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長陵剛站起身,待看清那副熟悉的面孔時,渾身一震,下意識動唇道:“碧瓊……” 呂家碧瓊,在群雄逐鹿中原的年代,曾是江東第一美人。 那時江湖中誰人不知,她是越二公子越長陵的女人。 第三十八章: 碧瓊 通常說來,當(dāng)一個女子被冠以“某某第一美人”名號的時候,說明這個美人不僅人美,并且足夠高調(diào)以至于到了口口相傳的地步。 呂家曾是江東富甲一方的商賈,祖祖輩輩做的都是皇家生意,如此家世,加之天賜的姣好容顏,呂碧瓊尚在豆蔻年華,就有不少的鄉(xiāng)紳氏族巴著上門想與其締結(jié)姻親。 呂父挑挑揀揀,最后敲定了廬江陳家的大公子——彼時皇帝的親外甥,兩家人喜氣洋洋的簽好了婚書,就數(shù)著日子等碧瓊行好及笄禮風(fēng)光出嫁。 然而好景不長,皇城突遭宮變,先是梁帝遇刺,皇族落荒而走,再是各方諸侯紛紛響應(yīng)起義的旗幟,一夕之間,天地大亂。 梁朝亡了,身為皇親的陳家自然成了殺雞儆猴的頭號對象,沒多久,陳家就被叛軍給削了,呂家不可避免受了牽連,偌大的家業(yè)轉(zhuǎn)瞬就被一搶而空。 在那盜匪橫行的年代,平頭百姓家的弱女子尚且朝不保夕,更何況是享譽(yù)盛名的美人,縱是呂父帶著他們母女二人東躲西藏,終究難逃噩運(yùn),一家三口在漂泊的途中撞上了麥樺山第一霸匪孫黑七的刀口上。 事實(shí)上,長陵那年上麥樺山,本是奉越長盛的命令前去勸匪從良的。 他們越家既然在江東扎下了根基,自然希望能護(hù)好這一方水土,如孫黑七這般頗有組織頗具規(guī)模土匪頭領(lǐng),先試著籠絡(luò),實(shí)在不行再一鍋端——當(dāng)然長陵上山前就摩拳擦掌做足了血洗匪寨的準(zhǔn)備。 怎料想,剛晃到山寨門口,就見了一出土匪強(qiáng)搶美女的戲碼。 呂父倒在了血泊中,呂母與呂碧瓊在幾個盜匪的撕扯下早已衣不蔽體,就在某個山匪失了耐性打算將呂碧瓊“就地正法”時,突見一道光影竄過,那人的脖子登時豁開了一道口子,腦仁兒往后一歪,鮮血呲溜在半空中噴成了一股花兒。 在場的十多個山匪被飛來橫血糊了一臉懵,孫黑七這個當(dāng)頭頭先反應(yīng)了過來,拔起長刀道:“什么人!給老子滾出來!” 長陵遲半拍才從草叢里踱了出來。 山匪們看到來人是一個身材修長的青年,臉上戴著銀色的半面譜,未見攜有兵器,只有右手握著一把綠色……樹葉? 孫黑七看來者只有一人,立時端起了大當(dāng)家的氣勢,怒喝道:“哪條道上的?敢上我們黑風(fēng)寨來鬧事?!” “啊,這里就是黑風(fēng)寨,那沒錯了?!遍L陵微不可察的點(diǎn)了一下頭,“你們誰是孫黑七?” 孫黑七道:“老子就是黑風(fēng)寨寨主!你是何人?” “哦,在下姓越,”長陵敷衍的抱拳道:“奉家兄之命前來見貴寨孫黑七商談一事……” 孫黑七正要說話,身旁一個豹頭環(huán)眼的二寨主警惕湊近道:“大哥!這人瞅著邪乎,三弟莫名其妙的死在他手上,千萬別廢話,趁他的同伙沒來,將他拿下……” “那就是沒得談了?”長陵聽到了這番耳語,“不談也行,不知貴寨有多少人馬,就你們這……十七個?” 那二寨主咧嘴一笑,露出了滿口兇牙,“咱們寨中還有六十八人,你剛剛殺了我兄弟,現(xiàn)在想跑,遲了!” “那是有點(diǎn)多……”長陵眉頭一蹙,忙走到樹叢邊又撈了一手樹葉,“這下應(yīng)是夠了。” 