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皚點(diǎn)頭，她便輕聲道：“跟我來罷。”

    眾人隨著她走到了一個簡易的木棚前，說是木棚，其實(shí)不如說是個擺放工具的地方，地上，屋內(nèi)到處都擺放著用壞了的工具：鑿子、刨子、鏟子等等。挑出來尚能修補(bǔ)的工具，被整齊的碼放在一邊。

    文夫人遲疑了一下，指著一塊略微空些的地方道：“你們把行李放在那處罷，再自尋地方休息一下，鄙室寒陋，實(shí)在無法招待各位。”

    她說完了，將肩上負(fù)著的木箱放下，湊著傍晚的余光仔細(xì)的檢查起自己的工具。

    文皚嘆息一下，開始尋找木柴等物，想要生堆火，鄭源和曉月兩人也去幫他，顧清蕪則在木棚里尋找一番，卻只發(fā)現(xiàn)了一點(diǎn)米，還不夠一個人的一餐飯。

    好在衛(wèi)彰給眾人多備了一些干糧，她從行囊中取出來，上前道：“文……師母，你還沒用飯罷？這是我們帶的，先墊一墊?！?/br>
    文夫人也不推辭，接過了干糧，望著眼前的少女，在她面龐上仔仔細(xì)細(xì)的瞧了又瞧，然后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顧清蕪微微一笑，道：“十七?！?/br>
    文夫人出了會兒神，道：“十七了？那要比我的孩子小上兩歲?！?/br>
    她默默的吃起來。顧清蕪又拿出一壺干凈的水，遞給她。

    “平日里就您一人在此嗎？也沒有人陪伴照顧？我看這荒郊野地里，連戶人家也沒有，您平時吃什么？”

    文夫人道：“之前是附近的牧民，隔幾日便會給我送來一些水和糧食，去年的時候，駐守在威州的兵士會定期給我送來糧食用品，若不是戰(zhàn)亂，他們也會過來幫忙?！?/br>
    顧清蕪一想，這恐怕是皇帝找了文皚之后所做的安排，于是便把她和文皚之間如何相識，文皚又是如何請求皇帝幫忙，這一路將畫作變賣來到此處的事情一一說給了文夫人。

    文夫人靜靜的聽完了，才道：“我一直有收到他的信，這些我都是知道的?！?/br>
    顧清蕪一時啞然，她說這些，是為了能讓她知曉文皚的心意，但是中間牽扯到了兩人失去孩子這樣傷痛的往事，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其實(shí)我在這里很安穩(wěn)快樂?！蔽姆蛉送⑿Φ?，似乎是知道她想說什么，“修繕佛窟是我的修行，世人能夠看到佛像的悲憫，獲得安慰，便如同我自己獲得了安慰一樣，我找到了自己的寂靜，為這寂靜付出，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br>
    她這樣平靜，顧清蕪反倒沒了話說。

    文夫人默默吃完，其他幾人也回來了，在木棚前升起了火堆。

    想著他們夫妻也許有話要說，幾人吃了干糧后，便說要去看看佛窟，留下他們兩人。

    鄭源在前面提燈，顧清蕪和曉月跟在后面。這幾個石窟都是文夫人修繕好的，里面的壁畫顏色鮮艷如新，西域諸神和菩薩仿佛繁星散落寰宇，有說法圖，也有經(jīng)變畫。文夫人雖然修繕佛窟，可是原作旁邊供養(yǎng)人那里，她卻并沒有留下自己的姓名。

    顧清蕪看的入神，全沒注意到文夫人不知何時走進(jìn)來，站在了她的身后。

    “這是梵志夫婦摘花因緣圖，講的是一個新婚的丈夫?yàn)槠拮诱?，卻不慎從樹上摔下身亡的故事。”文夫人指著壁畫，輕聲道。

    只是畫面上只畫了丈夫站在樹梢將手里鮮花遞下去的樣子，卻并沒有畫到他如何死去。

    顧清蕪輕聲道：“夫人是想告訴我，這樣的美好其實(shí)也會轉(zhuǎn)瞬即逝嗎？”

