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她的男人似乎受了重傷，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快要撐不下去的時(shí)候，他會停下來喘兩口氣，而后繼續(xù)攀往冰雪未融的山道上。

    “長陵……”

    那人忽然喚了一聲，分明是聽到了，但是又聽不甚清。

    長陵伏在他的肩上，幾度探過身去都看不到他的面容，她咬了咬牙，使勁全力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驀然間，天與雪旋轉(zhuǎn)著交織在她眼中，錯落的蒼穹與寒意都飄搖而去。

    *****

    長陵艱難地睜開眼，入眼處是潔白的簾帳，落日的余暉透過窗戶映照在上面，晃得有些刺眼。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榻上，手腳還有凍感，但不是毫無知覺，她勉強(qiáng)讓自己撐坐起來，掀開床簾，看著周遭居室。

    不是安溪鎮(zhèn)的客棧，但是從裝潢擺設(shè)上看，依舊是一間客棧。

    長陵呆怔了好半晌，方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了昏倒前的那一幕。

    姑姑莫名其妙地發(fā)了瘋，她被刀劃傷，中了毒。

    她低下頭，看自己食指上纏繞著紗布，里頭還敷著草藥。

    長陵盤膝而坐，稍作運(yùn)功，真氣流轉(zhuǎn)須臾，逐漸找回了一些暖意，武功似乎沒有受限，只是總有一種寒意縈繞在側(cè)，驅(qū)之不盡。

    誰救了我？是姑姑么？

    門外有腳步聲臨近，她穿上鞋子，扶著床欄站起身來，剛往前走了兩步，門“咿呀”一聲就給人推開。

    目光接觸到那一襲青衣時(shí)，長陵的心微微一沉，是符宴歸。

    符宴歸手中拎著一方食盒，看到長陵站在床邊，先是一怔，隨即匆忙將食盒放在桌上，往前走了兩步道：“你身上的寒□□未消，不能輕易走動……”

    長陵往后一退，腳底凍得一疼，勉強(qiáng)扶住椅背方才立穩(wěn)，腦海里各種可能性紛至沓來，最后定格在符宴歸身上，她的指節(jié)扣得發(fā)白：“這是哪里？你為什么會在這兒？”

    符宴歸見她渾身上下都寫滿了“離我遠(yuǎn)點(diǎn)”，于是自覺退后，安撫道：“這兒是延陵鎮(zhèn)的客棧，你中了寒□□后，已昏迷了兩日?！笨此允且荒樈鋫渑c彷徨，他又補(bǔ)充道：“那夜你離開后，我仍想再多勸你幾句，就跟到了你的客棧，后來就聽到了打斗聲，等我進(jìn)到屋內(nèi)時(shí)，你已然昏厥過去……我見你中了寒冰之毒，便擅自做主將你帶入軍中，讓軍醫(yī)為你診治?！?/br>
    延陵鎮(zhèn)？那離金陵已不遠(yuǎn)了。

    長陵警惕的看著符宴歸，一時(shí)摸不清他的套路，只道：“我姑姑呢？”

    “姑姑？”符宴歸怔了一怔，隨即了然道：“原來她是你的姑姑……我到之后，她便跑了出去，我當(dāng)時(shí)看你倒在地上，以為你受了重傷，便沒顧得上去攔她……她既然是你姑姑，那就真是奇了，為何要對你動手，還在刀上猝了毒？”

    長陵沒有搭腔，越青衣發(fā)瘋的理由確是古怪，刀上的毒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她既然已人事不省了兩日，符宴歸要對她下手早就下了，倒也沒有必要等到現(xiàn)在。

    她看了他一眼，道：“多謝符相出手相救，我既醒了，可以放我離開了吧？”

    “寒冰之毒一日在身，姑娘就寸步難行，縱然是我想放你走，你又能走多遠(yuǎn)呢？”符宴歸打開食盒，將里頭的熱菜一一擺好，最后盛了一碗熱粥放在離長陵較近的位置上，“我真是不明白，一日之后就可抵達(dá)金陵，你又何必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粥上撒著香蔥和rou碎，淡淡冒著熱氣，幾碟熱騰騰地?zé)豕抟嗍巧阄毒闳炔粍勇暽卮碳ぶ鴥扇諞]有進(jìn)食的味蕾，又不動聲色地讓人覺得唯有將這些東西都吞入腹中，才能緩解這一身寒意。

