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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錚—— 火星四濺,船身劇烈地?fù)u晃,強(qiáng)烈的殺氣使得河面平白起了波瀾。仇劍岔開雙腿穩(wěn)住身子,謝霽的第二刀已橫砍過來,狠聲道:“別再試圖、控制我!選擇怎樣的方式、復(fù)仇,我自己、說了算!” 仇劍鷹隼般的眼睛倏地一寒,抬刀劈去,直將謝霽手里的彎刀攔腰砍斷。謝霽失了兵器,卻不退反攻,以身為盾迎上仇劍的刀刃! 幾乎同時,仇劍的刀砍中了謝霽的肩膀,而謝霽亦徒手握住空中折斷的那截劍刃,狠狠地朝對方的胸口扎去! 仇劍縱橫江湖幾十年,殺過人,進(jìn)過死牢,千軍萬馬中也曾全身而退,還是頭一次被一個不足十七歲的少年傷得如此狼狽。刀刃砍在謝霽的肩上,被少年單手死死按住——他竟是拼著這條臂膀不要也要刺仇劍一刀! 刀刃抽不出來,仇劍索性棄了武器,轉(zhuǎn)而抬掌一擊,直將謝霽拍出丈把遠(yuǎn)。他抬手拔掉胸口的斷刀,將那帶血的斷刀擲于謝霽面前,連聲道:“好,好小子!” 說罷,他大笑起來,竟露出類似于‘欣慰’的神情。 謝霽捂著淌血不止的肩站穩(wěn),呸出一口血來,自始至終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冷漠得仿佛沒有痛覺。 案上燈火綿延,河面的水光蕩碎了月華,泛起點(diǎn)點(diǎn)凄清的銀光。夜風(fēng)襲來,謝霽與仇劍對峙,像是一匹正在挑戰(zhàn)老狼王的蒼狼。 忽的一聲輕哼,躺在尸體旁的謝寶真悠悠轉(zhuǎn)醒了。她迷迷糊糊撐起身子,卻摸到了地上的黏膩,還未看清楚是什么就被一只手掐住了脖子,將她整個兒強(qiáng)行拽起,禁錮在懷中。 “醒來得正好,我有話問你,小郡主?!闭f著,仇劍望向雙目赤紅、踉蹌前行的謝霽,“別急,待我問完后你再決定是救她,還是殺她?!?/br> 謝寶真被掐得呼吸不暢,拼命摳著仇劍的手臂,卻紋絲不動。她模模糊糊睜眼,看到了前方肩頭淌血的謝霽,不由眼眶一紅。咬了咬牙,她艱澀側(cè)首,對仇劍道:“你若是……阿爹的政敵,殺我便是,放……放了九哥……” 方才她一直昏迷著,并不知道這短短的兩三刻中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只當(dāng)是謝家的仇人尋仇綁架她,而謝霽定是為了救她而身負(fù)重傷。 她一向如此:看似柔弱,又有著不合時宜的堅(jiān)強(qiáng);看似嬌氣無比,實(shí)則單純至極,看不出這世間藏污納垢,人心背后有多么復(fù)雜黑暗。 “都自身難保了,還為別人求情?!背饎ι坏?,“小姑娘,我且問你,你爹可曾有個義妹,名喚謝曼娘?” 義……義妹? 謝寶真從未聽說過父親有什么義妹,只知道阿爹有一個義弟,而自己是謝家三代以來唯一的女孩兒。她咳了聲,嗓子被掐得失了聲,艱難道:“阿爹只有義弟,并無……什么義妹!” “呵,哈哈哈哈哈!”仇劍大笑起來,那笑有幾分蒼涼,隨即對謝霽道,“你聽見了嗎?謝家連她的存在都要抹消。” 謝霽的眸中映著寒水月光,整個人成了一道兀立的剪影。 “九哥,你……快跑!”謝寶真眼角洇著淚,說出了和那日在巷中一模一樣的話語。 緊接著,她猛地張嘴一咬,貝齒狠狠地咬在仇劍的臂上,霎時牙都酸了。再趁對方吃痛時曲肘一頂,用盡她畢生的力氣頂在仇劍軟肋處——這是父兄曾經(jīng)教她的的防身術(shù),她從未想過自己這么快就有用上它的一天! 少女的力氣算不上很大,但這一招來得突然,加之仇劍輕敵,竟真讓她得手了!仇劍皺眉,下意識推開了謝寶真,如此一來,謝寶真被那一推弄得失了平衡,踉蹌一步,隨即尖叫著跌下甲板! 仰面倒下的剎那間,謝寶真腦中涌現(xiàn)出了無數(shù)的畫面,走馬燈般在眼前交疊呈現(xiàn),最后定格成一個念頭:這么好的機(jī)會!