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去無人制，情來不自禁。插手紅褲，交腳翠被。兩唇對(duì)口，一臂枕頭……”這一行字砰砰砰砰的敲進(jìn)云秀腦中，走馬燈般循環(huán)閃爍。

    云秀差點(diǎn)立刻就被他給氣哭了。

    ——令狐十七這小混賬，竟拿小黃書里的情形來調(diào)戲她！

    令狐十七卻也猛的回神過來。

    本欲立刻解釋、道歉，可瞧見云秀臉色，忽然便明白——這一次云秀分明聽懂了是什么意思。

    鬼使神差的，他竟什么都沒說，只強(qiáng)撐信心、看著云秀的眼睛，等她回應(yīng)。

    他只覺一團(tuán)混亂，這心意揭開得、告白得全不是時(shí)候?？僧?dāng)一言天國(guó)，一言地獄之時(shí)，那混亂似也沒什么所謂了。

    ……

    令狐十七緩緩醒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離開了云秀的“府邸”。

    ——顯然不是他自己離開的，那當(dāng)然就是云秀將他逐出來的。

    心中如火燒湯煮，腦中卻奇異的只有一片空白。他兀自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站了若久，才安靜的抬步、上床……而后似夢(mèng)似醒的，一言不發(fā)的沉沉睡去。

    第75章 蠟炬成灰（三）

    云秀從空間里出來，依舊感到又羞又惱。

    ——太可惡了，居然拿小黃書里的話調(diào)戲她！

    她臉上熱度退不下來，拿手貼了臉頰好一會(huì)兒，才稍稍有退熱的跡象，卻忽的回味過來——令狐十七這么試探，不會(huì)是想同她做那種事吧。

    腦中熱度再度爆沸。云秀捂住頭，很想撞一撞南墻——為什么會(huì)有這么莫名其妙的妄想啊！

    令狐十七絕對(duì)只是嘴賤，順手調(diào)戲她一把罷了！她若誤解了，還不知要被令狐十七怎么嘲笑呢！

    她才不會(huì)讓他得逞。

    她紅著臉，正要推門進(jìn)屋睡覺，卻忽的覺出四面風(fēng)景稍有些陌生。

    屋內(nèi)風(fēng)冷氣清，暗香飄渺。卻有一聲悶哼自一門之隔的隔壁傳來，隨即便是一陣粗重的喘息。

    云秀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卻已下意識(shí)的將隱身的披風(fēng)兜帽帶好，手伸進(jìn)乾坤袋里，準(zhǔn)備好了武器。

    而后便聽隔壁人道，“……你打算何時(shí)帶我回去？”

    ——竟是那女冠子的聲音。

    云秀便知自己是闖進(jìn)別人臥房隔壁的書房里來了。她正待逃離，偶然間一側(cè)首，卻不由被房中陳設(shè)稍稍分去了心神。

    ——窗下案上陳設(shè)著爐瓶三事，秘色瓷甁中新插了月季花。月季本是豐腴美艷之花，用來做花供未免容易滿而無奇?？赡遣寤ㄖ嗣钍执盍艘恢Ω叨萸偷幕ò?，兩攲疏葉無花的斜莖，卻將飽滿綻放之花壓得低而邊緣，陡然便顯出一股孤雅不群的意趣來。

    墻前書架、墻上掛畫……也無不別致精妙。

    云秀不由便想，這女冠子必是十分高潔孤傲之人——隨即便又記起她媚眼如絲的倚在門前剔著指甲看人的模樣，臉上再度guntang起來——也許，也沒那么高潔、孤傲……

    因這一拖延，隔壁的話便又聽來幾句。

    那男人似是有些不耐煩，道，“怎的又說起這些了?！?/br>
    女冠子便道，“月如秋扇，花疑春雪……”云秀正感其言之悲哀婉轉(zhuǎn)，那女冠子卻頓了頓，轉(zhuǎn)而直言，“我已受夠了眼下的日子。你當(dāng)日賭誓說要娶我為妻——如今我愿意了。”

