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陸青嬋說了一聲知道了,有善連忙撒腿就往回跑。路邊有一個青石,陸青嬋走到青石邊坐下,山風(fēng)里都帶著凜冽的味道,突然從她背后伸出了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猛地側(cè)過頭,就能看見慶節(jié)的臉,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什么神情,但陸青嬋能夠感受到一絲鋒利的堅硬,從背后頂住了她的腰肢。 “你……” 慶節(jié)沒說話,只是手里微微用力,讓她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來。 * 有善三步并作兩步,幾次險些摔了個跟頭,報國寺里的動靜鬧得很大,交手已經(jīng)向山上移動了,他趁亂鉆入人群,蕭恪身邊護衛(wèi)著數(shù)十精兵,每個人手里都握著厚重的盾牌,他冷冷地看著廝殺的人群,目光卻又不受控制的落在了寺廟當(dāng)中的那些撒落一地的梅花上。 陸青嬋喜歡花,也是一個惜花愛花的人,這一幕斷斷不能讓她看見,不然只怕她也會覺得惋惜。蕭讓的這些人馬,蕭恪根本就沒有放在眼里,如今那些看似驍勇善戰(zhàn)的精兵強將已然折損過半,剩下的也不過是負(fù)隅頑抗。 正想著,他就看到了有善,當(dāng)即覺得無名火起:“站住!” 哪怕在此刻的凜冬,方朔都跑了一腦門的汗,面對蕭恪的雷霆震怒,有善來不及多解釋,只問:“皇上,慶節(jié)呢?” 他這話說出口,方朔立刻在蕭恪身邊說:“我還想問你呢,慶節(jié)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去了哪,我方才還派人找了好半天?!?/br> 報國寺里沙塵揚起,隱天蔽日的模樣像是起了沙暴,周遭嘈雜且混亂,有善清楚地看見蕭恪的額角青筋暴起,他低吼道:“皇貴妃要是出了什么事,朕把你的皮剝下來?!?/br> 有善也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心急如焚便要往山下跑,這時候不知道人群里是誰喊了一句:“你們看那是誰?” 蕭恪淡淡地抬起眼,就看見遠(yuǎn)處的半山上,陸青嬋被人捂住了嘴,他們站在結(jié)了冰的洗眼池邊上,旁邊便是一座還沒有結(jié)冰的瀑布,冬日里并不是豐水期,水勢并不浩大,只是居高臨下地看去,也難免帶了幾分膽戰(zhàn)心驚。 蕭讓眼神深處還帶著幾分病態(tài)的興奮,他說:“蕭恪,現(xiàn)在我又有籌碼了,這個交易,不知道你做不做。不過這一次,我要的不是八百里土地,我要你的江山?!?/br> 方才的廝殺已經(jīng)隔開了他們二人,蕭恪聽不清蕭讓的話,可他讀得懂唇語,因此這些話一字不漏的被他看進了眼睛里。蕭讓身邊能夠勉強站立的人都已經(jīng)寥寥無幾,蕭恪看著半山上垂眸的慶節(jié),腦子里滾過很多念頭。 那些念頭轉(zhuǎn)瞬即逝,唯一剩下的只是替陸青嬋不值。 “做?!笔掋∷砷_手,他手里一直握著的那把劍,鐺地一聲,落在地上。 他身后帶來的刀斧手,默默退后半步,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功敗垂成,蕭恪放棄得太輕易了,一瞬間蕭讓竟然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羞辱之意,他夢寐以求的東西,竟然有人便如此輕而易舉地放棄了。 “很好。”蕭讓走到陸青嬋身邊,把她拽到自己的面前,慶節(jié)沉默地走到一邊,有善已經(jīng)對著他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混賬!皇貴妃平日里如此待你,你竟然敢生出這樣的心思!你他娘的混賬!” 慶節(jié)從始至終都垂著頭,也不抬頭看。 “蕭恪,讓你的人退后三十步,你自己走到這來?!?/br> 蕭讓的背后,便是滾著碧波的潭水,他站在崖邊,眼中閃著火苗:“你敢不敢?” “皇上!”方朔大叫了一聲,“不可!” 