九哥那傻子,怎么還不跑??! “寶兒——!” 那一聲嘶啞的呼喚直擊謝寶真的耳膜。 她不可置信地睜圓了眼睛,天旋地轉(zhuǎn)間,白衣少年不顧一切地朝她奔來,滿眼驚惶地朝她伸出一只手,然而眼睜睜碰不到了,謝寶真仰面砸在河面上,冰冷的水霎時從四面八方包裹,爭相涌入七竅之中…… 謝寶真不會水性。 手腳束縛沉重,她胡亂撲騰著,張口想要呼吸卻硬生生灌了滿腹冰冷的水,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繼而體力耗盡,河水的暗流鬼手般拉扯她的雙腿,直要將她拖入死亡的深淵!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的聲響,好像有誰拼命向她游來,然而還未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她已直挺挺地沉了下去。 …… 亥時,距離洛陽街大亂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 洛水下游,開陽門東幾十丈遠(yuǎn)的河岸上,楊柳依依,月華如洗,忽的兩個人頭嘩啦從河中冒出,攪碎了一水的月光。 謝霽先將昏迷不醒的謝寶真推上岸,而后自己攀爬上來,上岸的時候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明顯體力不支。 洛河看上去風(fēng)平浪靜,實(shí)則水底暗流眾多,也不過三兩刻鐘的時間,落水的兩人已被沖出了內(nèi)城。有野狗聞聲而來,沖著謝霽狂吠不已,狗眼在黑夜中閃著幽綠的惡光。 謝霽隨手撿了顆石子,屈指一彈,因肩上受了傷,力道不準(zhǔn),那顆石子噗的一聲擊中野狗的脖子,對方嗚嗚兩聲,夾著尾巴竄入灌木叢中跑了。 謝霽肩上的傷口泡得發(fā)白翻卷,他卻顧不得包扎一番,只掙扎著坐起身,渾身滴水,顫抖著扯開謝寶真的衣領(lǐng),將食中二指貼于她的頸側(cè)探了探。 脈息的跳動很是微弱,謝霽眼中拉滿血絲,雙手交替按壓謝寶真的胸腔,沒有反應(yīng)。他一咬牙,輕輕捏著少女的兩頰,迫使她張開嘴,隨即俯身與她唇瓣相觸,按照醫(yī)書中學(xué)過的法子渡以呼吸。 少女的唇很軟,他卻生不出任何的旖旎,只滿心焦急地祈禱:醒過來!寶兒,醒過來! “咳……咳咳!”謝寶真頭一歪,猛地嗆出幾口河水來,人也跟著悠悠轉(zhuǎn)醒。 剛睜眼時,謝寶真的腦子還有些混沌不清,待視線漸漸清晰,謝霽拉滿血絲的眼睛和蒼白的面容浮現(xiàn)眼前。她的身體也跟蘇醒似的發(fā)起抖來,半晌,顫聲道:“九哥,我冷……” 哽咽的一句話,令謝霽心尖一顫。他眼睛發(fā)紅,忽的攬起謝寶真嬌柔的身軀,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少年的力道很緊,謝寶真幾乎不能順暢呼吸。她失神了片刻,感到有水珠順著謝霽的發(fā)梢滴入自己的衣領(lǐng)內(nèi),很冷很涼,但對方的呼吸炙熱且顫抖,如同攬住一件失而復(fù)得的易碎珍品。 這是他的小少女,鮮活的,溫軟的,明亮的……不是棋子,不是仇人,而是他藏在心尖上的一抹光。 謝寶真顯得呆呆的,過了好久空白的腦子才慢慢清醒,今夜發(fā)生的一幕幕重現(xiàn)眼前。 她知道是謝霽救了她,不由強(qiáng)撐起一個笑來,輕輕攬住謝霽的肩背,像生病時阿娘哄她一樣拍了拍,佯做堅(jiān)強(qiáng)道:“沒事的九哥,我沒事啦。今晚謝謝你,還有,我很開心……” 濕透的衣衫很冷,可她的心很燙,輕聲說:“你來救我,就是在乎我,不會再和我置氣、再疏遠(yuǎn)我了,對嗎?我們和好如初了,對嗎?” 歷經(jīng)生死,她心心念念的竟然還是這件事。 謝霽將她抱得更緊了些,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還有,”謝寶真試探道,“我落水時,好像聽見你喚我了……九哥,你可否是能說話啦?” 