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沈曜雖然也懼怕長陵,但他仗著離她尚遠,身邊有高手相護,只消她稍有動作,身后的士兵便會毫不留情的拉動弓弩,此刻是他立威之際,自不能有半分怯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越長陵,你現(xiàn)在,還能如何?” 沈曜抬眼望去,他剛看到長陵抬起頭,眼神中升起一股殺氣,下一刻起落有如日月不住空,轉(zhuǎn)瞬飄轉(zhuǎn)失了蹤影。 沈曜倒抽一口涼氣,乍見白光驟現(xiàn),突然之間空中涌出一股浩然催城欲倒之勢,一道人影宛若鬼魅幽魂般出現(xiàn)在沈曜的頭頂之上,劍刃破空之聲猶如鬼泣,這一招名為“渡魂”,渡魂一出,向來有死無生。 “哐當(dāng)”一聲震天之響,劍竟錚然而斷,長陵倒躍落回地面,沈曜身邊諸人這時才紛紛拔刀護住沈曜,目中流露出極度驚駭之色,更別提沈曜手中那根本來不及出鞘的碧落劍。長陵手中長劍已裂為三截,散在地上,卻不是因為有人所擋,而是劍早就被人換過,劍質(zhì)拙劣,當(dāng)真氣灌入時根本無法承受,這才自行迸裂。 長陵扔掉斷劍,有劍無劍對她而言本無太大區(qū)別,她手腕一抬,正待翻掌,卻忽覺心口氣血翻涌,“噗”的一聲,一口血霧噴出,劇痛剎那間傳遍四肢八骸。 長陵瞳孔微微一縮,只感到周身開始麻痹,體內(nèi)的真氣沸騰欲散,她試圖強行運功,五臟六腑當(dāng)即痛不欲生,心頭血再次嘔出,血滴滴落地,夾著絲絲黯黑之色。 這不是受傷,而是中毒…… 是同心蠱毒發(fā)! 沈曜剛剛險象環(huán)生,頗有些心有余悸,看長陵連連嘔血動彈不得,這才壯起膽子,道:“你越是催用內(nèi)力,毒性傳的越快,還是省些力氣吧!” 長陵摁住心口,勉強站穩(wěn):“你殺了付流景?” 沈曜聞言怔了一怔,隨即大笑道:“看你將死,我行善一回,好讓你知曉自己是怎么死的?!?/br> 沈曜與周圍的人交換了下眼神,齊齊牽動馬韁讓出一條道來,但見有一人緩緩策馬踱出,一身墨藍色儒衫,容色沉穩(wěn),眉目如畫,正是付流景。 長陵氣驀地一滯,一晃竟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眼。 沈曜似乎十分滿意這樣的效果,“越長陵,你可知離枯草之毒是他所配,十字崖的蠱蟲亦是他所置,只怕他從未告訴過你,同心蠱蟲本可轉(zhuǎn)移,他早將所宿之蟲移入一只鷹體內(nèi)……哈哈,你出征之夜,正是他親手了結(jié)鷹命之時?!?/br> 長陵失神的看著付流景。 這猝不及防的一番話,仿似滾滾巖漿碾過,將先前所有的美好融得分裂崩離,而后化為一根細針扎入自己的胸腔,她居然有些喘不上氣來,嗓子眼又冒出一股腥甜之味。 付流景的眼神流轉(zhuǎn)著深沉復(fù)雜的意蘊,唯獨沒有笑意,長陵看著他,回想起他往日嬉皮笑臉的模樣,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從未認(rèn)識過他。 “為什么?” 付流景沉默半晌,終道:“你可還記得袖羅教的季子凝?” “我生平從未在意過什么女子,她是第一個,未殺過任何人,你是第一個?!?/br> 長陵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口中的季子凝究竟是誰。 難怪前日夜里付流景忽然問起自己:你不怕有人找你尋仇? 尋仇?原來他說的正是自己。 季子凝,哪來什么季子凝。 當(dāng)日茂竹林時初相遇時,真正的季子凝早就讓她滅了! 剎那間,長陵仰頭笑起來,不知是覺得太過荒唐,還是笑那造化弄人。 眾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沈曜身邊的那群武林至尊,他們固然為除越長陵而來,但眼見這絕世風(fēng)華的傳奇落到了這等境地,心中居然半分歡喜之意也沒有。 長陵卻只是笑,而后突然摘下臉上的面具,飛一般的擲向付流景的頸部,付流景險而又險的縱身而躍,那面具堪堪劃破了他的臉,直把他身后士兵的身子穿出一個洞來。 付流景飄然落回地面。 長陵看著他,他的臉沒有流血,臉頰微微掀開一角人皮面具,卻不揭開。他就那么施施然站著,離她僅有一丈距離,身后是濤濤流水不息。 原來他不僅不會武功是假的,連那張臉皮也是假的。 