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慈祥和藹的面龐重新浮現(xiàn)在眼前，韓沐風(fēng)把口袋里的瓶子拿出來，下定了決心。

    ——

    鄭曜還真打算在自己家里設(shè)宴。

    廚師做飯的空隙，紀(jì)帆同鄭夫人商量林景的作息問題。鄭夫人是鄭曜工作上的助理，合同扯皮的事就得找她。

    鄭曜則把林景請到書房敘話。

    他先從試鏡的話題說起，笑道：“你好像對我們這部電影沒有信心？”

    林景說：“還沒看到完整的劇本，我不敢評價?！?/br>
    “這好辦?！编嶊字苯臃鰟”具f給他，讓他現(xiàn)場看。

    林景粗略地看了半小時，期間鄭曜也不催他。半小時后，他合上劇本，安靜地抬起頭來。

    “怎么樣，現(xiàn)在可以評價了嗎？”鄭曜問。

    “現(xiàn)在……更不好說了?！?/br>
    “一部劇情簡單的文藝片而已，有什么不好說的？”鄭曜笑道。

    林景說：“鄭導(dǎo)，在我看來，電影沒有文藝和商業(yè)的區(qū)別，只有自說自話和講故事給別人聽的區(qū)別?！?/br>
    鄭曜一頓。

    林景說：“這部電影，就是最典型的自說自話?！?/br>
    “單看劇本，您究竟試圖講多少事？我來數(shù)一數(shù)——第一，主角講了自我意識覺醒的故事。第二，主角的祖父講了一名電影導(dǎo)演一生的驕傲和遺憾。第三，主角拍攝的戲中戲，包含了三個層面的意義，既是祖父內(nèi)心的寫照，又是主角內(nèi)心的寫照，最后還是對人類生命多樣性和人性之光的歌功頌德。第四，主角自我意識覺醒過程中遇到的一樁樁事，側(cè)面展示出了電影工業(yè)中的種種矛盾。第五，也是最讓我心驚的一點……”

    他把劇本翻到結(jié)尾處，說：“不知我是否理解對了，您想探討的是‘電影’本身。”

    故事結(jié)局是這樣的：已經(jīng)變成女性的主角，和全戲出現(xiàn)的所有角色一起，進(jìn)入電影院觀看了他們的作品。而他們的作品，名字也叫《美人》。

    林景完全能想象出來，屆時將會出現(xiàn)怎樣一幕神奇的場景——

    現(xiàn)實，觀眾坐在電影院里觀看《美人》。

    他們面前的銀幕上，電影里的觀眾也坐在電影院，觀看《美人》。

    大銀幕是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是一條筆直的對稱軸，倒映著一里一外兩個世界，讓他們形成驚人的對稱與統(tǒng)一。

    銀幕后仿佛不是墻壁，而是一塊異次元空間，當(dāng)觀眾注視它時，里面的人同樣在沉默地注視著他們。

    觀眾會獲得兩種視角。一種是他們本身的視角——坐在下方仰望銀幕。另一種是電影拍攝運用的視角——以銀幕的角度俯瞰下方。

    視角錯位會帶來一種混淆感，這種混淆感達(dá)到頂峰的時候，主角會說一句神來一筆的臺詞：

    “我時常想，如果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是道高墻，電影就是墻上的一個洞，是供人窺伺另一個世界的窗口?！?/br>
    “你可以從里向外，窺伺現(xiàn)實之外不知是否存在的世界，也可以從外向里，窺伺人間的真實。你甚至可以撕破銀幕，沖出窗口，親自去尋找那個注視良久的世界?！?/br>
    主角身邊明明坐了那么多人，但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對銀幕，直接打破了次元壁。

    “你，從窗口中看到了什么故事呢？”

    林景看到了一個瘋魔導(dǎo)演的自說自話。

    故事邏輯不嚴(yán)謹(jǐn)，結(jié)構(gòu)散亂，角色又多又雜，還有一部戲中戲公路片穿插其中，整個劇本粗看下來，完完全全的意識流和隨心所欲。

    “這不是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電影，只是一篇隨筆罷了。”他定論道，“一名導(dǎo)演從業(yè)二十年的牢sao和絮叨?！?/br>
    鄭曜沒想到他真看懂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他們身上種類不一的優(yōu)秀品質(zhì)，互相碰撞綻放出的多樣性和美好。我見過最冰冷、最虛榮、也最驕傲、最真誠的電影工業(yè)。我見過自己的掙扎和決斷……所以我想絮叨點人性，又想絮叨點電影，又想絮叨絮叨自己……我還想摻進(jìn)電影本身驚心動魄的美麗，它的表達(dá)技巧、鏡頭美學(xué)、剪輯藝術(shù)……”

    “就像你說的，這是一部自說自話的意識流電影，它是我在好萊塢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一封告別信。我就想講些有的沒的?！?/br>
    最后他說：“沒錯，我正在全力以赴地拍一部爛片?！?/br>
    正因故事混雜、結(jié)構(gòu)散亂、敘述意識流……集合一切爛片元素，唯一還能保留亮點的就是角色，所以他對選角如此看重。

