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迦谷忍不住哽了一下,雨水沖刷著他的臉,看不出淚痕,往日只會嬉皮笑臉的師叔殘忍的點了點頭道:“對,尸首,早點撈上來總比泡的面目模糊來得好?!?/br> 長陵聞言,渾身忽然發(fā)抖起來,她嘴唇動了動,仿佛還想說什么,卻不知怎么地,沒有出聲。 迦谷不忍多看她,眼見洪浪稍靜了下來,不遠處的浮木上似乎趴著一個大聲哭泣的小女孩,迦谷足尖一點,掠過水面將那女孩一把抱住帶回石峰頂上,將她一把推入長陵身旁道:“我得去救其他人,你能不能看著她?” 迦谷生怕一時被悲傷沖昏了腦袋做什么傻事出來,他深知這師侄天生的責任感能令她撐過這最艱難的時刻,便找來個小丫頭塞給她,果不其然,長陵低頭看到阿果妹,一片荒蕪的眼中恢復了一絲理性,她勉強點了一下頭,啞著嗓子道:“你去吧,我……沒事。” 迦谷這才放下心,施展輕功,借著水面上的各種漂浮之物,去尋救其他的幸存村民。 阿果妹仍在娃娃大哭,長陵蹲下身摸了一下她的腦袋,道:“別哭了,不知還要困多久,再哭下去,你會沒力氣的,沒有力氣,就見不到你娘了?!?/br> “我還見得到我娘么?”阿果妹一聽,稍稍安靜了下來。 長陵聲音發(fā)緊道:“……見得到?!?/br> 只是不一定是活的。 她沒有把后面那句往下說。 “好,那我不哭了?!毙∨⒆匀宦牪怀鲞@話外之音,只是緊緊握住神仙jiejie的手指,她巴著大眼睛望著長陵,突然道:“可是jiejie,你怎么還在哭?” 長陵呆了一下,“我沒有哭,這只是雨水?!?/br> 阿果妹伸出手指在她眼角輕輕觸了一下,一滴滴淚珠順著眼眶滾落在小小的指尖上,“你騙人,雨水怎么會是熱的?你就是哭了,你的眼睛都紅了?!?/br> 長陵后知后覺的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好似有什么東西將她的心口撕裂了,那些欠了許多年,埋藏許久的情緒都控制不住地奔涌出來,怎么也停不下來,怎么也流不盡。 阿果妹好像被她嚇壞了,“jiejie?你為什么哭呀?” 是啊,為什么會哭呢? 不是說練過釋摩真經之人能不亂于心,不困于情么? 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無堅不摧,即使泰興城那一把大火將她的一切燒為灰燼,她依然可以從萬丈冰縫里鉆了出來,依然可以死灰復燃。 可是這一場洪流卻好像湮滅了心中最后一絲光亮。 長陵突然清晰的意識到,以后的日子,她也許還可以重新站起來,去殺人,去報仇,手染鮮血,或是放下屠刀……但是,她再也不會發(fā)自肺腑的快樂了。 原來,比被喜歡的人背叛更痛苦的事,是心上的人再也不能活在這個世上。 長陵擦干了眼淚,回答阿果妹道:“因為天不容我,而我偏想逆天而行?!?/br> 這話聽著沒頭沒尾,阿果妹自然聽不明白,她一心惦記著自己的親人,見雨勢漸弱,視野變寬,忙不迭的東張西望,突然看到了什么,睜著大眼呆呆道:“jiejie……那個是……是船么?” 船?這個地方怎么可能會有船? 長陵瞇著眼抬頭望去,只見細雨朦朦中,一艘形似海鳥的海船出現(xiàn)在視野內,那船身至少有十數(shù)丈之寬,船心頭低尾高,乃是用作海戰(zhàn)的海鶻戰(zhàn)艦。 她愕然站起身來,看到那戰(zhàn)艦之后另外還跟著好幾只中等大小的帆船,船上都站著手持弓弩的士兵。 而當那首艘戰(zhàn)艦愈發(fā)臨近時,她見到甲板之上,站著十來個手持長劍的江湖人。 昔日的滄海派掌門霍真、真武門掌門平裳、丹霞門洛飛,甚至還有七殺堂堂主……諸多熟悉的面孔從她眼中一一晃過,那一年泰興城外,圍在沈曜身畔以長劍相指的那些老熟人,居然都湊到了一塊兒。 依舊是熟悉的猙獰無恥,只是被圍的人變了。 長陵望著站在船頭前的荊無畏,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游三時,腦子“嗡”一聲炸開,原本糊成一團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 是他。 