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覺得她這般殷勤討好，是因為犯了錯，或是有求于人？

    ……倒是與她爹娘一樣有先見之明。該不會她娘以前就是這樣的個性？

    宋初昭放松了身體，笑說：“是遇到顧五郎了，還與他聊了片刻?！?/br>
    賀老爺心生嫉妒，面上和藹：“你二人聊什么了？小縣主也在嗎？”

    “眾人都在，不止我與他?！彼纬跽蜒壑檗D(zhuǎn)動，眉眼彎彎，機靈又可愛地笑道，“他跟我說，我母親與他母親，曾是關(guān)系極好的故交。親如姐妹?！?/br>
    賀夫人回憶起來，感慨道：“確實如此。我二家關(guān)系一直很好，所以才有你與顧五郎的婚事?！?/br>
    宋初昭點頭，鄭重其事道：“嗯！顧五郎還與我講，外祖父年輕時，風(fēng)姿豐偉，英勇不凡。當(dāng)年平亂，一人一騎，便可震懾敵軍。大有‘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暮狼閴验?！還有外祖母，獨自cao持家業(yè)。當(dāng)年風(fēng)雨飄搖的危險境地，受人脅迫也不屈不撓，有著巾幗不讓須眉的堅韌性情?！?/br>
    賀老爺怔住，半信半疑道：“他……他真這樣說？”

    “嗯。還聊了很多事情?！彼纬跽褔@了口氣，抬起頭道，“他開解我。說我母親遠(yuǎn)赴邊關(guān)，多年未歸，您二人身邊只有傅叔陪伴。不是你們不關(guān)心她，只是形勢所迫。其實心底一直思念著我母親?！?/br>
    賀老爺忙加了一句：“也思念你的?！?/br>
    宋初昭笑：“我知道。你們與祖母不同，是真心疼愛我。只是不知該如何表述。”

    賀夫人當(dāng)下眼眶就濕了，忙用絹帕擦了擦眼角，把眼淚逼回去。

    她說：“我們與她自然不同。昭昭，我們不會由著別人欺負(fù)你。誰若是叫你受了委屈，你回來告訴我，我給你出氣。你比我的命……比什么都重要?！?/br>
    宋初昭摸向她的手，點頭說：“我曉得。原先我當(dāng)你二老，也會不喜歡我跳脫，所以想乖巧一點，怕你們討厭我。”

    “怎么會？！”賀夫人聲音變得尖細(xì)，目光閃動，恨不得將她抱進懷里。開口激動得語無倫次，“你什么樣子我都喜歡！你這活潑的樣子，怎么都好！你母親當(dāng)年，比你還調(diào)皮……你祖母不喜歡，我是喜歡的！”

    宋初昭道：“我現(xiàn)在明白了，顧五郎也這么說。以后你可不要不喜歡我。”

    “我的昭昭?。　辟R夫人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緊緊貼著她的臉，哭道，“你不曉得你多招人疼。外祖母只覺得對不起你，哪里會不喜歡你？是喜歡的說不出來也是?！?/br>
    賀老爺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抽了抽鼻子，心里對顧風(fēng)簡那印象啊，真是突然拔高了一萬八千尺。往日爬墻的仇，都可以一筆勾銷了。

    而另外一面的顧風(fēng)簡，正被顧國公叫到書房里說話。

    第46章 心結(jié)

    顧風(fēng)簡垂首站立，顧國公一動不動盯著他。

    書房內(nèi)極其寂靜，僅有輕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父子二人竟就這么站了許久，誰也沒有開口。

    顧風(fēng)簡：“……”

    要不是宋初昭跟他說過顧國公“對他深懷愧疚，只是不善言辭。”，他一定已經(jīng)拂袖離去了。

    這是做什么？讓他罰站嗎？

    時間悄悄而去，顧國公似乎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用力咳嗽了一聲，然后彎腰裝模作樣地去摸桌上堆疊的公文。

    顧風(fēng)簡抬起頭，再次等著對方發(fā)言。豈料顧國公又閉嘴了，仿佛剛才的咳嗽真的只是一時喉嚨發(fā)癢而已。

    顧風(fēng)簡：“……”