謝霽的身子略微一僵,雙臂垂下,緩緩松開她坐直了身子,眸子在月色下顯得晦明難辨。 大概因?yàn)槔?,謝寶真的唇色有些發(fā)白,可眼睛很明亮,一眨不眨地望著謝霽。不知為何,謝霽想起了很久前謝寶真對他說的話:“若是有人欺騙我,傷了我的心,那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br> 不由輕輕點(diǎn)頭,算是承認(rèn)。 這一點(diǎn)頭,他很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他不后悔。 謝寶真松了口氣,笑容更燦爛了些:“太好了!我還以為是我在做夢。想來大概是刺激之下開了嗓,就像某些失憶之人刺激一番后會恢復(fù)記憶一般……” 說著,她一頓,詫異道:“你肩上好深的傷口!” 謝霽這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忽的捂住肩,不讓她看那道皮rou翻卷的猙獰,怕嚇著她。 謝寶真執(zhí)意要看,又紅了眼眶,幫助謝霽把干凈的下裳撕成條,替他仔細(xì)包扎好傷口。 包扎傷口時需敞開衣襟,借著微弱的月光,謝寶真發(fā)現(xiàn)謝霽的肩背和前胸具有不少陳年舊傷,于是更加震驚,問道:“九哥,你這些傷是怎么回事?” 謝霽沒回答,只扯住衣襟,不許她往下看,大概是嫌這些猙獰爬行的傷口難看。 謝寶真本想看看那些傷是怎么回事,無奈拗不過他,只好作罷。 “九哥,”謝寶真猶疑著,輕聲問,“你能不能再叫一聲我的名字?” 謝霽垂下眼,許久方說:“不好聽?!彼f的是他的嗓音。 的確,謝寶真被他開口時暗啞難辨的音調(diào)給驚到了,手上包扎的動作也微不可察地一頓。謝霽生得十分好看,這樣一副糟糕的嗓子著實(shí)配不上他的容貌…… 可再怎么糟糕的嗓音,那也是九哥的一部分,是她應(yīng)該去接受的。 謝寶真很快恢復(fù)如常,手指生疏地打了個歪歪扭扭的結(jié),搖頭說:“這跟好不好聽沒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想聽你喚我一聲。再說了,九哥容貌氣質(zhì)俱是無雙,若是聲音還好聽,那還了得?” 謝霽嘴角動了動,默默將衣領(lǐng)合攏。 片刻,他張了張唇,輕聲喚道:“寶兒?!?/br> 依舊沙啞難聽,可謝寶真卻如獲至寶、喜上眉梢,看著他低低地笑出聲來。 謝霽也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很輕的力道,卻令人安心。 春夜里還是有些冷的,更何況兩人從頭到腳都是濕的。待恢復(fù)些許體力,中途謝霽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時手里拿了兩套粗布麻衣,看樣式,應(yīng)是一對夫妻的。 “哪兒來的?”謝寶真抖開手中那套婦人的衣裙看了看,雖然粗糙,但勝在干爽,應(yīng)是白天才剛漿洗過。 謝霽朝不遠(yuǎn)處的農(nóng)家小院一指。 謝寶真愣了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瞪大眼磕巴道:“偷……偷來的?”繼而軟聲道:“不問自取,是不可以的哦?!?/br> 謝霽抱著自己的那身衣物,默默往回走。 謝寶真忙起身道:“你去哪兒?” “給錢?!钡蛦〉纳ひ魝鱽?。 趁著謝霽折回院子里的那會兒,謝寶真悄悄挪到灌木叢后,借著草葉的遮擋迅速除下濕透的裙裳外衣,換上那套粗布麻衣??伤饺諛O少穿這類粗制濫造的衣物,折騰了半晌怎么也穿不好外衣,領(lǐng)子那兒總是敞開一塊。 她折騰得太認(rèn)真,以至于沒想到若是謝霽回來后找不到她,該有多著急。 