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齊嗣源清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道:“我掐指一算,覺得賀將軍今夜大約要犯了宵禁,就過來等著抓人?!?/br> 若此刻賀征手上有刀,只怕皇城司正副指揮使就要雙雙血濺當(dāng)場了。 “你當(dāng)年在同窗間的人緣這么差的嗎?”沐青霜忍笑,使勁將他推過門檻,“快走快走,馬上就要子時了,你同窗等著抓你呢。” 賀征怒從中來,一把將她扛在肩頭就邁出門檻,拾級而下。 沐青霜傻眼,一時間也沒想起來要掙扎。 沐家的門房與護衛(wèi)也傻了,呆若木雞。 臺階下的周筱晗與齊嗣源也傻了。 直到賀征在齊嗣源的馬前站定,沐青霜才回過神,掙扎中從他肩頭下來,卻又被他死死摟進懷里。 恰在此刻,子時的更聲適時響起。 賀征扣進懷中的姑娘,抬起冷漠臉看向齊嗣源:“子時了,這家伙和我一起犯了宵禁,一并抓了關(guān)進同間牢房吧?!?/br> 話音落地,在場所有人的下巴都快脫臼了。 沐青霜一張嘴開開合合,半晌后才囁嚅著吐出一句:“完了,好端端一個賀將軍,就這么給氣瘋了。” 作者有話要說:順利二更,補完昨天的欠債,今天也完成日更,不欠債的我美滋滋~~ 第46章 周筱晗與齊嗣源是賀征昔日在赫山講武堂的同窗,過去五年三人雖不在同一軍,卻也是三不五時聯(lián)手殺敵的友鄰部隊同袍,今夜這事不算大,兩人本就是突發(fā)玩心過來看熱鬧起哄的,自然是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至于當(dāng)真將他抓了。 可兩人到底身負職責(zé),又不能就這么由得他半夜當(dāng)街撒瘋,簡直給人愁壞了。 “哎沐青霜,你千萬別動手!你你你這會兒還算是被他‘劫持’,我倆都瞧見的!可你若動手,事情就成了‘當(dāng)街斗毆、以武犯禁’,那就鬧大了??!”齊嗣源見沐青霜似要發(fā)狠,趕忙翻身下馬來當(dāng)和事佬。 “阿征你把人松開,都大將軍了,這么占姑娘便宜不合適……” 可憐齊嗣源堂堂“暫代”皇城司副指揮使,大半夜像個鄰居大哥似的在街頭勸和置氣鬧脾氣的小兒女,說出去真是一點都不威風(fēng)。 難得見賀征幼稚成這鬼樣子,馬背上的周筱晗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欸欸欸,我說賀將軍,即便我將你倆都抓了,那也沒有男女同牢的道理??!你別想那么美的事,趕緊放人回家去。” 趁著齊嗣源來拉開賀征,沐青霜一溜煙跑回自家大門里,叫人將門掩得只留一道縫。 她從門縫里探出半張臉,笑嘻嘻對周筱晗與齊嗣源道:“二位指揮使大人可是親眼瞧見的,都是賀征這小賊鬧事,抓他去吃兩頓牢飯他就老實了!” 盛春中宵,夜靜無人的街巷中,因著這一場小小的胡鬧,四人不約而同地想起在赫山講武堂的年少時光。 那時大家都才十五六歲的正好年紀,總有人會為著芝麻小事鬧騰到上房揭瓦,很快又會一笑泯了恩仇,勾肩搭背地嘻嘻哈哈。 多年后,他們這些從赫山講武堂出來的學(xué)子,哪怕已功勛赫赫、名動天下,在舊日同窗面前卻仍舊能毫無防備地調(diào)侃、胡鬧。仍舊會有人與心上的人別扭置,仍舊會有人突然幼稚,仍舊會有人忍不住笑話犯傻的同伴,仍舊會有人手忙腳亂出來勸和。 當(dāng)他們洗去一身染血的戰(zhàn)火烽煙之后,胸腔中跳動的還是當(dāng)初那顆赤忱飛揚的少年心。 這真好啊。 **** 接下來的日子,大家都很忙。 沐青霓及沐家另外兩個年歲相當(dāng)?shù)暮⒆鱼屐V晴、沐霽旸一同被送進了位于鎬京南城郊的官辦明正書院,開啟了在鎬京的求學(xué)之路。 而沐霽昭因為還不到四歲,只能先在京西一家口碑不錯的私塾開蒙識字。 到了三月廿八,趙誠銘登基,新朝正式建制,國號大周,年號為“武德”,這一年便定為武德元年。 趙誠銘長子早夭,如今膝下成年兒女只二女兒趙絮、四女兒趙縈、第五子趙昂、第六子趙旻,其下另有一女三子尚在稚齡。 