    那男子卻嗤笑一聲，道，“如今你當(dāng)然愿意，畢竟今時(shí)不同往日了嘛?！眱扇瞬恢肿隽耸裁矗鰝鱽砬宕嘁宦?，似是那女冠子拍開了男人的手。

    男人卻并未羞惱，只笑道，“莫羞惱……我依舊香你愛你?！北愫?，“馬廄里有匹沒見過的馬——是你新納的恩客來了？怎么不領(lǐng)來讓我見見？聽聞你們道家有房中秘術(shù)，我還想叫他出來和你我一同演練演練呢?！?/br>
    云秀并未聽懂個(gè)中詞匯，只以為這人是想找她打架切磋一類。

    那女冠子亦無多回應(yīng)，只有久久的沉默。云秀稍覺得氣氛有些詭異，卻不知究竟進(jìn)展到何處，正疑惑著，便聽窸窣衣物相擦、唇齒相交之聲。

    云秀心想——又來??！

    忙開花印要逃。

    卻忽傳來一聲脆響——這一次，毫無疑問是巴掌扇在臉上的聲音。

    那女冠子聲音低低的，似有些顫抖，又似平靜至極，“滾。”她說。

    那男人笑了笑，起身穿衣。邊窸窣的扣腰帶，邊說，“別想些有的沒的。沒意思。如今你夜夜做新娘，什么貢士進(jìn)士都是你入幕之賓，多風(fēng)光……”

    那女冠子猛的將瓷枕砸落在地，低吼著，“滾——！”

    那男人猶自大笑著，推門離開了。

    這一次云秀總算聽懂了他的含義。

    以她貧乏的見識(shí)，尚不足以理解個(gè)中齷齪與悲哀，卻并不妨她覺出這男人之可厭可恨。

    自書房出去，瞧見男人吹著口哨、搖著未系上的腰帶，悠游的晃著走路，云秀便覺不平。于是悄悄的抬腳，絆了他一下子。

    那男人撲在地上，摔了個(gè)狗啃泥。正待罵人，抬頭卻見自己正頭朝著廂房。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自地上爬起來，便吊兒郎當(dāng)?shù)幕蔚搅藥看斑叀?/br>
    那窗子本用薄絹糊面。然而日久絹老，早已脆黃如紙。那男人便悄悄探手指戳開個(gè)孔兒，向內(nèi)窺探。

    云秀忽的意識(shí)到他在看什么，不由惡向膽邊生。

    她便開花印進(jìn)屋，揭去隱身的衣衫，變作那日令狐十七的模樣——雖不想承認(rèn)，可縱然變作女人，令狐十七也是她所見最美的女人——她怕那男人rou眼凡胎看不清她，還特地先點(diǎn)了支蠟燭，而后便緩緩回過頭來。

    那男人喘息果然一窒，睜大了眼睛。

    待將回過頭來時(shí)，她便驟然將面容化作眼珠都要掉出來的腐rou枯骨，猛的向那窗口襲來。

    那男人嗷唔一聲驚叫，摔倒在地上。一只黑爛的枯爪自窗內(nèi)追出，那男人驚叫連連，提著褲子，連滾帶爬的甩下臺(tái)階，狂奔而去。

    云秀揭掉面具，神清氣爽的伸了個(gè)懶腰，心想——哼，滾吧，爛人！

    隨手修好窗子，便開花印，回了奉安觀。

    阿淇她們?cè)缫阉恕?/br>
    云秀沐浴更衣，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想——真有啊。

    在奉安觀中過得太順心自在了，以至于她明明聽過，卻從未有什么實(shí)感。

    至此刻才明白，原來真有啊……被人當(dāng)勾欄地的坤道觀，浪蕩不檢的女冠子。

    ——她對(duì)“浪蕩不檢點(diǎn)”倒并無什么意見，畢竟道士又不是和尚，信的又不是苦修禁欲那一套。

    只是想到女冠子那句“我受夠了”，不由便覺凄涼倉(cāng)皇，令人悲從中來。

    ……當(dāng)是有什么緣故的吧，她想。

    待了結(jié)了鞏縣之事，便回頭問一問她吧。

    第二日，云秀起了個(gè)大早。

    幫著老婦人一道做好了早飯，那女冠子卻依舊沒起床。

    云秀急著趕路，便先用了飯。

    待她吃完，那女冠子依舊沒出來。

    云秀便托老婦人替她致意，先行告辭離開。

    然而才解了馬，尚未出門，那老婦人便匆匆追來，道，“娘子說請(qǐng)小道長(zhǎng)留步，她這就過來相送。”

