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當(dāng)性子要強的姑娘都不大會也不大愿在他人面前流眼淚，如他二姐那般，不料谷陸璃卻截然不同。

    很矛盾，他依然保留對谷陸璃這點上的認(rèn)知，她很矛盾。

    又或許，這樣的流淚并不等同哭泣，不代表她剖白了內(nèi)心的情感在宣泄，所以她坦然，也無所謂，因為她一層殼外還有一層殼，厚厚實實地包裹著她，不懼為外人勘破。

    “學(xué)姐，哭完了來吃飯啊?！彼螆蛏胶眯τ中奶?。

    谷陸璃聞聲一抬手，給他比了個“ok”的手勢，聲線很穩(wěn)：“你先吃?！?/br>
    電視對宋堯山來說可有可無，不過是夜里一人在家時用來增添人氣的工具，他盤腿坐在另一張床上，一下午陪谷陸璃來來回回看了四遍《千里江山圖》的部分，直看到身子一倒歪進被子里睡著，傍晚醒來時，谷陸璃開著電視調(diào)小了音量，拿《國家寶藏》當(dāng)背景音樂，靠在床頭拿手機看書。

    宋堯山下床喝了杯水，谷陸璃給他床頭放了果盤，他邊吃切好的水果塊邊又被《千里江山圖》洗了小半個小時的腦，眼皮一翻上床又睡了過去，等他再一覺起來，天將將大亮。

    谷陸璃有單曲循環(huán)一首歌聽到吐才換的毛病，他如今也算是又領(lǐng)教了她一個節(jié)目單集循環(huán)到吐的本事，直到宋堯山進了事務(wù)所那層樓，眼前轉(zhuǎn)得都是那副青綠山水，看誰長得都像《千里江山圖》。

    “宋經(jīng)理早?！蓖滦」媚镎驹谧叩罌_他揮了下手，陽光灑進落地窗，她腕上表盤正好將一束光線反射過來，擦著宋堯山耳廓，落在白瓷墻面上，形成一塊光斑。

    宋堯山笑容一頓，直勾勾盯著她手腕，脫口就道：“千里江山圖！”

    他那一聲引得周圍眾人都回了頭，那小姑娘跟見了同好似的，聞聲激動得不住揮舞手臂，蹦跶到他面前，恨不得能把那表盤杵進他眼仁里：“啊啊啊啊啊?。〗?jīng)理你也看《國家寶藏》??！對呀對呀，你眼力真好，這就是《千里江山圖》的周邊！”

    那手表表盤不大，卻正好將幾座高聳的青綠山峰容納其中，連綿山巒之上是略帶淺赭的一片碧空，金色表針在生機盎然的群山上跳動，莫名便融了些許“時光歲月”與“山川靜好”的意味。

    “這都有的賣?！彼螆蛏侥怂潜肀P三秒鐘，瞬間心花怒放，擼了袖子掏手機，抬眼便道，“賣家地址發(fā)我。”

    “好啊好啊，我微信發(fā)你，這是故宮天貓自己出的周邊，官方正版哦。”小姑娘喜滋滋地開了手機，分享了地址給他，“不過經(jīng)理呀，你帶這個會不會有些——”

    她礙于正站在通往事務(wù)所門前唯一的路，不大敢當(dāng)眾質(zhì)疑宋堯山，嘴唇一抿又一撇，咧嘴就給宋堯山做了個無聲的“娘娘的”的口型。

    宋堯山充耳不聞，點了鏈接進了官方網(wǎng)頁，只見那手表下方端端正正寫了倆數(shù)字“99”。

    宋堯山：“......”

    但凡是個男人，都會有想給心愛的姑娘狠狠砸把錢的瘋狂沖動，結(jié)果人間真實，小市民談個戀愛果真還是得走便宜路線，一個手表99外加8塊錢快遞費，性價比真高。

    宋堯山將那手表秒加進了購物車，猶不過癮，又在店里搜搜刮刮，拍了個180塊錢能蹲書桌上的復(fù)刻了青綠山水原畫的木制迷你屏風(fēng)小擺件，兩件合并一付款，得，8塊錢郵費還免了，消費金額達到包郵線了，賣家包郵。

    宋堯山梗著脖子，沒能一擲千金為紅顏，仍不大痛快，他一頭毛躁地鎖了手機屏，將手機揣回了兜，抬眼正見那小姑娘也沒走，站在原地還在等他答話似得不住瞥他，他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啊。”

    小姑娘笑了下：“小事啦，不謝。”

    “嗯，那，去上班？走?！彼螆蛏叫睦锶员镏豢跉獠簧喜幌碌?，他長腿一邁率先走出一步，突然一頓，似是猶豫了一瞬后，又退了回來，清咳了一聲又?jǐn)r了身后跟著的那小姑娘，故作云淡風(fēng)輕地道，“那什么你剛說我?guī)н@表娘？”