隨著趙誠銘登基稱帝,原汾陽郡主趙絮,因戰(zhàn)時功勛卓著,又是皇后所出,便順理成章被封為汾陽公主,協(xié)理國政,食邑三萬戶,允準蓄府兵五萬;五公子趙昂為陳婕妤所出,雖母家勢弱,但戰(zhàn)時雖也曾參與軍政事務(wù),便被封為成王,享食邑一萬五千戶,允蓄府兵兩萬人;而趙誠銘的四女兒,原嘉陽郡主趙縈,雖是貴妃所出,戰(zhàn)時亦無軍功,接掌利州后卻小有政績,因而位分尊號不變,卻享食邑萬戶,允蓄府兵兩萬,繼續(xù)任利州都督之職。 至于六公子趙旻,雖是皇后心頭寶,但戰(zhàn)時無功無績、毫無建樹,便只封了甘陵郡王,食邑八千戶,蓄養(yǎng)府兵不得超過五千,所受恩賞瞧著還不如貴妃所出的趙縈與婕妤所出的趙昂,與一母同胞的jiejie趙絮就更是沒得比了。 登基大典的封賞過后,鎬京中有不少小道傳聞,據(jù)說皇后對甘陵郡王所受封賞頗為不滿。有對趙旻略之一二者對此嗤笑以對,拊掌大贊武德帝英明。 除了幾位殿下所受分封外,年輕勛貴們的崛起也很為鎬京眾人津津樂道。 賀征在諸多年輕將領(lǐng)中一騎絕塵,與老將鐘離瑛同封“柱國”榮銜,執(zhí)鷹揚將軍令開府,遙領(lǐng)天下各軍府大權(quán),可謂是風(fēng)頭無兩,潑天的煊赫。 “……敬家丫頭和紀君正進了兵部;周筱晗與齊嗣源正式接任皇城司正副指揮使……” 分封典儀結(jié)束后,沐青演一回到家,就被闔家大小圍了個水泄不通,沐青演便大略眾人封賞都提了一遍。 對于沐家,趙誠銘也未食言,除賞了豐厚錢物與田產(chǎn)外,還破格恩允沐家保留如今還在循化的五萬明部府兵,并給了沐青演司金中郎將之職。 這“司金中郎將”為金部尚書轄下,看著官職似乎不上不下,卻掌錢幣、冶鑄等事,實打?qū)嵤莻€叫人眼紅到滴血的富貴肥缺。 總而言之,趙誠銘的意思很明確,只要沐家別瞎折騰,別動些有礙大局的心思,他是會讓沐家安享富貴的。 對沐家來說,這個結(jié)果已好到超出他們原本的預(yù)估,一時間闔家上下俱都喜氣洋洋。 松了口大氣的沐青霜忽地眨了眨眼,隨口笑道:“那,東城白家呢?” 她也是這些日子閑得快要發(fā)霉,無端端又想起當(dāng)初在毓信齋同她與向筠搶過布的“東城白家”。 沐青演撓頭想了好半晌,才“哦”了一聲:“是說白書衍家吧?白書衍封了吏部考功司司業(yè)。奇怪,白司業(yè)那一把年紀的,不可能與你有什么交情啊,你怎么會知道他家?” 向筠不是個遇著點委屈就找夫婿哭訴的人,之前布莊那點不愉快,她回家就拋在腦后了,從沒在沐青演面前提過。 而沐青霜更不是個喜歡嚼舌根告狀的性子,從來都是自己的恩怨自己想法子了結(jié),因此這么久了也沒想過與兄長提這茬。 見沐青演疑惑,姑嫂二人憋笑對視一眼,雙雙彎了唇。 想想也是夠了,當(dāng)日在布莊時,白家那兩位的囂張氣焰也真夠能唬人的,原以為“東城白家”怕是勢大得與“灃南賀氏”都能并駕齊驅(qū),結(jié)果白家主事者的官銜品級比沐青演還低半頭,真是叫人不知說什么才好。 “比你還低半頭啊……”向筠低笑著脫口嘀咕。 雖不明白妻子與meimei為什么會對“東城白家”露出那樣微妙的神情,沐青演還是耐心解釋。 “雖說吏部考功司司業(yè)的官銜品級雖比我低半頭,卻掌管著官員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diào)動等事宜。而且白家前朝時也算京畿道名門之一,是個書香世家,這位年過五旬的老人家看誰都眼神兒都是從上往下的。” “難怪了。” 沐青霜與向筠不約而同地笑“呿”一聲。 **** 三月卅日,武德帝趙誠銘遵守事前對沐家的口頭承諾,命人帶了沐青演與沐青霜兄妹倆前往大理寺獄中探視沐武岱。 兄妹倆在獄中見到父親時,雙雙舒了一口長氣。 雖不知之前在欽州朔南王府的獄中是何情形,至少在大理寺的獄中,沐武岱是被單獨關(guān)押的,看起來非但沒有被用過刑的痕跡,他的臉甚至還有些圓了! “沐都督,伙食不錯?。俊便迩嗨晨恐鴫γ?,雙臂環(huán)胸,啼笑皆非。 沐青演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卻也忍不住笑了。 沐武岱笑望著一雙兒女,豪氣不減地揮揮手:“倆兔崽子,以為你們老子我在牢里,會跟染瘟的雞仔似的?笑話。我十六歲從戎,槍林箭雨里氣勢都沒倒過樁,坐個牢還能把我坐蔫兒了?” “行行行,沐都督威武沐都督氣勢!”沐青霜緩緩將后腦勺抵在墻上,抬袖遮面,悶聲輕笑,眼角卻沁出點點劫后余生般的淚花。