現(xiàn)下想來,結(jié)拜之時他敢對天起誓,說什么福禍相依報應(yīng)昭彰,怕只怕那“付流景”三個字也只不過是一個謊言罷了。 長陵目中的哀意漸漸淡去,她年少時便身負絕學(xué),橫行天下,未將任何人放在眼里過,如今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一個徹頭徹尾的虛假之人,竟也不覺得十分悲傷,只蔑然看向他,語氣一如平常:“付流景,有時報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br> 她話音方落,一掌襲向付流景,付流景疾勢避退三步,硬接一掌,感到那掌力綿軟無力,知她已是到了強弩之末,自能輕易將她擊潰,但卻不知怎地下不了那個手。 同心蠱毒發(fā)至此,長陵內(nèi)里的五臟六腑早已痛絞成一團,這掌一出,她聽到自己經(jīng)脈盡斷之聲,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眼下與付流景近在咫尺,兩人同朝河流方向掠去,眼看就要一齊跌入水中,長陵突然嘴唇微微蠕動,用自己女子的聲音對付流景道:“阿景,你說我們在茂竹木屋下所藏桑落酒,如今,可還在?” 這一聲幾不可聞的問語令付流景心中的那片寧靜乍然爆裂,霎時間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極其痛苦又極其不可置信的看著長陵—— 長陵反手給了他一掌將他推向地面,回頭朝付流景微微一笑,她笑意盎然,襯得眼邊赤焰不可逼視,付流景只覺得那笑冰心沁骨,下一刻,她整個人墜入滾滾奔流之中,再無蹤影。 付流景栽倒之后,呆呆的看著長陵消失的方向,不知為何,眼淚奪眶而出。 那人是千古難逢的傳說。 即使在瀕死之際,依然帶著笑意,無人敢近。 墜落前她仰頭看著風(fēng)煙俱凈,天山共色。 她忍不住可惜,這樣的大好河山,再也看不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時沒哭,寫完那天整個下午心都悶悶的,后來修文我也會習(xí)慣跳過。 可能因為我心疼陵哥。 關(guān)于“偽重生”的概念下一章揭曉。(順便重申一次本文真不是姐弟戀,但男主肯定三觀是正的……我在說什么》?) 第五章: 回天 長陵記不清,她在瀕死那刻究竟感受了多久的窒息。 她曾見過淹死之人,在水中瘋狂掙扎,胸腔亟不可待的想要呼上一口氣,卻求而不得,她慶幸自己疲憊無力,只待在一片漆黑中靜靜待死,但她等了又等,意識仍在一片黑暗與窒息中漂泊。 她不由納悶了,難道人死了就是在無窮無盡的冰冷中沉浮? 又不知過了有多久,像是一日兩日,又似千年萬年,直到前方黑黝黝的世界里有了微弱的光影,她欣喜若狂的想要發(fā)足奔去—— 長陵倏然睜開了眼! 入眼處,是團團簇簇嶙峋亂石,石上層層結(jié)冰,頂端水珠濺落,空蕩回響。 這是一個巨大的冰窟,巖頂呈弧形,仿佛由天而蓋,奇幻異常。 長陵躺在一塊巨大的寒冰之上,她下意識的動了動手指,寒冰觸手徹骨,凍得她一陣哆嗦,只覺得心臟突地一下刺痛,砰砰直跳,堪堪拉回了她的三魂七魄。 她竟然沒有死。 她低下頭,看到自己身著一襲白色裙裝,衣裳綿軟整潔,冰洞空寂,半點人跡也無。 長陵硬是撐著坐起身,發(fā)現(xiàn)洞內(nèi)有一面石桌石椅,桌椅上并未積霜,想來不久前應(yīng)有人清理過。她想要站起來,哪知剛直了身子,足下一軟,整個人就跌到了寒冰之下。 長陵感覺到了不對勁——她渾身又冰又麻,雙腿更是毫無知覺,別說走了,想要爬到洞口看一看外面的景致都是一樁難事。 洞外天光未盛,洞內(nèi)光影綽綽,長陵支著雙肘勉強挪出了幾步,但覺巖洞的冰壁上有一道影子,卻瞧不甚清。 她略略思付,伸手摸到頸邊的夜明珠,自衣襟內(nèi)掏了出來。 明珠幽光奪目,耀得冰洞晶瑩剔透,凝神望去,眼前石壁上登時映出一個女子身影。 那女子看去約莫十六七歲,烏發(fā)蓬松垂地,一身白色煙羅軟紗,襯得膚色白膩如脂,就是血色有些不足,除此外眉目如畫,端著三分英氣,明麗不可方物。 長陵呆呆的看著壁中之女子,慢慢的抬起手,但見那倒影亦抬起手,輕撫右眼邊光潔柔潤的肌膚。 這人自然就是長陵。 她不知自己的身上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能讓常年腫脹的眼皮消了下來,原本赤紅的印記更是不知所蹤。 