    文夫人道：“正是，生命本就是無常。人世間的一切說起來都不過是生、老、病、死、苦，故事的結(jié)局都是相似的，一切皆是夢幻泡影。我聽文皚說了你的事情，我不同意他總是慫恿你選擇一個男子相伴，人之無明，皆因情而起，你為了愛畫不惜脫離侯府，凡人之苦即苦于羈絆無法斬斷，你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出離，又何必再回到那個滿是迷惑的世間呢？不如跟著我一起在此間修繕佛窟，你的一身畫技在此間會得到施展，不是更好？”

    顧清蕪想起文皚在那個雪夜說的話：“……就算真有來生，這一生剩下的日子都是漫長的黑暗，你忍心讓那個人獨(dú)自去行路嗎？”

    她忽然明白了這對兒夫妻為何會如此，一個不顧今生祈求來世，而另一個卻拼命想要在余生中再給對方一些溫暖，也許世事無常不可抗拒，可是她到底不是真的孤身一人。

    而她自己，見過阿桑那樣的少女，歷經(jīng)苦思才明曉自身的她，即便日后總有跋涉于痛苦的一日，她卻覺得也是值得的。

    顧清蕪微笑道：“夫人，我不懂佛法，也無法理解您所說的，也許這世間的確多是夢幻泡影，但我愿意去這世間尋找值得付出的事情，不管是畫，還是人。我不能答應(yīng)你留在這里，如果修繕佛窟是你的修行，那么體驗(yàn)這世間所有愛和苦痛就是我的修行?！?/br>
    文夫人久久的望著她，眼前的少女明麗而美艷，在這絕美面孔之外又有一種孤勇，令她平靜已久的心也泛起了一絲波瀾，她甚至有些羨慕。

    “夫人，一切修行只要是自己的選擇，就不是枉然?！?/br>
    第二天，顧清蕪等人收拾了東西，便要離開，和文夫人談過之后，她忽然無比急切的想回到京城去，似乎這世間的好與壞，美麗與腐朽的種種她都看過了，至少現(xiàn)在她覺得足夠了。

    只是文皚決意留下，還是令她難過不已，這是他的選擇，她也知道旁人的勸說都是徒勞的。

    文皚將日后該如何練習(xí)，如何精進(jìn)說了又說，這才放她離開。

    走出百來米遠(yuǎn)，顧清蕪忽然回頭大聲喊著：“師傅，我會去請威州守軍來這里保護(hù)這里，還有，你要來京城找我！”

    文皚立在山坳處揮了揮手，聽不清他是否回答了，而文夫人卻已背起她的木箱，往石窟走去。

    顧清蕪狠了狠心，扭頭一夾馬腹，朝著威州的方向飛奔而去。

    然而剛剛奔出了玉清府的石山，眾人才發(fā)覺這個清晨的不同尋?！獤|面是威州城，山脈綿延處，紅日正冉冉升起，一道黑線在地平線那邊越來越清楚，光線越來越亮，他們看清眼前的這一道線漸漸鋪開，變成了漫山遍野的黑色甲胄，中原的大軍排列整齊，正在那嚴(yán)陣以待。

    而身后，馬蹄聲陣陣，將大地也撼動的搖晃起來，手持長/槍的北狄騎兵，口中呼喝之聲震天而響，他們仿佛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將顧清蕪幾人裹挾著，往前方奔去，讓人幾乎覺得他們能將紅色的日光都遮蔽了。

    這樣的亂軍之中，鄭源根本無力護(hù)持顧清蕪和曉月兩人的周全，而當(dāng)騎兵將他們吞沒，箭矢如雨一般落在頭頂，他們無法再辨別方向，顧清蕪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告訴他，她喜歡他。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要回去了。。?；ㄊ降棺?。。。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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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北狄的騎兵沖入了中原軍隊的陣中，立時散開，四面八方都是馬蹄聲，金屬碰撞的短鳴，士兵的慘呼，鄭源一手緊抓顧清蕪的腕子，一手握著一柄不知從何人手中搶奪而來的短刀，不斷地?fù)]向靠近的北狄人。