    林景說：“恕我直言，您是打算退圈了嗎？”

    “不，”鄭曜說，“我打算回國?！?/br>
    林景一怔。

    鄭曜嘆道：“這就是我今天想同你談的事。嘉上傳媒的執(zhí)行總裁倒臺了，公司也受到重創(chuàng)，我打聽到一點消息，賈氏有意把嘉上的資源整合給嘉映？”

    林景總算明白了，這位國際大導(dǎo)是來找他談合作的。

    伴隨著江云畫的倒臺，嘉上傳媒垮了一大批人，但原先的底子還在。

    集團(tuán)各大股東對江云畫避之不及，唯恐賈夫人的身份甩他們一手屎，因此扔這個燙手山芋都來不及，沒有一位想接手。正好賈元勛開始接觸集團(tuán)事務(wù)，就做主把嘉上傳媒便宜賣給林景了。

    集團(tuán)對這個決策還挺滿意的，因為嘉上控股本身也是嘉映的大股東，把嘉上傳媒的資源整合給嘉映，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景的勢力一躍成為業(yè)內(nèi)頂尖，作為公司老總，他有資格跟鄭曜平等合作。

    鄭曜不了解國內(nèi)形勢，擔(dān)心貿(mào)然回國會引起電影界各圈的排斥——以前不是沒發(fā)生過這種事。所以他直接找林景合作，一方面嘉映實力足夠，另一方面林景現(xiàn)在也是被各圈排擠的人。

    不過以上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對鄭曜來說，最重要的是：“我從你身上看到了別人都沒有的東西，這個時代缺乏精神，如果能帶著那種讓人欽佩的精神創(chuàng)作電影，可能會創(chuàng)作出更加驚艷的作品?！?/br>
    林景無奈道：“說笑了，我只是個普通人而已?！?/br>
    “不，”鄭曜斟酌著說，“我的下一個項目，和其他任何公司合作，可能都不會太好，你是最理想的合作伙伴。我還想把你拉入主創(chuàng)陣營，邀請你一起創(chuàng)作這個項目——說實話，《倒計時》震撼了我，我相信你的能力?！?/br>
    “我能問問下一個項目是什么嗎？”

    鄭曜拿出手機，把一個通知文件亮給他看——“光影與和平·國際電影百年大賞”

    林景當(dāng)然知道這個活動，他還和紀(jì)帆討論過。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在后年舉辦百年國際電影節(jié)，其中一項參展單元令宣傳部格外重視，專門下發(fā)文件，從各大公司選片。

    他有些驚訝，直言道：“這個單元的主題是‘和平與發(fā)展’，說白了其實是讓各國自己拍形象宣傳片，拿到國際影展上給自己打廣告，你不會不清楚？回國第一部 作品選這種題材，你想好了嗎？”

    鄭曜反問道：“難道國內(nèi)沒有相關(guān)立項？”

    “倒也不是，但你知道國內(nèi)的尿性，都抓住這個機會拍愛國主義熱血槍戰(zhàn)片，硬掰一個維護(hù)和平的口號。”林景說，“政策扶持，能討上頭歡心，還能撈錢，還能賺口碑，這個題材太萬能了。”

    “你對參展一點信心都沒有嗎？”

    林景搖了搖頭，“官方拍的《大國之路》是實打?qū)崌倚蜗笮麄髌?，太正統(tǒng)；民間的項目又太套路。我不看好展映成績?！?/br>
    “所以我們要自己拍。”鄭曜靜靜地說，“我想拍一部特殊的、不一樣的電影?！?/br>
    “如何不一樣呢？”

    鄭曜說：“我……不知道。”

    林景：“……”

    “但我能定義出成片的效果。”鄭曜說，“它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足夠震撼，能抓住所有觀眾的心?！兜褂嫊r》是近期給我?guī)碜畲笳鸷车淖髌?，我不僅希望獲得你的投資，還希望你能加入主創(chuàng)組，和我一起，把一個足夠震撼的創(chuàng)意碰撞出來。”

    林景沉默片刻，說：“每個人都想拍震撼的電影，可是那是很難的。你知道《倒計時》為什么會有那種效果嗎？”

    鄭曜知道，“是啊，《倒計時》取巧之處太多了?！?/br>
    《倒計時》的震撼是多種層面、多種意義的，精密的構(gòu)思，前所未見的反轉(zhuǎn)，悲喜劇之間巨大的對比……最重要的還是現(xiàn)實的力量，紀(jì)錄片的反哺加成，作品本身帶有的傳奇性。

    如果去掉那么多加成因素，單看劇情，雖然也能體現(xiàn)生命不屈的震撼，但效果會大打折扣。

    鄭曜也想拍出那種震撼的效果，但他手邊沒有別的素材，只能從電影本身出發(fā)，從劇情和技巧方面設(shè)計。

    甚至他連技巧也不想顧及，“如果拍一部正兒八經(jīng)講故事的電影，僅從劇情層面，能不能帶來那種震撼呢？”