長陵五內(nèi)一片凌亂,她仔細回憶了半晌,分明記得自己中了同心蠱毒,當(dāng)絕無生機才是,卻在睜眼之際置身于此,不知是何人,能有這等起死回骸之術(shù)救了自己。 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驚呼:“你醒了!” 長陵聞聲看去,但見一個荊衣布裙的老太婆站在洞口,手中拎著竹籃,一臉難以置信的靠近自己繞著轉(zhuǎn):“你真的醒了?”她蹲下身伸手搭上長陵的手腕,看著她就像看到個什么稀罕寶貝,“你活了,你竟然真的活了?!?/br> 長陵不知所以然,只覺得老太說話的口音很是奇怪,一把年紀(jì)了頭上還編著好幾條小辮子,看上去不太像中原人的裝扮。那老太婆見她盯著自己一聲不吭,掌心覆上長陵的額頭,“你怎么不說話,該不會是傻了吧?你你你可還記得你是誰?” 長陵不習(xí)慣被人觸碰,側(cè)過頭去,卻是試探地道:“我是誰?” 老太婆一臉“大事不好”湊近,“難道……你不是越長陵?” 長陵警惕的鎖起眉頭,“你知道我?” “啊,原來你沒有傻,那就不是我婆婆我救錯了人?!崩咸排呐男馗?,“我就一直納悶了,人都說越長陵是個男的,怎么會是你這么個千嬌百媚的小姑娘……可你當(dāng)時那額前的赤焰印記又分明……” “你……救的我?” 老太婆雙手撐著膝蓋站起身,“廢話,要不是婆婆我在雁回山下的冰河邊把你撈起來,你早就成為一個冰塊長長久久的沉眠于底了?!?/br> 雁回山?那不是雁國的名川嗎? 長陵心中終于有些驚異了,她是在泰興城落的水,怎么可能會讓人在雁國搭救? 老太婆留意她的神色,看她依舊一言不發(fā),伸手在長陵眼前揮了揮,“這就是雁回山的冰峰窟,你要不信,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呀?!?/br> 長陵淡漠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安,她勉力挪到洞口,朝外望去,卻見遠山近嶺的天地是皆迷迷茫茫的蒼翠,唯有雁回山巍然而立于云霄之上,幽幽山風(fēng)入谷,駭人而陰冷。 山風(fēng)在耳畔乍響,她還記得自己暈厥前是寒冬臘月,連泰興城都是一片縞素雪色,何況是雁國極北之地。 “不可能,我明明是在梁國?!?/br> 老太婆撓了撓頭,“你從那兒飄到這兒,那有什么可稀奇的?!?/br> 長陵:“……” 從伏龍山到雁回山,就算是坐船也得十天半個月的,她若這樣一路漂洋過海,早就成為一具腐尸,哪還有機會好端端的坐在此處? “再說了,梁朝都滅了多久了……如今哪還有什么梁朝?”老太婆一副腦殼轉(zhuǎn)不過彎的樣子,“喔,也是,你怎么可能會知道,你都死了十一年了……” 長陵心神一凜,“什么死了十一年?” “婆婆我在河邊撿到你的時候,你全身上下早已結(jié)霜,全無呼吸,活人何曾是那副模樣?” 長陵心里無由來的一驚,不可思議的看著婆婆。 “死了就是死了,原也只是想將你好生安葬,誰曾想婆婆剛刨好了坑,拉你入土?xí)r居然聽見了你的心跳,撲通撲通的,嚇?biāo)榔牌帕恕?,你要去哪兒??/br> 長陵自然是聽不進這不羈的謬論,但她所處境地又實在太過匪夷所思,難免想要一探究竟——她不相信這是在雁國,只要離開此處再去找人來問,自能見分曉。 她雙腿毫無知覺,無從行走,情急之下,一手借巖壁之力飛躍而起,徑直飄向洞外斷崖之處,那老太婆見了,哎呀一聲,“你這才醒轉(zhuǎn),氣息尚且難以自調(diào),不可擅動內(nèi)力??!” 只是長陵已聽不入耳了。 她舉目眺望山崖之下,四面八方是十里礦地,百里農(nóng)田。 炎炎烈日之下,耕田勞作之人密密麻麻的散在各處,個個身著雁服頭留髡發(fā),更有成群結(jié)隊的士卒執(zhí)鞭驅(qū)趕他們,煙瘴之氣充斥在空氣中令人幾欲窒息,古人常謂修羅恐怕莫過于此。 長陵跌坐在地,無論如何都不能置信眼前所見,直到山風(fēng)拂過衣袖,她低下頭,發(fā)現(xiàn)掌心中的薄繭悄然無跡,而手臂之上那處同心蠱的傷已變?yōu)樯钌畹挠∮?,若不是?shù)年光景流逝,如何能形成這樣疤痕。 老太婆已跟至身旁,見她失神良久,道:“唉,我都說了你躺了十一年,騙你做什么?” 縱使荒唐至極,終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