    長陵眸光微微閃爍了片刻，隨即上了桌，毫不介懷地拾起碗筷，夾起飯菜來。

    符宴歸有些詫異，他本來以為做好了長陵會掀桌走人，“你就不怕我在飯菜里下毒？”

    “已經(jīng)中了毒，又有什么好下的？”長陵將瓷罐里的木魚燉排骨一口氣喝個精光，方覺得身子暖和了不少，“符大人，明人不說暗話，這次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你之前提過的第一件事，我做了也無妨，至于第二件事，我是不可能答應(yīng)你的，就算是假的，也不可能，但是，如果你非要在沈……在皇帝面前說我是你的未婚妻子，只要他沒有走到我的面前問我，我想要反駁他也聽不到啊?！?/br>
    符宴歸從這句話里聽出了緩和之意，他怔了怔，居然有些高興：“你說的是真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回金陵？”

    長陵眉梢微微一挑，“既然明日就能回到金陵，我也確實(shí)沒有拼死抵抗的必要……”

    “不、長亭姑娘又誤解了……你若非要走，我又豈會傷你？”符宴歸又忍不住笑了一笑，莫名有些結(jié)巴道：“我本來、本來以為，你醒來之后會很是惱怒……我以為你不愿意見到我……”

    “我確實(shí)不愿意見到你，但你救了我，我也無話可說?！遍L陵一邊舀粥一邊漫不經(jīng)心道：“我能做的只有這么多了，但前提是你得保證小侯爺能夠平安無事，否則，你只會后悔把我?guī)Щ亟鹆瓿??！?/br>
    符宴歸聞言滿口答應(yīng)：“那是自然?！?/br>
    “另外，我還有一個條件，”長陵道：“符大人人脈廣博，如果你可以派人找到我姑姑，我自當(dāng)另有酬謝?！?/br>
    “好，符某必定盡力而為?！?/br>
    說到此處，長陵沒再繼續(xù)往下聊，符宴歸看她一次性能和自己說這么多話，已是心滿意足，看她吃過飯后又面露困倦之色，命人在屋內(nèi)換了新的炭爐后，便自覺的離開房間，讓她好生靜養(yǎng)，翌日再出發(fā)金陵。

    直待符宴歸走遠(yuǎn)之后，長陵才放下那一臉的平和，攥在袖中的手已掐出了淤紅。

    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輕易就會祭出真誠的二公子了，這樣的巧合，這樣的戲碼，不論安排的多么天衣無縫——她都不會再信了。

    從見到符宴歸的那一刻，長陵就幾乎已經(jīng)斷定在刀刃上涂毒的人是他，而吹奏洞簫令姑姑發(fā)瘋的人也是他。

    照此看來，甚至將姑姑引到錢宅的人，也是符宴歸。

    他在橋上提出兩點(diǎn)所謂的合作之請，是要她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也要妥協(xié)。

    為的就是要自己心甘情愿地陪同他一起回金陵。

    姓符的既然可以步步為營算計(jì)到這一步，那么自然也能算到她要逃離的心意。

    長陵自認(rèn)為自己不是鉤心斗角的料，當(dāng)下也只能假作中計(jì)，隨他進(jìn)都城后再走一步看一步——

    但是，唯一令她費(fèi)解的是，他為什么非要自己跟著他呢？

    日頭已落，圓月微缺。

    長陵臨窗而立，一把推開，但見窗外灌木叢內(nèi)一片荊棘叢生，荊棘花與夜色之下粲然而綻。

    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一剎那間，瞳孔驟然一縮！

    第一百章： 符二

    記憶中，有人曾越過重重荊棘，不顧那尖銳小刺在身上劃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非要翻過那一片望不見盡頭的山嶺。