正忙碌著,忽見灌木叢外窸窣作響,有人猛地?fù)荛_枝葉,低啞難辨的嗓音帶著焦急:“寶……” 繼而謝霽愣住了,謝寶真也愣住了,兩人面面相覷。 謝寶真手里還拿著一根麻布腰帶沒系上,胸口的衣襟松散敞開,少女精致的鎖骨和些許白皙如玉的皮膚隱隱若現(xiàn)…… 謝霽倒吸一口氣,迅速背過身去。 謝寶真也慌忙轉(zhuǎn)過身,胡亂系好腰帶,裹好衣襟鉆出來。看著少年僵硬的背影半晌,方細(xì)聲道:“我好了?!?/br> 謝霽點(diǎn)點(diǎn)頭,見她始終捂著衣襟處,料想是衣裳不合身有些松垮,謝霽便脫了自己的外袍罩在謝寶真身上,自個兒只穿著身泛黃的粗布單衣。 那件衣裳很寬大,可以將謝寶真整個兒罩住,不必?fù)?dān)心走光。謝寶真披著衣裳,有些猶疑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那你呢?會不會冷?” 謝霽搖了搖頭,替她將衣服裹緊,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住,這才抬手比劃手勢。然而手勢打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轉(zhuǎn)而開口道:“我?guī)?、回家。?/br> 他們上岸的地方離開陽門守衛(wèi)不到百丈遠(yuǎn),但兩人今夜歷經(jīng)波折,又在水里漂了半個時辰,俱是筋疲力竭。謝寶真又餓又累,脖頸被那歹人掐過的地方隱隱作痛,雙腿已是疲軟得發(fā)顫,全靠一股勁兒在硬撐著。 若是平時,一點(diǎn)小傷小痛她都要撒嬌委屈上半天,如今這般折磨,反倒安靜得讓人心疼。謝霽加快了步伐,走到謝寶真面前,背對著以一個單膝跪拜的姿勢蹲下。 謝寶真一愣,眨眨眼,半晌才明白謝霽的意思是要背她前行。 “你傷得那么嚴(yán)重還想逞強(qiáng)背我,手臂不要啦?”謝寶真將身子挺直些,使得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疲憊,擺擺手笑著說,“我好歹也是將門之女,哪里有那么嬌氣!” 謝霽依舊保持著半蹲的姿勢,執(zhí)意要背她前行。他擔(dān)心她的身子吃不消。 謝寶真將他扶起來,輕聲道:“我沒事的,只是有些困。你陪我說說話,我就會有精神了?!?/br> 內(nèi)城城門的燈火若隱若現(xiàn),半輪明月西垂,天河在夜空中閃閃發(fā)光。謝霽刻意放慢了腳步,使得謝寶真能順利跟上,沉默了很久,他才擠出一句話:“星星、很美?!?/br> 謝寶真與他并肩而行,抬眼看了看星空,又看了看身旁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病態(tài)的少年,望著他幽黑深邃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以前我并不覺得星星有多美,但是今夜,星光落在九哥的眼睛里,就很美?!?/br> 謝霽的腳步一頓,而后復(fù)又慢慢跟上。 以前仇劍總嫌棄他的眼睛沒有殺氣,不夠狠,不夠絕,不夠殘忍,總之做什么都是不對……以至于年幼時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憎恨自己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但謝寶真說他的眼睛漂亮,不是因?yàn)樾枪舛?,而是星光因他的眼睛而漂亮?/br> 劫后余生,仿佛所有刻意壓抑的情愫都被催化復(fù)蘇,冰冷了許久的心臟重新跳動,熱熱的。在這一瞬,他像是被打通了筋脈般恍然:原來他對謝寶真所有的試探、接近、疏離,不是源于仇恨或嫉妒,而是一種他從未擁有過的復(fù)雜情感…… 這種情感,叫做喜歡,叫做執(zhí)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