眾人還沒聽明白,這時忽見一個矮小的山匪顫聲叫道:“三寨主、三寨主他是被一個樹葉給割破的喉嚨……” 這一語嚇人,孫黑七回頭一瞧,才見插在老三的喉口上的玩意兒果真是一枚樹葉,二寨主不信邪,人傻膽肥的將刀一指:“一個個慫蛋!別信這種唬人的玩意兒!老子就還不信了,咱們這么多人,干不過這么細(xì)挑兒的貨!都別給我上!” “慢著!”孫黑七長手一擋,多往前走了一步,“敢問閣下全名?!?/br> 真是麻煩。 長陵不大情愿的放下了蠢蠢欲動的雙手。 “在下江東越長陵?!?/br> 烈日下炎風(fēng)陣陣,卻令山匪的背脊間生出了一股颯颯寒意。 就在三個月前,孫黑七曾帶著一幫兄弟下山意欲投靠叛軍,走到半路才知叛軍中十八個武藝高強(qiáng)的領(lǐng)兵頭顱被排成排懸在城門前,其麾下數(shù)萬兵馬一夜之間歸降于江東越家,而那個割頭就跟切韭菜的人,名字就叫越長陵。 黑風(fēng)寨這群山匪聽得此事,嚇的連夜快馬加鞭藏回寨中,歇了整整一個冬天,最近聽說越家在外討伐韃子,這才重新出來小范圍的走動。 今兒個只是在自家門前宰肥羊,怎么會把這瘟神給招來了?! 這下沒人敢吭一聲,孫黑七連聲調(diào)都弱了三節(jié),“您,您方才說越大公子請您來和我商談事情,不知是……是什么呀?” “我哥聽說你們黑風(fēng)寨久據(jù)麥樺山,時來魚rou鄉(xiāng)里,橫行霸道,近來愈發(fā)猖狂……”眾人聞言熱汗都冒出來了,又聽長陵道:“所以他讓我來走一趟,看看你們能否改惡從善,棄匪從軍,將手中屠刀用在真正可用之處……” 她說到這里自己都覺得這番話實(shí)在是太墨跡了,于是省略了一連串臨出門前兄長的諄諄叮囑,直接收了尾:“總之,你們要是愿意歸順我們越家,那這事就了了,要是負(fù)隅頑抗……算了,就眼下這么個狀況……”長陵瞟了一眼橫尸的那個山匪慘狀,“行吧,我看得出你們都是心志堅(jiān)定的慣匪,說了都是白說……” 她往前一步,踩中樹枝“噼啪”一響,震得孫黑七心肝膽顫,忙道:“等等等等,我們沒說不愿意啊?!?/br> “呃?”長陵眉頭一皺,“你們愿意歸順?” “愿……”孫黑七的“意”倆字還沒來得及蹦出來,那個二寨主搶聲道:“本來也不是不行,可是你一來,就為了那么個不相干的娘們殺了我們老三,現(xiàn)在說讓歸順就歸順,豈不是顯得我們黑風(fēng)寨軟弱可欺么?” 長陵滿不在乎的活絡(luò)了一下脖頸,“說的在理,好了,要上一起上,別……” “誰、誰說不相干了?”孫黑七將二寨主搡到一旁,指著窩在角落瑟瑟發(fā)抖的呂碧瓊道:“她、她不是您越二爺?shù)呐嗣??我之前就有所耳聞,本想請呂家小姐到寨中作客,誰知……誰知老三這個不長眼的東西居然想要對她用強(qiáng)!那二爺您動手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么?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 眾兄弟前一刻被傻了吧唧的二寨主驚的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聽了這話,就跟撈著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的迎合了起來,“是!是!呂小姐是越二爺?shù)呐?!”“怎么能碰越二爺?shù)呐四??”“三寨主死不足惜??!我們咋能介意呢??