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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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霽垂眼道了聲‘好’。 謝寶真在一旁等了片刻,見謝霽遲遲未曾提到自己,心中隱隱有些焦急,忙湊上前道:“阿爹,我和九哥一塊兒去!” 謝乾還未發(fā)話,梅夫人攪弄著手中的參茶盅道:“你九哥去是有正經(jīng)事,你去作甚?這么大一個姑娘家,還總想著往外跑,當(dāng)心人家瞧了笑話!” 話雖如此,但梅夫人的言外之意誰都明白:寶兒已成年,謝霽又是個無血緣關(guān)系的義兄,兩個人不該再像以前那般時時刻刻黏在一起,而要懂得避嫌。 謝寶真瞄了修長挺立的謝霽一眼,小聲道:“可是,我想去看盂蘭盆會……” 不曾說出口的心聲是:想和九哥一同前去。 見謝寶真不斷投來求助的目光,謝霽方不急不緩地接上話茬:“若是二位放得下心,我可帶meimei一起前去?!?/br> 梅夫人抿了口參茶,沒有說話。 “中元那天休朝無事,我陪寶兒和阿霽一同前去罷?!敝x臨風(fēng)手持撥浪鼓逗著襁褓中的幼兒,笑著打破尷尬道,“聽聞皇上請了高僧禮佛,此次盂蘭盆會盛大無比,正巧我也想去見識一番呢?!?/br> 謝淳風(fēng)也道:“那日是我當(dāng)值,雖不能陪寶兒一同前去,但必定會托人留意她的安全?!?/br> 兄弟倆一人一言,既免于謝霽和meimei獨處,又可保護(hù)他倆的安危,梅夫人這才稍稍放下心道:“你們兄弟辦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也好。既是如此,我與你們這些后輩一并前去?!彼尖馄?,謝乾一錘定音,“當(dāng)真是越老越忙,已是許久不曾出去走走了。” 能讓父兄一同陪自己出行,謝寶真雖然開心,卻也有些甜蜜的小苦惱:阿爹和五哥都在,自己還怎么與九哥獨處幽會? “可是……”她張了張嘴,還欲說什么,卻見一旁的謝霽不動聲色地遞來一個眼神,示意她不必多言。 晚膳過后一家人閑聊了會兒家常,便陸陸續(xù)續(xù)散了回房。 侍從們收拾大廳殘羹冷炙,謝臨風(fēng)帶著妻兒回了隔壁自己的府邸,謝乾還在同謝淳風(fēng)聊朝堂之上的瑣事……趁著家人們各自忙碌的間隙,謝寶真與謝霽一前一后漫步在長廊下。 沐浴著如霧似紗的燈火,謝寶真低落道:“我原是想和你獨處的,誰知中途多了個五哥和阿爹。有父兄在,想和你說句貼心話都不成?!?/br> 謝霽又何嘗不想和心上人獨處?見身邊的少女悶悶的,他溫聲開解道:“方才若當(dāng)面拒絕,會令你父兄起疑。寶兒放心,我自有辦法?!?/br> “當(dāng)真?”謝寶真乜著眼看他。 “當(dāng)真。答應(yīng)你的事,我定會辦到?!敝x霽眼里蘊著淺淡的笑意,眸色染著燈光的暖,漂亮得不像話。 他沙啞異于常人的語調(diào),總有種令人信服的魔力。謝寶真不禁轉(zhuǎn)憂為喜,開始期待盂蘭盆會的來臨。 …… 如此等了數(shù)日,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小道消息,有傳言提及十多年的宮闈舊案,說是當(dāng)年淑妃和太子之爭另有幕后真兇,允王和四皇子的死更是別有隱情,一言一語都是將矛頭指向了當(dāng)今圣上。 