蕭恪抬起頭,看著被堵住嘴的陸青嬋,她的神情依然平靜,好像她從沒有生出過半分畏懼,她的頭發(fā)散亂,耳墜子也少了一只,臉上還帶著灰塵,身上的披風(fēng)已經(jīng)丟了,她穿著單薄的褃子立在風(fēng)里,滿地殘紅都像是她的陪襯。 不管何時她都是美的,她永遠(yuǎn)是這樣的姿態(tài)從容,黃昏的陽光潑灑在她的身上,她像是踩著山間煙靄的精靈。 四目相對,陸青嬋的眼睛微微發(fā)紅,她輕輕對著蕭恪搖了搖頭。 這一個微小的動作,讓蕭恪所有的血液都一同涌進了腦子里,他的眼里只能能裝下一個陸青嬋,他說:“你別動,都會沒事的,相信朕?!?/br> 相信朕,這三個字,蕭恪對她說過三次,第一次是在奉先殿,對著祖先們蕭恪向她保證,那些紛亂的人和事,都會被他料理干凈。第二次是在仆射場,蕭恪要帶她去木蘭。第三次,是陸承望為千夫所指之際,蕭恪向她保證會給他一個周全。 相信朕,是一個男人對自己女人的許諾,也是天子之諾,一串眼淚從陸青嬋的眼里流出來,無聲無息,流淌到她蒼白的下頜處,滴落在地上。 江山對于蕭恪來說太重要了,這個江山是他自己在馬背上廝殺奪來的,他用王師的鐵蹄,丈量過這座王朝的每一寸寰宇,他肩上背負(fù)著黎民眾生的命運,蕭恪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沒有思考,可思考以后,他依然還會這么選擇。 陸青嬋,青是輩分,嬋是名字,她是天上的嬋娟明月,是他永遠(yuǎn)割舍不下的女人。 蕭恪突然開口說:“朕在親征蒙古那一年,伊河草原上,朕看見群山嫵媚,落日滿山河,不過那時候你還不認(rèn)識朕。那一天朕在想,要是陸青嬋在,朕就把這個天下打下來送給她。現(xiàn)在,江山朕已經(jīng)有了,但是沒有你,這個江山對于朕來說,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 恪哥今天挺男人的! 第67章 甘松香(一) 這個畫面在蕭讓眼中顯得分外刺眼。 他過去沒有珍惜過這個嬌花一樣的女郎, 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這把龍椅上, 可也確實有人, 對于那些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嗤之以鼻。 冷冽的山風(fēng)吹過蕭恪的頭發(fā), 他側(cè)過頭看向蕭讓:“但是朕覺得,你活得真可悲。” “你不要廢話!”蕭讓狠狠地咬緊了牙關(guān),“你即刻昭告天下, 把皇位傳給我,不然我就把陸青嬋從這里推下去?!?/br> 背對著蕭讓,陸青嬋的眼里流下了一串眼淚。 只有蕭恪明白,她為什么要哭。 陸青嬋在九歲時就跟在蕭讓的身邊,許多年來,她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嫁給他為妻,雖然沒有更多的愛情,但是心里也何嘗不是接納了自己的這一重身份呢。 這個比雪花還綿軟的女郎,若是不曾遇到他,只怕很快便會在幽幽的禁庭里零落成泥。蕭恪看著陸青嬋的眼睛,對著她伸出手:“來, 到朕這兒來?!?nbsp; 泅渡在無邊無際的紅塵之中,有人想要把她推落深淵,也有人想要給她一雙借力的手。 “口說無憑, 你得要先立下字據(jù)?!?/br> 蕭恪并不忸怩,他點頭說好,立刻有人奉上了紙筆,顯然這一切都是蕭讓事先就安排好的, 蕭恪并沒有刻意構(gòu)思措辭,他一邊寫一邊說:“你還記得太乾十八年么,咱們一起在擷芳殿讀書,我不小心打翻了墨汁,你怕夫子說我,便說是你打翻的。但是夫子也不是好糊弄的,那一天咱倆一起沒有午飯吃。” “太乾二十年,應(yīng)該是五月,那一天你對我說,毓貴妃給你選了個玩伴,你說她瘦骨伶仃的不討人喜歡,但是還是送了她你最喜歡的風(fēng)箏。” “太乾二十二年,春節(jié)的時候,你寫了一疊福字送給我們,我還留了一張貼在我的宮里?!?/br> “太乾二十五年,你說毓貴妃似乎在和父皇商量你的婚事,最后和我們說,若是成婚了,都請我們來觀禮?!?/br> “太乾二十六年,我們一起在木蘭里獵了一頭熊羆,皮子送給了父皇,父皇笑贊你我兄友弟恭?!?