    那小姑娘聞言一臉茫然，當(dāng)他因一句玩笑話要秋后算賬，又覺以他往日為人不大可能，正莫名其妙，就聽他繼續(xù)說：

    “怎么可能是我?guī)兀抗?，這一看就是女表嘛?！彼螆蛏揭回瀼娜轀匮诺奈骞僦型赋鲆还勺硬灰撞煊X的扭捏與炫耀，語調(diào)都逐漸飛揚起來，“肯定是給我媳婦兒買的嘛，她學(xué)語言文化的，博士，那什么你還記得不？婚禮你有來的嘛，就阿璃。她就愛這些古物件兒，昨天陪她看了一整天的《國家寶藏》，哎，可折騰死我了。”

    小姑娘：“？！！”

    宋堯山話音既落，一頭毛躁就被他自個兒順了下去，渾身輕松，他忍不住抖了下肩，轉(zhuǎn)身平心靜氣得進了事務(wù)所的門，走路走出了一股子大寫加粗的嘚瑟感。

    小姑娘被迫讓上司狠狠塞了滿滿一嘴狗糧，噎得直翻白眼，簡直受無妄之災(zāi)。

    *****

    周一大早，又是沒課的清晨，谷陸璃照舊跟談方方占了她們導(dǎo)師的辦公室，談方方坐她對面對著電腦繼續(xù)兢兢業(yè)業(yè)地編書。

    谷陸璃帶的《大學(xué)生就業(yè)指導(dǎo)》已經(jīng)提前節(jié)課，幾個班只就一個從開課曠到結(jié)課的賀超毫無懸念挺進了補考，其余人的大作業(yè)也收了上來打過分?jǐn)?shù)錄入總評，她特地留了后續(xù)空余時間給學(xué)生們備考主修課，暑假眼瞅著就該到了。

    十點過五分，導(dǎo)師趿拉著老北京布鞋來了，一推門，拉了椅子正坐在陽光下，一腿高難度橫翹，腳腕搭在另一腿膝頭，一個老太太坐出了老大爺?shù)牟涣b姿勢，攤著兩手在曬太陽。

    谷陸璃與談方方見怪不怪，各自忙著手頭的事兒，噼里啪啦的打字聲此起彼伏，清脆悅耳。

    “方方吶，”導(dǎo)師半翻了個身，閉著眼睛喚了她一聲，聲線很穩(wěn)，話卻很八卦，“我剛才見遲肅然了，你跟他到底怎么樣啦？”

    谷陸璃正接了杯溫水，杵在飲水機前正要喝，聞言一口噴出來。

    談方方尷尬得臉都紅了：“沒......沒怎么啊，我們挺好的？”

    “好什么呀，他那人腦子軸，認(rèn)死理，你不能等他自己想清楚了來找你，你要主動去找他。你看他之前追阿璃，我就曉得他倆成不了，因為阿璃也軸。軸的那個呀，他就得配個機靈的，不然日子也沒法兒過?！睂?dǎo)師活了六十歲，越發(fā)眼明心亮，整日徜徉在學(xué)術(shù)的海洋中還不忘擔(dān)憂手下弟子的情感狀態(tài)，領(lǐng)著導(dǎo)師的薪水cao著老母親的心，“你比他倆都聰明，可別只顧一時意氣，把自個兒緣分耽誤了。那小子人品倒是沒的說，就是人呆傻了些，配我弟子勉強行?！?/br>
    谷陸璃被順帶提了一嘴，也跟著尷尬起來，合著導(dǎo)師早就什么都看透了卻不戳破，捧著瓜吃了個從頭到尾。

    談方方聞言低頭，拿指尖無意識摳了摳鍵盤，眼神不自覺往站著的谷陸璃臉上稍稍一帶，眼里盛的是她最后的倔強：“我也不會再去找他了，我......我要等他的心徹底空下來了，才愿意正式走進去?！?/br>
    谷陸璃心頭也讓她敲了一下似的，又酸又麻，導(dǎo)師緩緩點了點頭，輕聲嘆了句：“好姑娘?！?/br>
    *****

    谷陸璃直到中午午休，心情還十分難以言喻，為著談方方，心頭有些堵，她們畢竟認(rèn)識了這么些年，關(guān)系一直不錯，除了與她一同長大的崔曉，谷陸璃一直以為談方方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卻不料，她豁達開朗的朋友，在感情面前，也糾結(jié)踟躕。

    谷陸璃尋了借口沒跟談方方一起去食堂，轉(zhuǎn)出校門順著墻外自行車道慢慢走，想了想，居然撥了宋堯山號碼，這種感情上的事兒想紓解，還真只能找有二級心理咨詢師證的宋堯山先生。

    宋堯山正跟同事聚在一處扒盒飯，接到谷陸璃電話，條件反射得正襟危坐，在同事一頭霧水的眼神中，旁若無人地咳了一聲清了清嗓，還抿了個微笑出來，一聲“學(xué)姐”沒脫出口，電話突然又?jǐn)嗔恕?/br>
    宋堯山：“......”