大殷皇室注重人倫綱常,若是德行有失、玩弄陰謀的皇子,則無權(quán)繼承大統(tǒng),即便是登上皇位也會民心盡失、遭受諫臣彈劾,以至于春秋萬代史書遺臭。 中元節(jié)前日,洛陽已是滿城風(fēng)雨,諫議大夫嚴(yán)伯鶴手持密函入宮覲見,當(dāng)庭責(zé)問皇帝當(dāng)年皇子相繼暴斃的真相,雙方爭執(zhí)一番后不歡而散。 中元節(jié)當(dāng)日,天子秘密詔見謝家父子,與其在宮中徹談一日。直至晚膳時,謝乾父子三人也不曾歸府。 洛陽城突如其來涉及宮闈秘聞的流言,連帶著謝府上下也陷入了若有若無的緊張氣氛中。只是如此一來,謝家父子忙于進(jìn)宮面圣,倒沒有時間應(yīng)約陪同女兒逛盂蘭盆會,晚膳后出門的,便只有謝霽與謝寶真并兩名府上護(hù)衛(wèi)。 百味齋一到夏季就會推出許多消暑湯品。每逢七夕、盂蘭盆會這樣的盛典,上門來買消暑湯品的人更是成百上千,樓上樓下、乃至階前棚子里都坐滿了客人。 好在謝霽已提前十?dāng)?shù)日預(yù)定好了位置,兩人這才擠開人群上了二樓雅間落座。 “你們在門外守著,沒有我的準(zhǔn)許,不許隨便進(jìn)門打擾,也不許外邊的人進(jìn)來。”謝寶真打發(fā)兩名護(hù)衛(wèi)守門,便忙不迭掩上房門入座。 窗邊雅座,謝霽已將楊梅汁、紫蘇蜜桃和姜蜜飲等消暑冷飲從冰鑒盒子里取出,還有豌豆黃、茯苓糕等點心也擺了三四碟,全按照謝寶真的喜好一一排列面前,任她取用。 從半開的窗戶望去,可見洛陽長街燈火綿延數(shù)里,黛藍(lán)的天空中星斗如炬,燈下人群密密麻麻,塵世的喧囂和煙火氣撲面而來,熱鬧得不像話。 謝寶真每樣冷飲嘗了兩勺,每樣糕點吃了一小塊,兩頰鼓鼓的,笑吟吟道:“九哥怎的知道我喜歡這些?” 夜風(fēng)從窗外拂進(jìn),吹散夏的炎熱。謝霽依舊白衣墨發(fā)端坐面前,俊美的五官不見一滴油汗,清爽得如同月下謫仙。 謝霽不僅知道謝寶真的喜好,還知道她有腹痛之疾,每月總有那么一天痛得小臉煞白。他也曾擔(dān)憂問過是何原因,可謝寶真卻是紅了臉支吾著不肯說。 未經(jīng)人事的少年尚且不懂女孩子的隱秘,只當(dāng)是她同自己一般脾胃虛寒。 聞言,他張開五指蓋在楊梅汁水冒著寒氣的碗沿上,對她輕輕搖了搖頭道:“冷飲傷胃,淺嘗輒止即可,莫要貪食?!?/br> 楊梅汁色澤紫紅,宛若瑰麗的寶石,喝起來酸酸甜甜又涼絲絲的,謝寶真還未嘗夠,傾身央求道:“再容我喝一口……就一口,可好?” 天真純粹如稚子般赤誠的少女,總能觸動謝霽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他根本沒法拒絕,片刻輕輕收回手,妥協(xié)道:“就一口。” 謝寶真喜笑顏開,端著天青色的冰裂紋瓷碗大飲了一口,分?jǐn)?shù)次咕咚咕咚咽下,這才放下只余一小半的楊梅汁,彎著眼說:“說好的一口就一口!” 謝霽望著碗中空了一大半的紫紅湯汁,緩緩皺起眉,有些擔(dān)心這般不加節(jié)制的狂飲,她的胃能否受得住。 謝寶真怕他不悅,還在強詞奪理:“你只說讓我喝一口,又沒規(guī)定這一口喝多少。” 她說這話時,唇珠上還沾著寶石色的楊梅汁,看上去像染了口脂般鮮艷欲滴。謝霽神色緩和,望向她的目光既寵溺又無奈,問道:“好喝嗎?” 謝寶真用力地點了點頭,發(fā)絲和眼睫處落著紗燈的暖光,金絲墨線般璀璨。 見謝霽目光沉沉地凝望著自己,她傾身越過小食案,捧著冰裂紋的碗送往謝霽唇邊,期許道:“九哥要嘗嘗么?” 