/br> “……” 那頭在爭先恐后的嚷嚷,這頭的長陵與初次見面的女子默默對視了一眼,才看清那副楚楚可憐的姣容,心下不由一嘆。 也罷,既然這群盜匪把臺階都搭好了,那就順著下吧。 “嗯,她是我的女人,現(xiàn)在,你們都是自愿歸順越家的么?” 呂碧瓊母女也就這樣順道被長陵捎回江東越家。 越長盛聽完整個過程,對長陵的表現(xiàn)贊不絕口,又讓人好生安頓那母女二人。只是長陵身為一個女人,自然不可能真的討個女人回家,沒過幾日,她抽了個空找呂碧瓊坐下談話,大意就是“當(dāng)時就是隨口說說不必當(dāng)真,你們母女要是想走隨時能走,要想留下暫居也無妨”。 誰知呂碧瓊聽完沉默了良久,突然跪身道:“那二當(dāng)家徐義是殺害我爹的兇手,若二公子肯替我將他殺了,碧瓊愿意終身侍奉二公子。” 長陵搖頭道:“他們既已歸順,就是越家的兵,我沒有斬殺自己兵卒的道理?!?/br> “公子,我只要徐義的命而已,他無惡不作,現(xiàn)在也只是看著孫黑七的面才假意臣服,您殺了他,不是也除了后患么?” “他若真有異心,或是再生是非,自有軍法處置,但在此之前,我不可無中生有……” “怎么會是無中生有!”呂碧瓊一時激憤,一捶桌案,“我爹慘死在他刀下,您,您不是沒有看到的……” “那是他歸順之前做的事?!?/br> 呂碧瓊看長陵不為所動,眼眶中慢慢氤氳出霧氣,“越二公子,你可知失去至親是什么滋味?我爹為了救我和我娘,苦苦哀求,拼死抵抗,可那徐義還是對我爹下了狠手……您武功高強(qiáng),手握重兵,殺他就像捏死一只螞蟻那樣簡單,為何就不能替我報仇呢?” “呂小姐,那是你的仇?!?/br> 呂碧瓊一呆。 “如果你想報仇,自己去報,但是你不能因?yàn)槲夷苻k到就理所當(dāng)然的要求我去辦,”長陵平靜道:“我沒有替你報仇的責(zé)任?!?/br> 呂碧瓊不甘心,“我也想親手了結(jié)那狗賊的性命,可我武功不好,我、我不可能……” “那是你的事,下毒也好,另尋他助也好,或者你可以從現(xiàn)在開始勤加習(xí)武,十年之后若徐義還活著,再去報仇?!遍L陵緩緩站起了身,“在這個世道,每日都有人死,每日都有人背上血仇,你要是以為報仇是只靠三言兩語就能假手于人的事,我無話可說。” 呂碧瓊完全愣住了,連眼淚落下都不曾察覺。 第一次意識到,沒有了父親,她便如一葉浮萍?xì)w海,任風(fēng)雨飄搖,再也不能指望去求尋另一個避風(fēng)港了。 見長陵轉(zhuǎn)身而去,呂碧瓊突然跪下身來:“求二公子教我武功?!?/br> “我從來不教人武功?!?/br> “咚”“咚”沉沉叩地之聲,長陵回頭,見她緊緊咬著牙關(guān),額間磕出了血痕,“求二公子教我武功!” 長陵眸光微微一凝。 她在呂碧瓊的眼中看到了某種熟悉的韌意。 誰也不是生來堅(jiān)若頑石,奈何世事不允許柔軟。 “我即將隨軍北征,只教三日。”長陵道:“三個月后回來,再看你是不是習(xí)武的料子?!?/br> 之后,據(jù)說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呂大小姐就跟脫胎換骨似的,短短半年時間就能耍出一套流暢有力的梨花槍。 至于那黑風(fēng)寨徐義,早在歸順之初就已因違抗軍令被打了六十軍棍,半身不遂的癱在牢中,怪的是越公子專門囑人留他一條命,那口氣吊了大半年,最終死于一柄銳槍之下。 