/br> 蕭恪沒有用朕這個自稱,說完最后一句話,他手里的詔書也已經(jīng)寫到了最后,他把筆架在筆架上,把素白的宣紙拿了起來,讓風(fēng)自然吹干,他抬起頭看向蕭讓:“朕常常在想,到底是什么讓你我兄弟走到今天的。你矯詔之事,朕從未怪過你,可你幾次三番想要置朕于死地,朕何嘗愿意做板上魚rou。” 他拿著這張紙,一步一步向蕭讓走去,每一步都沉著冷靜:“蕭讓,這把龍椅朕坐了兩年,你面前的女人,朕也放在心上疼了兩年,和這個江山相比,朕更在乎的是她的歡喜。你想要這個天下,那你也注定是孤家寡人?!?/br>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蕭恪離他也只剩下了三步之遙,他壓低了聲音,這句話只有他們?nèi)丝梢月犚姡骸半拊谇鍖m里稱孤道寡,但是朕知道,承乾宮里有個女人在等著朕,朕永遠(yuǎn)都不會覺得孤獨,但是你,蕭讓,你不配?!?/br> 蕭恪素來是一個鋒芒畢露的人,在蕭讓的印象里,這個不受寵愛的弟弟,像是一匹野狼,時時刻刻躲在陰暗處,蟄伏得無聲無息,可咬上一口也是等閑要取人性命的。而今他眉宇深處波瀾不驚,已經(jīng)有了吞吐天地的涵養(yǎng)與雅量,他這個皇帝已然做得老道而圓融。 一根刺莫名的刺痛了蕭讓,竟讓他胸口感覺到微微一痛,這種疼痛像是一根小針,輕輕的刺進他心臟最柔軟的那一部分。 他來不及細(xì)想自己到底怎么了,只是也在此刻,不敢去看陸青嬋的臉色。 蕭恪把手中的詔書遞過去:“把她還給朕?!?/br> 蕭讓抬手接過,突然下一秒,他從袖子里掏出了一把短刀,直直地刺向蕭?。骸澳阋詾槲疑得??還會相信你的承諾,只有你死了,才是真的一了百了?!?/br> 他的刀鋒很快,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yīng),但下一秒,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就看見陸青嬋擋在了蕭恪面前,那把刀刺進了她的肩膀,深可見骨,一瞬,劍尖自她背后穿出,劃破了蕭恪的衣裳。 “啊!”蕭恪驀地大喝了一聲,從云頭靴的側(cè)面拔出了一把短刃,那把刀一瞬間就劃破了蕭讓的皮膚,可卻再以難進一分,蕭恪抬起眼,他目眥欲裂,眼睛里已經(jīng)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陸青嬋艱難的握住了她的胳膊,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她的手沒有一點力氣,可竟讓蕭恪很難再前進半分。 一擊不中,蕭讓明白大勢已去,他頹然地仰躺在地上,望著冷冷的日光一言不發(fā),蕭恪怒極,把匕首甩開,掄起胳膊狠狠的打了他兩拳,他用了十成力,雖不致命,但是至少折斷了蕭讓的兩根肋骨。 蕭讓痛苦地蜷縮起來,悶哼出聲,蕭恪把身后的陸青嬋撈起來抱在懷里,看也不看一眼宛若破布一般的蕭讓:“把他給朕關(guān)起來?!?/br> 陸青嬋的目光有些渙散,她過了很久才把目光凝聚在蕭恪的臉上,蕭恪抿著嘴抱著她幾乎在飛奔:“太醫(yī),太醫(yī)呢?凈塵大師在哪?” 他不敢低頭看她,只能感覺陸青嬋的身子似乎越來越冷,他怕自己碰痛了她,又生怕自己慢了腳步耽誤她醫(yī)治,蕭恪能感受到自己抱著陸青嬋身子的手上帶著血跡,一只手顫顫巍巍地舉起來,陸青嬋的手指撫摸過他的臉頰,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只是越發(fā)顯得微弱:“您在哭嗎?” 蕭恪在這一瞬間才發(fā)覺自己竟然落淚了。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似乎從來都不曾落下過眼淚,似乎生活中的苦痛,已經(jīng)麻木了他的神經(jīng),讓他忘記了眼淚。但是現(xiàn)在,這些淚水像是不受他控制一般,模糊了他眼前的世界。 蕭恪站在原地,前后左右都是濕淋淋的一片,他終于痛苦地哽咽,他說:“陸青嬋,朕從來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怕過?!?