說罷,又想起這碗楊梅汁是自己喝過的,怕謝霽嫌棄,她又有些退縮道:“這碗我喝過了,還是讓人給你送一碗新的……” 話還未說完,謝霽已輕輕握住她的腕子,傾身迎上,卻不飲她手捧的湯碗,而是借著半開半掩的窗扇遮掩,傾身吻住了她嬌俏的唇瓣,輾轉(zhuǎn)廝磨間,舔去她唇上沾染的楊梅汁。 “是甜的?!卑肷危砰_她,啞聲評論道。 樓下的熱鬧還在繼續(xù),似是有僧人在施水施食,喧鬧中又平添幾分莊嚴(yán)肅穆。謝寶真呆呆地望著他,雪腮一下子變得緋紅,連楊梅汁灑落出來了都未曾察覺。 街上那么熱鬧,人那么多,和府里的夜深人靜全然不同。謝霽卻在此時吻她,使得她一顆心都快緊張得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平添些許‘做壞事’的刺激之感。 “你怎么突然這樣呀?”謝寶真細(xì)聲細(xì)語的,埋頭掩飾般去喝碗里的楊梅汁,只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和發(fā)紅的耳尖。 謝霽伸手拿走她手中的碗,聲音低啞道:“真的不能再喝了。街上開始放焰口,去看看?” “好?!敝x寶真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門口有護(hù)衛(wèi)守著呢,我不想讓他們跟著?!?/br> 謝霽目光沉靜,起身牽住她的手道:“跟我來?!?/br> 片刻后,謝寶真緊緊摟著謝霽的脖子,感受著猝然失重的不適之感和耳畔掠過的風(fēng)聲,害怕得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片刻,起伏和顛簸停歇,謝霽踩著瓦礫,抱著懷中的少女穩(wěn)穩(wěn)降落在街邊的隱秘處。盡管盡量避開嘈雜擁擠的人群,依舊有過往的兩三個路人被嚇著,發(fā)出數(shù)聲起伏的驚叫。 無故從天而降驚擾路人,謝寶真更不好意思了,埋在謝霽懷中不愿抬頭。 謝霽背過身去,用自己的身形遮住謝寶真的臉,這才將她輕輕放在地上扶穩(wěn),低聲說:“好了?!?/br> 所謂放焰口,便是僧人和禮佛者做法施舍水糧,以超度枉死惡鬼。這場法事氣勢恢宏,木魚聲、誦經(jīng)聲以及轉(zhuǎn)輪和幡旗迎風(fēng)的獵獵聲交匯在一起,宛若天籟盤桓。 謝寶真也捐了些錢銀換來兩炷香,與謝霽一人一炷,排著隊去許愿渡厄。謝霽原本不信鬼神,但見身邊的少女身披暖光、目光虔誠地頂禮焚香,便也閉目一拜,心中許下愿望。 愿寶兒年年歲歲,長命無憂。 觀看完放焰口,兩人又去了橫亙洛陽的江邊。渡頭竹橋邊,已有一只小漁船晃晃悠悠地等著。 見到謝霽牽著謝寶真的手過來,漁船上的黑衣青年倏地站起,瞇起狐貍似的眼睛,將箬笠一抬,欠身道:“公子,您來了?!?/br> 這人面生,謝寶真不曾見過,但看他對謝霽的態(tài)度,卻是十分恭敬熟稔。 “他是誰?”謝寶真湊到謝霽耳邊小聲問道。 原本是很小的氣音,不料那黑衣男子耳力甚佳,聽見后,撐著船篙胡謅道:“在下關(guān)北,只是個不起眼的船夫而已。公子租了我的船,特地請小娘子水上一游?!?/br> 謝霽沒理會他,只先一步上了船,朝謝寶真伸手,將她攙扶進(jìn)船頭站穩(wěn)。 “下去罷。”謝霽淡漠地吩咐關(guān)北。 “行?!标P(guān)北應(yīng)承,將船篙橫放在船頭,隨后輕巧躍上岸,解開繩索后將船往江心一推,揮手朗聲道,“祝二位賞玩愉快!” 小船破開平靜的江面,如一葉蘆葦飄飄蕩蕩地朝江心緩慢行去。 也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江岸已然遠(yuǎn)去。