    林景說：“鄭導(dǎo)，我說句實話，人類文化誕生這么多年，世間的故事幾乎被寫盡了，我們的觀眾見多識廣，什么樣的劇情是他們沒看過的？”

    “想做一部震撼的電影，從題材上就很好找，前人已經(jīng)為我們提供了無數(shù)經(jīng)驗——人性的詭譎與陰暗，星空深處的神秘和不可思議，精密嚴(yán)謹(jǐn)?shù)臉?gòu)思和詭計，悲痛者的救贖，小人物的掙扎，卑微又怒放著的生命，偉大而隱秘的犧牲……”

    “單從劇情層面上，震撼觀眾很簡單，但真正的震撼太難了，因為那些故事他們?nèi)伎催^，那種震撼轉(zhuǎn)瞬即逝，不會產(chǎn)生震到啞口無言的效果，只是收割一波廉價的感情而已。”

    “真正震撼的故事，要求創(chuàng)作者感同身受、發(fā)自內(nèi)心。它必須先從故事出發(fā)，而不是先宣揚‘我要震撼’，當(dāng)你帶著這個思路創(chuàng)作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被限制了。我很不能理解，為什么非得強調(diào)‘震撼’兩個字？”

    鄭曜理解他說的一切，但還是不甘心，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想要回國嗎？”

    “為什么？”

    “待在這里太沒意思了。”他嘆道，“在好萊塢，我已經(jīng)爬到了亞裔的頂端，被種族隔閡的板子壓在頭上，不得寸進(jìn)。我固然可以在一部部作品中凝練自己，享受拍攝的樂趣，但這種樂趣哪里享受不到呢？”

    “于是我開始想，為什么我會在美國發(fā)展事業(yè)？哦，是因為國內(nèi)的行業(yè)太落后了，這邊有更多學(xué)習(xí)機會?！?/br>
    “慚愧地說一句，現(xiàn)在我發(fā)達(dá)了，想回去兼濟(jì)天下。”

    但他同時也很害怕，怕自己多年打拼出的名聲陷落在國內(nèi)的泥潭里，不但沒做到想做的事，反而會失足摔下，前半生心血付之一炬。

    所以他需要一部作品打開局面，這作品不必多么有內(nèi)涵，但必須給觀眾帶來不一樣的觀影體驗，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

    選擇百年電影展的機會，也是因為一旦在中宣部掛了名號，就相當(dāng)于有個護(hù)身符，他就徹底有把握回國做事了。

    林景說：“我會跟你合作，也會盡力去想點子，但不敢保證一定能有好點子，這東西太捉摸不定了。”

    “我理解?！编嶊渍f，“來，帶你看些東西。”

    他繞到一排書架后面，這里有個小小的暗門。

    林景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里面竟是一間古董收藏室！

    一件件古樸的舊物安靜陳列于靜室之中，其中不乏元青花這等價值的珍品，雖整體是灰暗的顏色，卻仿佛透出奇光異彩，不疾不徐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知道那種驚艷的點子很難想，所以準(zhǔn)備了備用方案?！编嶊渍f，“這是一個海外古董回歸祖國的故事，雖然有點老套，但觀眾應(yīng)該會買賬的?！?/br>
    林景聽他講了一遍，說：“如果是這個故事，對入選參展也有好處，大概率會被選中?！?/br>
    “我回國的那天，要把它們?nèi)珟Щ厝ィ杞o故宮。”鄭曜嘆了一聲，“其實，我也只是為了掙一個名聲，讓某些人產(chǎn)生顧忌不敢妄動，我回國想辦的那些事，沒一件不得罪人。”

    “這樣就很好，”林景說，“鄭導(dǎo)，我們完全可以加深合作?！?/br>
    第70章 深淵在側(cè)

    鄭曜的劇組尚在籌備, 林景需要先回國參加《大國之路》的拍攝。

    國內(nèi)娛樂圈并不平靜, 江云畫事件的余波遠(yuǎn)未結(jié)束, 畢竟許由咬出來的可不只幾個黑幕評委而已, 更有那一長串吸毒藝人名單。

    韓鐸最近就在忙這件事。他要最大限度把能石錘的那些趕緊錘死，為林景的后續(xù)計劃清理娛樂圈資源，也是給自己無疾而終的警察生涯一個交代。他準(zhǔn)備這件事已經(jīng)很久了，手上的證據(jù)不是一般的多。

    林景每每看到韓鐸的動作，都會有心驚之感。有些事就是這樣的, 你自己做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換成在乎的人, 卻變得千怕萬怕。盡管韓鐸手腕老練, 每次都把自己的cao作痕跡處理得很好，他仍舊不放心，甚至提醒他動作放緩一點，不要太在乎結(jié)果。

    韓鐸對他笑道：“我好開心, 那么蛇皮的景景竟然會為了我產(chǎn)生焦慮的情緒?！?/br>
    林景：“……你是在夸我還是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