/br> 懷里的那個輕飄飄的人,似乎笑了,她說:“臣妾不會有事的?!边@個溫柔的女人,哪怕到了此刻,語氣中依舊帶著無盡的安撫之意。 這句話散在風(fēng)里,她的手卻在此時又無力的垂下,蕭恪低下頭,陸青嬋慘白著臉,合上眼睛無知無覺的樣子,讓他覺得心里在一瞬間就空了一塊。 “太醫(yī)!太醫(yī)!”這個做了幾年天子的人,在此刻方寸大亂。 報恩寺的門被人從里面推開,凈塵大師雙眼含著淡淡的悲憫,他對著蕭恪微微躬身,蕭恪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大師能否救陸青嬋?” 凈塵大師點頭又搖頭,蕭恪幾步上前,凈塵大師平聲說:“這些不是貧僧能夠左右的,成與不成都要看天意?!?/br> 能有這樣一句話,蕭恪大喜,立刻點頭:“只要能夠救她,朕什么都愿意做?!?/br> 烽火戲諸侯只為美人一笑,此刻的蕭恪突然懂了,什么榮華富貴,什么天子威儀,在陸青嬋面前,昏君和明君也不過是一線之隔。 凈塵大師讓出了一條路,蕭恪幾步進前,把陸青嬋平放在床上,凈塵大師擺了一個手勢:“還請皇上屋外等候?!?/br> 蕭恪一聽又是心急如焚:“大師?!?/br> 凈塵對著他微微搖頭,蕭恪猛地一跺腳:“也罷!”踅身走出了禪房。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蕭恪一直希望自己能做個明君,不圖在史書上留名留姓,至少不會留下一世罵名,此時此刻,蕭恪早已別無所愿,他站在禪房門口,玄色的衣襟上看不出陸青嬋的血跡,他冷冷說:“傾舉國之力,找善醫(yī)術(shù)者為皇貴妃診治?!?/br> 舉國之力。 如果能靠這些罵名換得陸青嬋性命,蕭恪甘之如飴。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晚上還有一章,時間暫定為晚上~ 承諾大家的加更不會缺席的!感謝在20200115 00:04:35~20200116 01:09: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臥月伏眠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68章 甘松香(二) 承乾宮里的燈火通明, 進進出出的奴才們誰也不敢高聲。只有燈花偶爾發(fā)出爆燃的聲音, 還有屋里太醫(yī)們低聲交談的聲音。 有善對著院子里努了努嘴, 看著方朔說:“皇上已經(jīng)在院子里站了兩個時辰了?!?/br> 細(xì)密的雪自空中飄落下來, 蕭恪沒有打傘,他孤零零的一個人,看著承乾宮明黃色的琉璃瓦歇山頂, 越過朱紅的宮墻,遠(yuǎn)處便是層層疊疊的九重宮闕。 他過去很少關(guān)心這些,今日站在這里,看著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陸青嬋看過的風(fēng)景。原來這一重又一重的宮門,真的可以把一個人牢牢地困在這里。 雪花落在他肩頭,發(fā)頂。 染白了他的眉毛和黑發(fā),天色一點一點昏暗下來,承乾宮里是進進出出的奴才和太醫(yī),那一天在報國寺,凈塵大師替陸青嬋處理過傷口之后, 蕭恪連夜把她帶回了紫禁城,今日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 似乎陸青嬋常常受傷,常常因為他的原因命懸一線, 那日在山頂,他口口聲聲對蕭讓說陸青嬋是他疼了許久的女人,可也正是因為他,才會把陸青嬋推到風(fēng)口浪尖。 她原本該是潛心于詩書中, 如曼麗春花一般的女子。 蕭恪不敢去看她的臉,不敢看她無聲無息的樣子,心海深處的疼痛讓他不敢回想,多少次他都會猛地感覺到自己的手掌上,還染著她的血跡。 外頭有大臣來報,想要見蕭恪一面。雁回關(guān)的戰(zhàn)事,并不曾因為言幾潭而一轉(zhuǎn)頹態(tài),由原本的勝負(fù)各半,如今已然轉(zhuǎn)向勝少敗多來,蕭恪在承乾宮里寸步不離,那些臣子們何嘗不是在乾清宮里枯坐苦等。 蕭恪看著下人們遞來的請安牌子,淡淡說:“不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