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啊。 待這父女倆一如往昔地斗完嘴后,沐青演正色看向自家父親:“爹,渡江當(dāng)夜到底怎么回事?您為什么堅持要等三司會審?” 沐青霜偷偷揩去眼角淚跡后,也將專注的目光投向父親,等待他揭曉這困擾沐家近半年的謎底。 沐武岱盤腿坐在鋪了薄薄破絮的木床上,有些狼狽地抹了一把老臉,苦笑:“陰溝里翻了船,又死無對證,只能吞下這悶虧?!?/br> 原來,渡江之戰(zhàn)當(dāng)夜,沐武岱所率大軍的營地突然來了一名身著沐家暗部府兵衣著的年輕人。 沐武岱任利州都督后,家中的暗部府兵先是交給其子沐青演統(tǒng)轄,待沐青霜結(jié)束赫山講武堂的學(xué)業(yè)后,暗部府兵就交到她手中。 先后近十年,暗部府兵的成員有所更換,又總藏在金鳳山中,長居州府利城都督府的沐武岱對許多新進的后生自是不熟悉的。 “……他受了很重的傷,我見到他時他已經(jīng)有出氣沒進氣了,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沐武岱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是回想起了自己當(dāng)夜那跌宕起伏的種種,“他說,紅發(fā)鬼大軍越山,暗部府兵被全殲,紅發(fā)鬼已踏破循化城,令子都部也全員殉國?!?/br> 若只是這般,老辣的沐武岱不會亂了陣腳。 “他給了我這個?!便逦溽窂膽阎心贸鲆恍〗劂y紅布料,還有一張皺皺巴巴的殘破紙片。 那布料是銀紅色云霧綃,金泥滾邊,飾以流云紋。布料上有重重疊疊的暗紅血污,時間久了,瞧著已呈深黑之色。 而那殘破紙片,是一段金鳳臺古道的地圖。 在沐青霜向趙誠銘呈上金鳳臺古道地形圖之前,這條隱秘的古道整個利州只有沐家人才清楚。 有這兩樣物品的作證,沐武岱自然心神大亂。 而那人在垂危之際帶給他的所有消息里,徹底擊潰他心中防線的,是“大小姐陣亡,被紅發(fā)鬼懸尸循化城門”。 還有什么,比這樣的消息更能絞碎一位父親的理智? “所以我下令拔營趕往利州,”沐武岱仰起頭,眼中有淚,唇角卻有自嘲苦笑,“走出不過二十里,老子才突然醒過神來……” 沐青霜與沐青演噙淚對視,兩兄妹也是一臉生無可戀的無奈苦笑。 謎底揭曉,真相大白。 他們的父親身為領(lǐng)軍之將,在復(fù)國之戰(zhàn)最關(guān)鍵的一役中,罔顧戰(zhàn)略大局,擅自放棄了自己的防區(qū)與陣線,調(diào)動大軍轉(zhuǎn)向不該去的方向。 這是事實,鐵板釘釘是有罪的。 可對沐青霜來說,她的父親,是真真正正,將她疼愛到了心坎里啊。 沐武岱猛地一拍大腿,怒到眼角飚出老淚來:“我家萱兒自打接掌暗部府兵后,在林中時就只穿暗部府兵的青衫布甲,怎么可能是著紅衣陣亡的呢!” 可那時傳話人已經(jīng)咽氣,沐武岱也確實下令拔營改道,二十萬大軍都是如山鐵證,真真是無從抵賴的。 就這么個拙劣至極的圈套,卻因正中了一位老父親的舐犢之心,便將在利州煊赫數(shù)百年的沐家摁倒于無形。 “錯了就是錯了,”沐武岱再度抹臉,豪氣地一笑,“所以我說等三司會審,到時也不必辯解什么,該怎么判怎么判,老子認賬!” 沐青霜使勁眨巴著淚眼,舉步走過去,側(cè)身在木床邊沿坐下,伸手攬住父親的肩膀,像小時候那樣,親昵地將頭放在那寬厚的肩頭。 有熱淚洶涌而下,沾濕了沐武岱的肩上衣衫。 可沐青霜的神情卻沒有悲傷也沒有怨尤,她紅唇彎彎,杏目也彎彎。 她哽咽的嗓音里有笑,沙沙的,卻甜絲絲:“爹,我覺得,您這會兒可威了風(fēng),臉上每道褶子里都透著股磊落豪氣呢。” 沐武岱也是淚中帶笑,愛憐地輕輕拍了拍女兒的發(fā)頂:“你這丫頭,要夸就好好夸,沒事提什么褶子?傷感情?!?/br> 沐家人雖不拘小節(jié),卻也是知分寸避忌的。沐青霜是個姑娘家,自打七歲以后,便不曾再與父親有這般親昵的肢體接觸了。 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對一個因舐犢情深而身陷囹圄的老父親來說,沒有什么比女兒這樣親近的撒嬌更能安慰他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