是他放的水閘先淹過森林和村莊,再乘船而入,這不是天災,是人禍。 荊無畏本以為當船進到村里時,應當是什么活口也不剩了。 他一路開進來看到一些垂死掙扎的村民,讓士兵們順手殺了,誰知開到底,竟然看到一座小小的山坳上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毛都沒有長齊的小丫頭,還有一個,是自己的“女兒”。 船在距離石峰不到數(shù)丈的地方停了下來,荊無畏故作震驚的望著長陵道:“絮兒,你怎么會在這兒?快、快上來!那邊危險!” 長陵的面色蒼白如死,眼眶的濕紅猶在,她將阿果妹護在身后,冷冷看著荊無畏,道:“原來是你?!?/br> 荊無畏看清她的狼狽之態(tài),又見她身側不見了葉麒,已經猜到了什么,抑制不住的狂喜就要溢出來,他前一刻還惺惺作態(tài),這下連戲都不演了,丑陋的嘴角一揚,“不是爹,你以為是誰呢?若不是我故意留下了燕靈山的線索,假裝同意你們的婚事……又怎么能把你們引到這兒來?若不是小侯爺親自出馬,又如何能破得了這二十八星宿陣呢?” 長陵狠狠攥緊已經握的鮮血淋漓的手,喃喃道:“越氏遺物中提到了燕靈村和賀家的二十八星宿陣,所以,你才想利用賀瑜進入這村莊?” “喔?小侯爺連越氏遺物都和你交待了?”荊無畏頗是詫異的瞟了她一眼:“還是說,你一開始接近我,也是為了越氏遺物而來?” 長陵沒有回答他這句話,只道:“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南絮……” “你在清城院種種言行實在太過匪夷所思,比武擂臺之上你甚至沒有用過一次毒……”荊無畏深表遺憾的搖了搖頭,道:“我本以為你是符相的人,想不到你最終居然選擇投靠了小侯爺……甚至為了他肯同入燕靈山,這一點,倒是讓我始料未及啊……” 長陵心中生出了一種萬念俱灰的憤恨。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她這一生所有珍視的東西,都是被這樣不堪的人給摧毀的。 “行了,念在當日明月霏對我施毒,你救過我的份上……我和你說這么多,已是仁至義盡……既然你對小侯爺如此情深義重,”荊無畏猖狂一笑,“不妨讓‘爹’來,親自送你一程,陪他共赴黃泉如何?” 他說到這里,船上諸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七殺堂堂主更笑道:“如此絕色美人就這么殺了豈不可惜?要是將軍首肯,借本堂主來玩一玩……” 話沒說完,眾人臉上都浮現(xiàn)出猥瑣的笑意,荊無畏接道:“那可難辦了,我這位‘閨女’武功不弱,恐怕還得先挑斷她的手筋腳筋,否則,怕是堂主你消受不起啊哈哈哈哈……” 躲在長陵身后的阿果妹早已嚇得瑟瑟發(fā)抖,長陵褪盡血色的嘴唇卻忽然動了動:“荊無畏,你說反了兩件事?!?/br> “第一件,明月霏給你下的醉逍遙解藥被我掉了包,所以我沒有救過你,”長陵一字一頓道:“不到一年之內,你必死無疑?!?/br> 荊無畏臉上的笑容一僵,不等他反應過來,長陵說了第二句話。 “等你出了燕靈村,一定會想去找解藥,對吧?”長陵慢慢的往前走了兩步,嘴角一彎,“可惜,你沒有這個機會,難得有這么多人陪你一起進來,黃泉之路想必不會寂寞,既然如此,就由我……送你們一程吧。” 第九十二章: 戰(zhàn)神 一個看去弱不禁風隨時都要被風卷走的小姑娘,說了這么句大言不慚的話,是沒有人會真當一回事的。 眾人一聽不免露出了嘲諷之色,七殺堂堂主應如離對荊無畏道:“不過是強弩之末,故意這么一說唬一唬我們罷了……荊將軍不必擔心,就算當真中了什么□□,待將軍將伍潤刻在石壁上的秘籍練成之后,何懼毒不能解?” “堂主所言甚是,大不了,我們替將軍跑一跑腿,將雁國那小公主給揪來,任由將軍您來處置便是?!闭嫖溟T掌門平裳順便獻了個嘴上殷勤,指著長陵道:“眼下,就讓平某代勞先將這丫頭拿下!” 