    鐵蹄奔涌，人群中一個北狄將領(lǐng)注意到他們，彎弓搭箭，只聽呼嘯一聲，一支箭簇直射而來。

    鄭源剛剛擋開一支長/槍，此時已來不及回護(hù)，他前邁一步，生生用左肩去擋下了這一箭。

    不想箭支力道太大，竟穿肩而過，擦著顧清蕪的右鬢直插入地，鏘的一聲之后，箭尾還在地面搖晃。

    一道血痕赫然出現(xiàn)在顧清蕪額邊，用來包裹頭發(fā)的布巾也被帶落，她烏黑如云的長發(fā)頓時散落開來。

    這一幕將更多的北狄人吸引過來，那名將領(lǐng)一射不中，卻也不生氣，接過屬下遞上來的一桿長/槍，嘴角扯出一抹嗜血的笑意：“竟是個中原女子，不知道把她舉起來當(dāng)旗子使怎么樣?！?/br>
    他說著便縱馬狠刺過來，鄭源大喝一聲，帶著股赴死的決絕用手中短刀去抵擋，只聽鳴金裂玉般的一聲錚鳴，鄭源拼盡全力將這千鈞之重的一刺格開，可是短刀也被打飛，而箭傷將他半個身子帶起劇痛，他跪倒在地，被震的口中鮮血噴涌而出。

    顧清蕪大喊著：“鄭源?！憋w奔過去伏身看他如何。

    那北狄將領(lǐng)一擊不中，又勒馬轉(zhuǎn)身而至，鄭源掙扎著想再起身，卻已經(jīng)辦不到了，他急得直推顧清蕪，想拉她避開。

    眼見槍尖的寒芒已至，他卻毫無辦法，正絕望間，槍卻突然失去了力道，軟軟的向一旁歪斜而去，接著鮮血如泉灑在了他和顧清蕪臉上，身上。

    那將領(lǐng)的首級迎著日光飛起，隨后咕嚕嚕的滾至兩人身旁。

    鄭源顧不上擦去臉上鮮血，在這一片紅色血污之中看見數(shù)名身披黑色軟甲的騎兵飛奔而至，將兩人團(tuán)團(tuán)護(hù)住。

    “玄衣衛(wèi)！”鄭源驚喜的喊了一聲。

    騎兵中亦有人下馬奔到他跟前，急聲問道：“鄭大人，人呢？”

    鄭源轉(zhuǎn)頭一看，卻見顧清蕪軟軟的倒在地上，鮮血覆面，已然被嚇暈了過去。

    玄衣衛(wèi)驚駭之下，趕忙大喊道：“快！將人送回去！”

    ……

    “……北狄國主的三子，四子已經(jīng)后退二十余里，兵分兩路，往北側(cè)和南側(cè)逃去，這是我軍傷亡統(tǒng)計。另外，徐國公已率軍向南包抄，與衛(wèi)將軍成合圍之勢……”

    顧清蕪睜開眼，只聽見外間隱隱傳來士兵們的歡呼和一些不甚清楚的將領(lǐng)稟報之聲。

    她緩了好一會兒，才瞧清楚自己是躺在一頂大帳之中，薄紗格擋的另一邊，影影綽綽可見一人端坐在案幾之后，幾個身披鎧甲的將軍正在跟他回話。

    她猛然想起剛才亂軍之中，那撲面而來的鮮血和滾落在她身側(cè)的頭顱，那猙獰的神色又浮現(xiàn)在眼前。

    腹胃之中仿佛翻江倒海一般，她再忍不住，翻身趴在榻前不住的干嘔起來。

    薄紗外面的人聞聲霍然起身，也不管正在回話的將士，大步走了過來，坐在她身后，輕輕拍撫著她的后背：“清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聽見這個聲音，顧清蕪不敢置信的仰起頭來，只見趙熙滿臉焦急的看著自己，眉頭緊蹙。