    那嶺上的荊棘與普通的荊棘不同，每一株都泛著黑青，劃破衣裳翻出的皮rou都冒出暗紅的血，從胸到腰至腳踝，無一幸免，唯有身后的那一塊兒，被他雙臂擋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背在身上的人安然無恙，連一根狗尾巴草都不曾拂過。

    長陵倏地閉緊雙眼，好半天，才從那混沌的記憶力抽身而出。

    又是那個夢，只是不再是雪地，變?yōu)榱饲G棘林。

    仍看不清背負(fù)她的人是誰，但不知為何，這一幕仿佛給她腦子添了一塊鉛，怪得很，又沉得很。

    她望著這后林許久，覺得大概是受了這勞什子寒冰之毒的影響才頻頻看到幻想，便不再多想，關(guān)上窗后回到榻上，運(yùn)以釋摩真氣，配合南華針法，將寒毒一點(diǎn)一滴逼出體外。

    誠如符宴歸所言，寒冰之并非什么頑毒，最大的特點(diǎn)是能在頃刻間將人凍住，讓人難以施為，經(jīng)她一夜調(diào)息，已驅(qū)個六七成，想來再多給她一兩日，自可不藥而愈。

    天一亮，符宴歸便親自來敲問候門，看門開時(shí)，他目中微微一亮：“你還在？”

    長陵：“為什么我會不在？”

    符宴歸搖了搖頭，道：“沒什么，車駕都給你備好了，早點(diǎn)就在車上吃，如何？”

    “隨便。”長陵邁開步伐，讓自己的腳步顯得虛浮一點(diǎn)，走了幾步停下來道：“不過，你不介意讓我一個人獨(dú)占一個馬車吧？”

    符宴歸愣了一下，隨即道：“好，我騎馬，你坐車?！?/br>
    長陵：“多謝照顧?！?/br>
    *****

    從延陵至金陵，若是快馬加鞭，那就半日的馬程，只是符宴歸考慮到馬車顛簸，這才命大部隊(duì)放慢步伐，饒是如此，待看到金陵城門時(shí)，日頭尚未落山。

    帶兵回都的第一要事自然是進(jìn)宮面圣，長陵本以為姓符的會把自己一塊兒捎上——畢竟他說過要在沈曜跟前圓謊，出乎意料的是他由頭至尾都沒有提過這一茬，僅僅是將她送到符府，就匆匆的趕入宮中，甚至沒有多派看管的人手，反倒令長陵大為意外。

    符宴歸應(yīng)該十分清楚，憑她的武功要甩開那點(diǎn)眼線可謂易如反掌，他費(fèi)了那么大的勁把她攬?jiān)谏砼?，就不?dān)心自己過河拆橋，直接溜去賀府報(bào)道？

    長陵看他走遠(yuǎn)之后，正猶豫著要否將想法付諸行動，突然聽到后園處有人叫了一聲“師父”，歡天喜地的奔了過來。

    是符宴旸。

    他著一身湛青色的官袍，本也算俊秀有范了，但擱長陵眼里就是個偷穿大人服飾的少年，毫無當(dāng)官的風(fēng)度。他在長陵跟前剎住步伐，拉著她的手道：“師父，會武宴后你去哪兒了？這么久不見，我還以為你和小侯爺私奔了呢?！?/br>
    是了，上回見面還是在會武宴上，時(shí)隔半月，再見到這個小徒弟，心情不可謂不復(fù)雜。

    既是符宴歸的弟弟，老跟一塊糖人似的黏著她，說不是代他哥監(jiān)視她的都沒有說服力。

    但不知何故，也許是這一笑滿嘴是牙的傻樣，又或是自己手把手將他變廢為材，對著符宴旸確實(shí)難生什么敵意，她淡淡一笑：“嗯，是私奔了，不過被你哥抓回來了。”

    原本笑的一臉的“久別重逢”被這句話尬得不知怎么接下句，他下意識看著長陵身后一小隊(duì)侍從，嫌棄一擺手道：“你們這么跟著做什么？看犯人??？”

    其中一個侍從頭兒抱拳道：“二少爺，相爺吩咐我們要將荊姑娘平安的帶回別苑……”

