話語出口，他痛得像是朝自己太陽xue開了一槍。

    他抬眸看下天，吸著氣，紅著眼眶，壓住聲線中的顫抖：“對不起。昨天我不該跟你講那些，我不知道dy的事，不知道你經(jīng)受的壓力……我只因為自己走過絕境，怕你也遭遇，才去阻攔你，質(zhì)疑你的判斷力。對不……”

    “不是！”她搖頭，淚水滾落臉頰，“是我對不起，說了太過分的話。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她哭道，“是我情緒不穩(wěn)定……也是我固執(zhí)不聽勸，造成現(xiàn)在的局面……我早就不能做記者了。早就錯了……

    可你不要生氣，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因為，只有你了……只有你……”

    她已是滿面淚水，泣不成聲，根本無法再組織語言：“我……沒法對任何人說。阿瓚，你知不知道……我沒法對……”

    她雙手捂著口鼻，深深低下頭去，哭得不能自已。

    他紅著眼眶，吸著氣咬緊下頜，竭力抬起頭。夜空仿佛在晶瑩閃爍。

    他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她發(fā)間

    “我知道。”他說。

    我知道，你沒有辦法對任何人說。

    因為我也一樣。

    因為這世上就沒有感同身受；

    因為說出口就好像，為什么只有我這么脆弱？為什么只有我這么無能？

    征戰(zhàn)沙場的士兵回到安寧的國土，人們歡聲笑語，沒人聽得見那段記憶里的炮火聲聲。

    在這和平的年代，戰(zhàn)爭卻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丑陋、私隱、不可為人知。

    外人瞧見了，或獵奇一窺，或不屑一顧。他們看不見那道傷疤下的抽筋挫骨；他們不知道它看似愈合卻會在陰雨天叫人痛不欲生。

    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直到今夜，才終于碰見那個同樣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人，形銷骨立，滿目凄零；那個有著同樣傷疤并夜夜發(fā)作痛徹心扉的人。

    就像那天見到的白色橄欖樹。

    沒見過的世人，永遠(yuǎn)不會相信世上竟有過那樣的盛景，永遠(yuǎn)不會理解天地間竟有過那一瞬的溫柔。

    沒見過的世人們大聲說：“這世上不可能有白色的橄欖樹！”

    可只有他/她知道，白色橄欖樹，是存在的。

    因為那天，他和她，一起看見了。

    慶幸啊，那一刻，藍(lán)天沙地的白色橄欖樹下，他/她在身邊；證明著，她/他不是在夢中。

    第32章 chapter 32

    二月只剩最后一天了, 天氣依然寒冷。

    夜里溫度不到2c, 這在潮濕的梁城，可說是寒氣入骨。

    宋冉家一樓原本就陰涼, 夏天住著舒服, 這個季節(jié)卻陰冷得慌。宋冉開門進(jìn)屋, 李瓚跟著走進(jìn)去，站在門廊里看了眼地。

    宋冉啞聲說：“我家是水泥地坪，不用換鞋的?！?/br>
    李瓚掃了屋內(nèi)一眼，問：“你一個人住？”

    “嗯。這是我外公外婆的房子, 他們都過世了?！?/br>
    宋冉放下包, 立刻打開電暖爐，說：“你先烤烤火吧，我去洗個臉?！彼m沒再哭了，但臉上都是淚痕。

    李瓚點頭，說：“好?！?/br>
    宋冉走開幾步回頭, 見他還站在原地, 有些出神的樣子, 指了下沙發(fā)：“你坐啊?！?/br>
    “誒?！彼吡诉^去。

    宋冉去洗手間拿涼水澆了下臉, 抬頭時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眼睛紅腫紅腫的，難看死了。

    等她出去，李瓚坐在沙發(fā)上, 微弓著背在烤火。

    他雙肘搭在雙膝上, 一雙手勻稱修長, 在暖爐上頭隨意翻轉(zhuǎn)?；鸸庥吃谒搁g, 照出粉嫩的血rou的顏色。他的臉上也映著溫暖的紅光，只是，那平靜的表情里卻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自今年再見，宋冉就沒見過他此刻這樣的神情；或者說從前就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仿佛那炙熱的火光都無法將他眼底的寂寞融化掉似的。

    她想，這半年來，當(dāng)她沒有面對鏡子，沒有面對任何人的時候，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神情。

    宋冉走過去坐在旁邊的小沙發(fā)上，也微弓著身子烤火。她的手和他的隔著一段距離，不近，也不遠(yuǎn)。

    進(jìn)屋了一段時間，身上還是冰冰涼的，寒氣未消。她問：“你等很久了嗎？”

    “有一會兒了?！彼f，“你手機(jī)打不通?！?/br>
    “沒電了。”

    “嗯。”

    “你今天怎么會過來？”

    “那個案子，我覺得你說的可能是對的?！?/br>
    “但你也說對了。王翰騙了我……也不能說騙，虛構(gòu)了1%的事實。”

    他們都對了，可也都錯了。

    而此刻，彼此似乎都不想在這問題上深聊，像達(dá)成了某種默契。

    心中有更想說的話。

    他和她呈直角坐著，兩人都盯著暖爐，手各自摩挲翻轉(zhuǎn)，透露著內(nèi)心些許的不安定。

    終于，他抬眸看她一眼，說：“去喝點兒水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