說罷,他自船上凌空躍下,一記軟綿綿的掌風迎面飄來。這一掌雖看似柔和,實則深蘊渾厚內力,若是躲開,這一掌便會在頃刻間快上十倍不止,一招擒人,若是迎掌而上,掌力則會傾囊而出,正是真武門的拿手絕學擒殺掌。 長陵眉頭皺也不皺,右手伸到阿果妹肩上一抓,下一瞬,平裳一掌撲了個空,眼睜睜看著近在咫尺的兩人憑空一閃,消失在視野范圍之內,他方一落地,當即警惕回頭,不及聽人示警,但覺腦仁劇烈一疼,竟是被人從后方用足尖踢中! 平裳當即覺得天旋地轉,手腳使不上氣力,忽爾身形被人一托,卻是滄海派的霍真及時跳上前來將他一把攙住——方才眾目睽睽之下,長陵拎著阿果妹一躥一跳,速度之快,連船上的人也只能看到一道殘影,平裳自問方才雖未使出全力,但也絕無分過心神,然而依舊被一下踢中要害,他心下驚悚至極,只聽那站在五步之遠外的女子淡淡道:“平裳,我從前就說過,使擒殺掌的時候注意自己的腦袋,過去這么多年,你怎么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這話太過耳熟,平裳一聽渾身劇震,顫著指尖指著眼前的女子道:“你……你是……” 是什么,他已經說不出口了,但見他腦殼后崩裂出了一道口子,好似一股漏了底的杯子,鮮血與腦漿同時噴了出來,霍真被濺的手一哆嗦,由著平裳整個人直愣愣栽倒下去,滾入洪流之中。 這變故令所有人為之一駭,聽她語氣與平掌門乃是舊相識,這姑娘看去不過十七八歲,多年以前她才幾歲?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但她一招之內擊殺平裳卻又是不爭的事實…… 荊無畏心中升起一股古怪的恐慌——比那日驚艷四座的御前比武,強上太多了…… 霍真曾是當日在大昭寺被困的八大掌門之一,方才第一眼尚沒有認出來,此時近在眼前,才想起那個以一己之力力戰(zhàn)五大高僧的蒙面女子,他不由握緊手中長刀道:“你、你是當日在大昭寺的那個……” “霍掌門,這妖女詭奇的很,千萬不要和她廢話!”荊無畏心頭一虛,對周圍諸人道:“你們快去襄助霍掌門!” 這一句命令,竟然是要堂堂幾位叱咤東夏武林的掌門人去合圍一個黃毛丫頭,這要是傳揚出去,今后還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幾位掌門人頓有不愿之色,他們心中斷定平裳是一時疏忽大意,但荊無畏開了口,他們卻也不得不聽從,當下足下一蹬,丹霞門洛飛、鐵劍門韋駝、鐵嶺門楚膺紛紛飄然而下,分立石峰山頂各端,將長陵與阿果妹團團圍住,長陵斜了一眼,望著船上圍在荊無畏身旁的一眾七殺堂高手們,冷叱一聲:“奉勸你們還是不要保留實力,就這么幾個人,我打起來,也不過癮啊?!?/br> 霍真方才不敢擅自出手,仗著人多勢眾,在場個個都是江湖中頂尖的高手,再無顧忌道:“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人!” 話音方落,身形忽爾一閃,手中單刀運足內勁向長陵砍去,與此同時,洛飛、韋駝與楚膺三人也揮動自己手中的兵器——反正都不要臉了,索性來個徹底,一招解決了事! 電光閃石的一剎間,長陵一手迅速將木盒塞入自己后腰中,一手摟著阿果妹飛身避開,她自學成釋摩真經以來,雖遇勁敵無數(shù),從未落敗,但同時應對這么多縱橫江湖的一派之長,卻是生平未遇,更別提她身邊還帶著個毫無自保能力的拖油瓶! 她方才大放厥詞,本是想激七殺堂的人一齊加入戰(zhàn)團,如此,她只需要及時躲避,直到等待師叔歸來即可聯(lián)手對敵。 想不到堂主尹尊并不上當,如此一來,要是七殺堂隨時趁虛而入,將一些卑鄙不入流的手段用在小丫頭身上…… 她剛這么一想,但見十幾只rou眼難辨的牛毛小針直往阿果妹身上刺去,長陵旋身避開,但另外四人的刀槍劍棒又見縫插針從上下左右四個方向撲襲而來—— 長陵本就悲慟交加,此時搏斗之際,瞧見這些縱橫江湖的高手連基本為人的道義都不肯講,不禁燃起了熊熊怒火,想到自從死而復生以來,回回與人交手都要思量如何取巧,心里不由道:我越長陵從小到大,何曾如此窩囊過! 