    看見她抬頭望過來，趙熙又問了一遍：“是哪里不舒服？”

    顧清蕪說不出話來，哇的一聲哭出了聲，揪住了他的衣襟：“永……永明?！?/br>
    趙熙身子一僵，將她環(huán)在胸前：“好了，好了，沒事了。”

    顧清蕪卻只是哭：“鄭源，還有曉月……他們……”

    “他們都沒事，別擔(dān)心，都沒事。”

    外間常樂已經(jīng)讓將士們先退下，又將軍醫(yī)喚了進(jìn)來。

    趙熙輕聲道：“來，讓軍醫(yī)看看，身上有哪里不適，都要說出來。”

    顧清蕪只覺得身上酸軟無力，冷汗浸濕了她的衣裳，這會兒正黏膩的裹在身上，她止住了抽泣，低聲道：“我沒事?！?/br>
    趙熙沒有說話，卻拉過她的手，托于掌心遞到了軍醫(yī)跟前。

    軍醫(yī)不敢多看，切了脈，俯首道：“回稟皇上，這位姑娘的身子并無大礙，只是受驚不小，臣去開一副安神的藥給她服下，幾日就能好。”

    “再看看額頭上的傷如何了?！壁w熙吩咐道，又問顧清蕪：“你自己覺得如何，頭疼嗎？”

    剛才她昏著，只能簡單的包扎了一下。

    軍醫(yī)上前，正想揭開紗布，趙熙卻道：“我來罷?！闭f著將顧清蕪從懷里扶起，面對著她抬手輕輕去解紗布。

    他的衣袍讓她那一哭，揉的皺皺巴巴，顧清蕪有些不好意思，那股熟悉的龍涎香陣陣鉆入鼻孔，讓她周身的血腥氣淡了一些。

    血腥——

    顧清蕪低頭一看，自己臟污的外衫已被脫去，可是里衣還在，血浸染了一些進(jìn)去，已經(jīng)變成了暗紅的顏色，她身上一股子怪味兒。

    自己竟然就這樣在他懷里哭了半天？

    顧清蕪只覺得尷尬萬分，咬了咬唇，手也不由捏緊。

    趙熙沒有錯過她的小動作，停下問道：“弄疼了？”

    眼前就是他的下頜，那抹好看的弧度之上，就是她想了無數(shù)次的面龐。

    顧清蕪卻不敢抬頭，低聲道：“不是，不疼?！?/br>
    趙熙將動作放的更輕了些，揭開了紗布，軍醫(yī)仔細(xì)看了，又細(xì)細(xì)詢問了顧清蕪，這才確定只是箭尾擦傷，并沒有傷著腦袋，而她剛才的嘔吐，也只是因?yàn)橄肫鹧葓雒婧ε滤隆?/br>
    重新包好了傷口，常樂適時地端上了一杯溫水，正要遞給趙熙，顧清蕪怕他再親自喂她喝，趕忙伸手端過來。

    可是手不知為何抖的厲害，水撒了不少到趙熙的衣袍上。

    顧清蕪道：“皇上，您的衣服……叫我弄臟了?！?/br>
    趙熙低頭看了一下，卻道：“你昏睡了一天了，餓了嗎？我已經(jīng)吩咐他們準(zhǔn)備了些清淡的吃食，要不要用一些?！?/br>
    顧清蕪確實(shí)覺得有些餓了，可是穿著這身衣服，她怎么吃得下去，于是道：“皇上，不知道這軍營之中可方便沐浴，還有我的包裹遺失了，不知道能不能幫我找一身換洗的衣裳?！?/br>
    趙熙遲疑了一下，曉月被人找到的時候已經(jīng)精疲力竭，此時也昏睡著，他吩咐常樂準(zhǔn)備浴桶和熱水，再找?guī)讉€軍中做飯浣衣的婆子來。

    常樂應(yīng)聲下去，帳內(nèi)便只剩了他兩人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