謝寶真坐在床頭,抬頭便是銀河浩瀚,低頭可見浮光躍金,遠(yuǎn)處畫舫中有歌女的鶯喉宛轉(zhuǎn),古樸的琴音在江面沉浮。 遠(yuǎn)處群山連綿起伏,洛陽城的高樓成了夜幕中孤獨兀立的剪影,月光蕩碎在漣漪中,岸上的燈火連成一條模糊的火龍倒映在河水中,喧囂遠(yuǎn)去,唯有清風(fēng)拂面,江波浩渺。 不少蓮燈順著水流漂下來,一盞推搡著一盞,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流淌得近了,還能看到燈芯蜷著的紙條,上面寫的是已逝親人的名諱。 無數(shù)仍在世間踽踽獨行的旅人,渴望蓮燈能指引亡靈方向,幫助他們渡過奈何投胎轉(zhuǎn)世。 謝寶真托著腮,眼里映著蓮燈的光芒,輕聲笑道:“九哥,原來你早算計好了?” 謝霽不置可否,垂眸吹亮了火引,點燃一盞蓮燈。他墨色的眼睛里映著蓮花中心的燭光,有著深不見底的寂寥。 謝寶真突然想到了最近洛陽城的謠言,好奇道:“他們都說當(dāng)今圣上是用了不好的手段殘害同胞,才從庶皇子上位為儲君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呀?” 謝霽眼睫顫了顫,沒有回答。 片刻,他將蓮燈輕輕推入江水中,任憑其順流而下,混入千千萬萬盞燈火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謝寶真‘呀’了聲,提醒他道:“九哥,你是給逝去的親人放燈么?要寫名字,親人的亡魂才能找到這火光的指引呢!” 不料,謝霽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道:“不是給他們放,是給我自己。” 死去的人已墜地獄深淵,便是人間千萬燈火也無法指引她從偏執(zhí)仇恨中脫身,更遑論一盞蓮燈? 何況,兒子的人生已偏離了她預(yù)定的軌道,她大概是……不屑于這盞燈火的罷。 “給你自己?”謝寶真驚詫,而后撲過來捂住謝霽的唇,秀麗的眉毛皺在一塊,不悅道,“你活得好好的,放什么燈呢?不許說喪氣話!” 謝霽被她捂住唇,輕輕眨了眨眼,眸中映著火光和浩瀚的星辰。他眼里有淺淡的笑意,輕輕舔了舔她的掌心。 很癢,謝寶真倏地縮回手,軟綿綿瞪他。 “風(fēng)大,進(jìn)艙罷?!敝x霽嘴角輕揚,牽著謝寶真坐回逼仄的船艙中,低啞道,“放一盞蓮燈告別過去,超度苦厄。從今往后,我只為寶兒而活?!?/br> 風(fēng)撩動發(fā)絲,也撩動謝寶真的心弦。 他這番話說得實在是太過繾綣虔誠,不是誓言,卻勝似誓言,謝寶真像是被他眼底的執(zhí)念與溫柔蠱惑般,情不自禁湊上前去,迎上他炙熱的唇舌。 船頭的一盞紙燈搖晃,金粉溫柔地灑落在船頭,鍍亮三尺暖光。 起風(fēng)了,星空搖搖欲墜,江心微波蕩漾,數(shù)百盞蓮燈隨著波光起起伏伏,仿若千萬朵佛蓮次第綻開,跳躍的火光守候著江心一葉小舟,靜謐而溫柔。 第45章 天上的星辰一眨一眨,像是一雙雙渴睡的眼。月上中天,江面花燈流淌,不少已經(jīng)熄滅,被水打濕,成了堵在江岸邊的一團(tuán)爛紙。 見時辰不早了,謝霽撐篙劃船靠岸,竹篙撥開蓮燈幾許,像是攪亂了一汪銀河。 謝寶真坐在船艙中,過了許久,心中燥熱不減,唇瓣依舊紅潤酥麻,仿佛還殘留著對方的氣息。 在一起之前,她從不知道一向安靜溫潤的九哥竟有如此野性強勢的一面,總能弄得她面紅心跳,喘不過氣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