    這下輪到他一頭霧水了。

    第34章 最佳辯手

    谷陸璃將手機往懷里一揣，找了個清靜的墻根茫然蹲下，腦子里跟魔音入腦似得前一秒還轉(zhuǎn)著談方方那句“我要等他的心徹底空下來了，才愿意正式走進去?！?，電話一通，后一秒就陡然轉(zhuǎn)成了宋堯山那句“我有一個喜歡了很多年的人”，她這電話莫名就打不下去了。

    結(jié)果，沒隔兩分鐘，宋堯山又將電話打來了，鍥而不舍地斷了響，響了斷，連續(xù)三通電話愣是執(zhí)著出了一副非要谷陸璃接通的模樣。

    谷陸璃眼前正對著空曠的自行車道，無奈地張嘴就撒謊：“我剛無意中碰到手機了，估計是按到了通訊記錄，自動回?fù)芙o你的?！?/br>
    “哦，這樣啊?！彼螆蛏矫翡J覺察出她那藏在謊言下的欲言又止，也不拆穿她，只體貼道，“我還以為學(xué)姐找我有事?！?/br>
    谷陸璃狀似淡然地回他：“嗯，沒什么事兒?！?/br>
    她正心事重重，六個字的一句話，愣是讓她下意識拐出了個跌宕起伏的調(diào)，宋堯山隔著手機忍不住唇角就抿出了笑，也不急著掛電話，就著她那話音便道：“學(xué)姐，你吃午飯了嗎？要不要出來一起吃個飯？我看時間還夠?！?/br>
    “不用了，我吃了?！惫汝懥牡滓粚佣滤坪跤謮毫艘粚佣?，與他說話似乎又像回到了兩個月前，冷淡疏離漸漸冒出了頭。

    “那，下次再一起吃？”宋堯山覺察出了她的情緒波動，微有詫異，卻依舊不動聲色，嗓音低沉仍在笑，“有個同事的弟弟新開了家小飯館，離你學(xué)校很近，等你有空了，陪我去給別人捧個場唄？”

    谷陸璃道：“嗯，行?！?/br>
    “我一直也忘了問，學(xué)姐你喜歡吃淮揚菜嗎？粵菜，或者湖南——嘶，湖南菜是哪個菜系來著？湘菜？”宋堯山嘮家常似得不停道，“他家好像主打湘菜，偏辣的?！?/br>
    谷陸璃：“......”

    沒吃飯的谷陸璃愣是讓他給說餓了。

    “那，學(xué)姐......”

    宋堯山還在東拉西扯，說臘味合蒸、釀豆腐、牛rou粉，說冰糖湘蓮、香酥鴨、無黃蛋，說得他身旁一圈同事都提著飯盒受不了美食誘惑走了人，他帶著些許磁性的溫潤嗓音從聽筒中源源不斷傳來，從美食又說到了文化，說湘西有很多博物館，他雖沒去過，卻耳聞了不少，他溫柔而緩慢得將谷陸璃的心防“嘩啦”一聲，暫時性給摧毀了。

    她蹲在墻角下虛了下眼神，有輛老舊的自行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從她眼前騎過去，她憋不住竟然插著他的話音就說了句：“宋堯山，談方方喜歡遲肅然，可是遲肅然卻不喜歡她，我想幫她，卻又不知該怎么幫她，似乎我什么都不做，才是真正幫到她了，是不是？”

    電話那端的宋堯山聞言一頓，終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說：“對。”

    谷陸璃嘆了口氣。

    “學(xué)姐，”宋堯山輕聲道，“我們今天晚上就去吃湘菜好不好？我等下給你mama打個電話，我們不回家吃飯了，好不好？”

    谷陸璃應(yīng)了他一聲：“好?！?/br>
    *****

    宋堯山提前訂了桌，下班接了谷陸璃就去了小飯館，那飯館雖小卻干凈敞亮，正值飯點，店里幾乎客滿，人聲嘈雜。

    谷陸璃前腳進了門，后腳就無奈橫了宋堯山一眼，宋堯山秒懂，舉手投降：“對對對，人家生意很好的，根本沒有被扶貧的必要，我就是自己嘴饞了，想你陪我來吃飯?！?/br>
    他簡直就是位神級大忽悠，谷陸璃懶得搭理他。