    “我?guī)煾竵砦壹彝鎯?，?dāng)然得由我來帶路，要你們這么多人圍著，我看著心煩?！狈鐣D“哼”了一聲，不由分說帶著長陵往別苑方向而去，那幾人相互看了一眼，保持幾步遠(yuǎn)的距離跟著。

    “師父，你猜我現(xiàn)在當(dāng)了什么官？”符宴旸道：“你肯定猜不著，我現(xiàn)在可是散騎常侍……就是皇上的隨從侍衛(wèi)，隸屬中書省，反正就是在宮里晃來晃去的那種……”

    長陵聽到“宮里”二字耳根一動，“你既在宮里當(dāng)差，怎么跑出來的？”

    “我們這是輪流的差事，哪能成日都在宮里??？”符宴旸嘆了一口氣道：“不過好幾天也只能出來這么一趟，可不如小沁她們舒坦咯……”

    長陵眉梢不覺一挑，“周沁被安排到哪兒去了？”

    “她還想?yún)⒓游淞执髸?，自然是清城院，和墨二師兄他們一樣做助教咯……師父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她都郁悶死啦，飯量都變少了，要是知道你回來，一?zhǔn)會跑來抱著你轉(zhuǎn)圈?！?/br>
    兩人就這么一路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著，繞過拐角時(shí)，符宴旸不動聲色地用胳膊肘戳了長陵一下，食指與中指做了個“溜之大吉”的動作，遞去了一個請示的眼神，長陵愣了一愣，隨即搖了搖頭，道：“我想去別苑休息片刻，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

    既然隨時(shí)都能離開符府，倒也確實(shí)不急于這一時(shí)半刻，何況要見賀府的人，帶著符二少總歸是不方便的。

    他既然做了沈曜的隨從，很快會再入宮去，關(guān)于葉麒受傷一事不妨先探一探他的口風(fēng)。

    “你說小侯爺受傷了？”將那一撥侍從趕遠(yuǎn)后，符宴旸關(guān)上屋門，“我不知道啊，我傍晚時(shí)才出的宮，沒有聽說這事兒啊?！?/br>
    “這是你大哥親口對我說的?！遍L陵在屋內(nèi)踱了一圈，確信這棟臨池的樓閣沒有藏著其他什么人，方才坐下身道：“他說賀侯傷勢不輕，需得由宮中太醫(yī)來診治，而且還中了你哥的寒冰指，也得由他親手去解?！?/br>
    “不會吧？雖然我哥是像做這種事的人……”符宴旸脫口而出道：“但他做了不太可能會承認(rèn)啊……”

    長陵：“……”果然是知兄莫若弟。

    “如果我大哥說的是真的，那小侯爺現(xiàn)在多半被皇上軟禁了，這可是大事，哪能讓我們這些新入宮的人知道呢？”符宴旸略略一分析，“你別著急，小侯爺真在宮里的話，太醫(yī)院那兒可不會閑著，我晚上就找個由頭進(jìn)宮瞧一瞧，有什么消息立刻出來告訴你?！?/br>
    他如此熱絡(luò)，長陵有些摸不準(zhǔn)了，“符二，你……究竟站哪邊的？”

    符宴旸連忙坐她旁席，表忠心道：“那還用問，我當(dāng)然站師父你這邊?！?/br>
    長陵伸手摸了摸茶壺底兒，發(fā)現(xiàn)是溫水，不由倒了兩杯水，“他是你親哥么？”

    符宴旸看師父猶在懷疑，不由壓低聲音道：“我知道師父也許不大信我，這很正常，畢竟我哥這么喪心病狂棒打鴛鴦，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我哥可不是一路人，唉，打從一開始就覺得你們不合適?！?/br>
    “喔？為什么這么說？”

    “唔，你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么？你和我哥站在一起的時(shí)候，眼睛從不看他，”符宴旸認(rèn)真道：“眼睛是不會騙人的?！?/br>
    長陵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怔了一怔道：“即便如此，那也是我們的事，你大哥想要做什么，你身為弟弟的又何必與你哥唱反調(diào)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