    ——云秀這才注意到，這老婦人是用“娘子”來稱呼那女冠子。

    那女冠子果然很快便出來了。

    ——衣衫依舊如昨日初見般，打理得整潔又得體。只是面色比昨日難免黯淡蒼白了些。

    云秀想到昨夜聽聞的話，心中便覺對(duì)不住她，又很為她感到難過——昨夜她大約是想從良，卻反而被侮辱了吧。不知此刻她心中是何種滋味。

    那女冠子卻什么都沒提。

    只問，“你是要往東方去嗎？”

    ——東方有登州、有東海、有蓬萊，有數(shù)不清的詭譎奇異的故事，歷來都是游方之人的勝地。

    云秀便道，“是。”

    那女冠子便道，“……往東去約莫百里，有城名鞏縣，對(duì)坤道而言是虎狼之地。你可稍走慢些，先往偃師投宿。待明日再過鞏縣。切勿在彼處駐足。”

    她言辭諄諄，目光懇切，分明對(duì)云秀充滿愛護(hù)之心。

    而她所謂“虎狼之地”，云秀自然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大約是怕她受早先那女冠子一事余波波及吧。

    云秀便含糊應(yīng)道，“我記下了?！逼毯螅值?，“待從東方回來，我再來此處叨擾?！?/br>
    那女冠子聞言卻愣了一愣，不知為何竟羞慚垂首，慘淡笑道，“你還愿回來？”

    云秀片刻后才回味過來。她是太過做賊心虛，竟忘了常識(shí)——這院落如此窄小，縱然她沒有親臨現(xiàn)場(chǎng)，怕昨夜之事也俱都聽得清楚明白了。

    她臉上便又紅了一紅，斟酌道，“……師父說，若有人登門求助，便不得推諉?！彼f得著三不著四，可她覺得那女冠子應(yīng)當(dāng)能聽的明白，“我會(huì)再回來的?！?/br>
    那女冠子沒應(yīng)聲，只在秋日陽光下，抬頭對(duì)云秀燦然一笑，道，“嗯。快些去吧?！?/br>
    一路行至偃師，過偃師，再入鞏縣境，云秀依舊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女冠子來。

    那笑容燦然、干凈，可除此之外，分明還有些什么東西，被她給忽視了。

    可她竟想不出來。

    傍晚時(shí)距鞏縣縣城還有十幾里路。

    她便不急于趕路，見道旁有旅店，便翻身下馬，前往投宿。

    第76章 蠟炬成灰（四）

    這旅店似乎兼有食肆、酒肆的功用，傍晚時(shí)分，堂內(nèi)頗坐著些食客、酒客。正各自劃著拳、吃著酒、說著話。

    云秀乍然進(jìn)店，店內(nèi)人先見她身上道服，立刻便停了聲音，俱都扭頭來看她。

    待看出是個(gè)正當(dāng)花樣年華的美貌道姑，便神色各異起來——有繼續(xù)吃酒，目光卻依舊盯著她、仿佛在拿她下酒的。有一面扭著頭看她，一面和同席人三心二意的說話的。有假裝醉酒，端著酒杯搖搖晃晃起身，前來撞她的……就是沒有一個(gè)能稍稍矜持些，哪怕假裝，至少也不來看她的。

    云秀倒是知道自己模樣好，畢竟排毒養(yǎng)顏了這么多年。走進(jìn)人群時(shí)被人關(guān)注一陣子，她早習(xí)慣了。

    可被這么多人同時(shí)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盯著，還真是頭一回——倒仿佛她不是進(jìn)了路旁旅店，而是不留神闖進(jìn)了什么賊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