當(dāng)時長陵看這丫頭的本事勉強(qiáng)夠用來生存了,就琢磨著開始趕人,怎知那呂碧瓊就跟個黏土似的,賴著不肯離開,還說什么要為越家效力至死不渝。 不渝你奶奶個熊!早知這么麻煩,就不該聽越長盛的,直接弄死那個徐義不就了事了? 那年的越長陵一定想不到,后來沒顧得上攆走呂碧瓊,自己倒是光榮的獻(xiàn)身沙場了。 她更想不到,十一年后的呂碧瓊給自己帶了頂“綠帽子”,成了東夏朝丞相府的瓊夫人。 ******** 長陵的思緒在天外飄轉(zhuǎn)了一大圈,直到碧瓊輕輕喚了聲:“南姑娘?” 回過神來,長陵望著這個氣質(zhì)婉約的少婦,原本一絡(luò)絡(luò)散在肩上的長發(fā)盤成華髻,笑起來眼角多了幾條淺細(xì)的紋路,依舊美麗,卻已不見當(dāng)初純?nèi)弧?/br> “想不到老爺已經(jīng)將我的名字告訴姑娘了,”碧瓊垂眸福了福身,“那碧瓊也就不用介紹了,請姑娘入座吧。紫青,去溫一壺桂花酒來?!?/br> 是了,她認(rèn)得出碧瓊,但碧瓊卻認(rèn)不出她。 別說她容顏大改,就連自己的女兒之身也從來沒有透露過半分。 這么些年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現(xiàn)下的碧瓊又變了多少,她不得而知。 那就更沒有相認(rèn)的理由了。 長陵想到此處,不由淡淡一笑,“我是聽下人說起的,想不到符大人的夫人如此貌美,真是一對神仙眷侶,羨煞旁人啊?!?/br> “碧瓊只不過是老爺?shù)逆?,今后南姑娘才是值得老爺八抬大轎娶進(jìn)門的夫人,以后南姑娘進(jìn)了府,按規(guī)矩,我還得喚你一聲jiejie呢?!北汰傉f到這里體貼的一笑,“南姑娘,菜很容易涼,趁熱吃,若是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小小的一方石桌,擺著各色精致的金陵菜肴,眼熟的只有一道紅燜跳魚,從前在江東營地,難得能吃到的河鮮就是這種小跳魚,碧瓊總會變著法子搗騰,饞的連越長盛都不舍得將人攆走。 長陵夾了一小瓣rou,仍是當(dāng)年那個滋味,心里淌過一陣意興闌珊,她想起來此的目的,開口問:“不知瓊夫人是如何與符大人相識的?” “我不知南姑娘有沒有聽過,”碧瓊酌了一小口酒,“我曾經(jīng)住在江東,家中變故,輾轉(zhuǎn)之下被一個恩人收留,可惜世事無常,恩人逢難而去,我本欲終身不嫁,就那么守著恩人的家,誰曾想竟有人上門尋仇,是老爺救的我……后來,我就帶著母親來到了金陵,進(jìn)了這相府中?!?/br> “你母親也在府上?” “兩年前就過世了,不過走的很安詳?!北汰傉f起這些,神情沒有太多的傷感,“我聽說南姑娘也是家中出了點(diǎn)事兒,荊將軍才讓老爺把你請回來的,對么?” “嗯……是有那么點(diǎn)兒事……”讓大炮給轟平來著。 長陵咀嚼著碧瓊的前一番話,咬了一口灌湯包,漫不經(jīng)心問:“你說是符大人救了你,那他過去也是江東的人咯?” “老爺是金陵人,那年他隨皇上去江東收兵,也是無意間才路過的……” “那年?”長陵停下筷子,“你說的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十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皇上尚未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