    倆人站在門口剛說了兩句話，宋堯山同事的弟弟系著圍裙就親自迎了出來，將倆人帶到墻角預(yù)留的空桌前，也不等點菜，轉(zhuǎn)身又回了廚房里，沒多久，宋堯山電話里提及的六道湘菜就被一一端了上來。

    長沙麻仁香酥鴨、花菇無黃蛋、寧遠(yuǎn)釀豆腐、臘味合蒸、牛rou粉，外加一道甜品冰糖湘蓮，端得是葷素相配，冷熱相拼，俱是地道湘菜里的頭牌。

    顯然是宋堯山提前點好了菜，囑咐了廚房先做著，他那人一向心細(xì)，谷陸璃不由看了他一眼，眼神復(fù)雜。

    “放心，學(xué)姐不吃的東西，我是堅決不會讓人放的?！彼螆蛏接H自掰了筷子遞給谷陸璃，自己低頭又將香酥鴨里的干辣椒段往外撿，湘人嗜辣，他雖說已叮囑人家減了辣，但倔強的土生土長的長沙大廚還是撒了把辣椒在菜上。

    “你說你挺好一個人，聰明又心細(xì)，長得也還行，”谷陸璃心情越發(fā)復(fù)雜地凝著他動作，手托著下頜費解道，“你喜歡那姑娘是有多眼瞎才不選你選了別人??？”

    宋堯山聞言心頭突突一跳，穩(wěn)著動作依舊垂頭挑辣椒，故作啼笑皆非的姿態(tài)試探她：“你不是也不喜歡我！”

    谷陸璃一怔，眼神一動移開了視線，宋堯山不動聲色覷她一眼，趕緊若無其事又接道：“談學(xué)姐也不喜歡我！”

    谷陸璃又是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就有些想笑，宋堯山一把拍了筷子在米飯碗的碗口上，佯怒：“你們不也眼瞎嗎？干嘛說人家眼瞎?。　?/br>
    “我眼瞎我眼瞎，”谷陸璃舉手投降，又悻悻補了一句，“都看出來談方方喜歡遲肅然了，就我眼瞎沒瞧出來。”

    “你那不只是當(dāng)局著迷，”宋堯山睨了她一眼，悠悠閑閑又插了把刀，“學(xué)姐你還情商低?！?/br>
    “你才情商低！”谷陸璃“嘖”了一聲，威脅他，“還來勁兒了啊你？！”

    宋堯山聞言不住低聲笑，喉頭像是蘊著口酒，笑出了幾分微醺的醉意，莫名惑人，他拖著長音：“說句不要臉的話——”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谷陸璃截口道。

    “——別打岔，”宋堯山繼續(xù)，“如果說，當(dāng)真要排一下情商的話，我大于談學(xué)姐大于學(xué)姐你大于遲學(xué)長，嘶，有點兒辱談學(xué)姐了，談學(xué)姐得遠(yuǎn)大于學(xué)姐你，學(xué)姐你約等于遲學(xué)長。”

    “......”谷陸璃道，“我——”

    宋堯山卡在谷陸璃要掙扎的點上，吐字清晰地插了句：“事實勝于雄辯?！?/br>
    谷陸璃：“......”

    一口菜沒吃，谷陸璃先吃了一肚子的氣。

    “所以說呢，這也不能怪你，就沖學(xué)姐你這情商，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又怎么能搞得定談學(xué)姐的呢？”宋堯山鋪墊了半晌才進入主題，他提壺給谷陸璃倒了茶水，眸中帶了認(rèn)真的笑意，道，“別自責(zé)了，談學(xué)姐大智若愚，比你聰明的?！?/br>
    “往日都是她幫我，”谷陸璃嘆了口氣，“但她有事兒的時候我卻幫不了她?！?/br>
    “誰說的？”宋堯山輕笑著看她，“你沒跟遲學(xué)長在一起，就是幫了她個大忙了?！?/br>
    谷陸璃：“......”

    好有道理?。。。?/br>
    “開心了沒？”宋堯山虎牙尖尖咬著筷子尖兒，眼神期待地挑眉看她，動作頗有些孩子氣。

    宋堯山連勸慰人都勸出了清奇的角度，谷陸璃心情的確好了起來，倒不是有多開心，只是漸漸釋然了，她覷了宋堯山一眼，拉開背包掏出瓶下午在食堂小賣部買了忘喝的東方樹葉烏龍茶遞給他，揶揄道：“給，最佳辯手獎頒給你，人精先生?！?/br>
    “誒呦，這可是大獎。”宋堯山狀似寶貝地捧著那瓶烏龍茶，耍寶得在瓶身上親了一下，半舉著瓶子裝激動，“首先，我要感謝我的粉絲谷陸璃頒給我這個——”

    他話沒說完，谷陸璃終于憋不住笑了：“滾，誰是你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