思及于此,長陵不再顧念力復幾成,相斗幾何,將勃勃怒意涌至于臂,一掌劈空向前直襲而去! 驀地一人“啊”地慘叫一聲,身子墜在地上時整個人被開膛破肚,五臟六腑俱裂,猶如從萬丈深淵跌下一般摔成了一灘爛泥! 那人正是霍真,眾人被這遭給撼的連連倒退——他們幾乎懷疑是自己眼花了,區(qū)區(qū)一招隔空掌怎么可能會把武功深厚的霍掌門打成這幅德行……這女子,到底是哪里冒出來的妖魔鬼怪! 這下不僅是荊無畏驚了,連長陵都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的掌心,她感受到那股久違的強勁真氣在體內源源不絕的來回周轉,塵封已久的內力竟然在此時回歸! 荊無畏眼角跳了一下,下意識退到七殺堂主身后,洛飛慘然顫聲道:“你、你究竟是誰?” 長陵轉眸掃了周遭一圈,繼而她彎下腰,將霍真的刀撿了起來,輕描淡寫的刀尖點地,一股暴風雨前的壓迫感撲面而來,她低沉地道:“十一年前,你們弄折了我的劍,欠我一戰(zhàn),今日,我借刀一用,不知諸位,可否準備好了?” “十一年前”四字重如泰山壓頂,石峰上一時鴉雀無聲,只聞洪流滔滔。 “不可能……”荊無畏目呲欲裂地說道:“不可能!” 越長陵早就死了,死于泰興城瀑流之下,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韋駝連手指的劍都握不穩(wěn)了,“二、二公子……不、二公子怎么可能是個女人……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要裝神弄鬼!” “韋駝?!遍L陵拉著阿果妹走向他的方向,長刀在地上慢慢拖拽,刀石相撞的聲音尤為刺耳,“你曾說過十年之后你的鐵劍將會成為天下第一劍,今日當修成正果了吧?不知可否讓我討教一二?” 韋駝渾身戰(zhàn)栗如篩子,徒然間他大喝一聲,猶如一頭猛獸般橫起鐵刀,撲騰而往,他的速度與力量已經大到了rou眼難辨的地步,然而堪堪走出三步——也就是一個眨眼的瞬間,他渾身一僵,睜大了眼睛慢慢低下頭,盯著自己被寫了一個“米”字的膛子,嘴唇動了動,沒來得及再多說一個字,倒了下去。 長陵將他一腳踹下石峰,待飄遠去后,才移開遮擋阿果妹眼睛的手,轉頭瞄向余下人,一字一頓道:“怎么,還不相信我是誰么?” 最后這句話用的男子腔調,在場所有人頓時膽戰(zhàn)心驚,連同船上七殺堂諸人,望著她的神情猶如魑魅魍魎——遽然之間,他們看到了十一年前那個戴著半面譜,神威凜凜的戰(zhàn)神與這個女人重疊在了一起! 生死關頭,眾人再也顧不得其他,甲板上的高手們深知逃之晚矣,紛紛加入戰(zhàn)團,他們雖然驚懼到了極點,但畢竟是一等一的高手,出手間并不慌亂,此上彼落,車輪似的擁了上來,陣仗不可謂不驚心動魄。 新仇舊恨,積淀已久而又不可抑制的伴隨著深厚的內力傾吐而出,連天地都為之崩裂,山海為之翻騰,英雄冢重出江湖,又豈會有幸存的活口? 登時有人肋骨寸斷,有人身首異處,有人肝碎肢斷,一個接一個的倒于血泊之中! 倘若在方才,荊無畏尚存一絲驚疑之處,此番眼見一個個叱咤江湖的高手被這場惡斗逼迫的狀若癲狂,終抵不過人頭橫飛的下場—— 他信了。 天底下,除了越長陵以外,誰能無人可擋? 那些年,他隨二公子南征北討的那些年,只看得到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到如今,他才深深體悟到……與越長陵為敵,是一件多么可怖之事! 連瀕死的慘叫之聲都在減少了,荊無畏眼見情勢不利,迅速躲了起來,命人撤船遠去。 長陵殺了手中最后一個人——七殺堂堂主之后,但見那戰(zhàn)艦已駛出一段距離,正猶豫要否掠水追上,忽見船身偏轉了一個方向,船中暗格開出幾道口子——三支炮口從里頭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