    他真的要走了。

    在顧風(fēng)簡的腳步開始蠢蠢欲動時，顧國公動作停了下，然后放開雙手，重新坐正。那一臉正氣的表情，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發(fā)生，他剛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站在自己面前。

    顧國公朝旁邊指去：“嗯，坐，坐這邊來?！?/br>
    顧風(fēng)簡：“……”可真是一位人才。

    顧風(fēng)簡現(xiàn)在就想知道顧國公究竟要做些什么，提了下衣擺，坐到旁邊的位置上。

    顧國公看著他緊抿的唇角與冷峻的表情，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先前顧風(fēng)簡對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明顯軟化，與他說話時，也能溫和交流，甚至偶爾還會對他笑上一笑。那段時日，他高興得無以復(fù)加，甚至有點不敢相信。夜里與夫人談話，聊到此處，便是無比動容。

    可是今日，五郎又變得冷硬起來。那眼神，那動作，讓他回憶起了數(shù)月之前的恐懼。

    顧國公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錯了，心下忐忑又不安。

    顧風(fēng)簡又等了片刻，終于忍無可忍，問道：“父親叫我來，究竟有何事？”

    顧國公只能沒事找事。他的目光在桌上游走了一圈，而后按住一本冊子，說：“御史公叫我轉(zhuǎn)托給你的公文。你先看一看吧?！?/br>
    顧國公的表情十分陰沉，眉頭緊緊皺著，猶黑云壓頂，語氣也很生硬。與顧風(fēng)簡記憶里沒有任何不同。

    他實在想不出來，這樣的表情除了“敗興”與“抗拒”，還能代表什么。

    顧風(fēng)簡忍著心頭不適，伸手接過，拿在手里翻閱了一遍。

    書冊里面記錄了一樁案子，人物的名字已經(jīng)隱去，或許是真的，也或許只是杜撰。御史公將它簡略描寫出來，在后面提問，該如何處置。

    這應(yīng)當(dāng)是為了考核他能力而出的問題。內(nèi)容也與御史臺平日的公務(wù)有關(guān)。

    顧國公一直用余光窺覷著他，發(fā)現(xiàn)兒子的臉色rou眼可見地難看起來，五臟六腑都開始震顫。

    發(fā)生了什么？！

    他到底做錯了什么！！

    顧風(fēng)簡合上書冊，問道：“父親這是何意？”

    顧國公臉色緊繃：“你自己拿主意即可。我不會逼迫你?！?/br>
    聽語氣好像不大情愿。

    顧風(fēng)簡現(xiàn)下十分矛盾。因為宋初昭的保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在他腦海中不斷對拼，讓他無法對顧國公進行準(zhǔn)確的判斷。理智也在拉扯中逐漸喪失，最后匯聚成大大的“搞什么”三個字，在他嘴邊盤旋。

    顧風(fēng)簡把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捏住書冊遞還回去，說：“我自己找御史公細(xì)聊吧。”

    他單手伸過去的時候，袖子往下滑落，露出了他的手背和一小節(jié)手腕——以及上面明顯的紅痕。

    顧國公先前不敢正大光明地看他，這回瞧得仔細(xì)了，一看見他的傷，頓時眼睛發(fā)紅，站了起來?！澳愕氖衷趺戳?？你與人打架了？”

    顧風(fēng)簡手上的劃痕，是在山林里，為了繞近路，從枯枝間穿行而傷到的。他身上沒有帶刀，那些枯草或樹枝又長得很繁茂，他心里著急，沒有多想，直接用手去揮，就這樣了。

    手上沾著泥的時候，這些傷還不明顯，洗干凈才發(fā)現(xiàn)，紅痕錯落密布，看著有點可怖。尤其是到了現(xiàn)在，傷口的顏色加深，變得更加明顯。

    其實并不多疼。

    顧國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對外面喊道：“劉管事！去拿兩瓶傷藥來！”

    顧風(fēng)簡想將手抽回來：“這沒什么。我已經(jīng)上過藥了?！?/br>
    顧國公緊緊抓著不放，眼神兇悍地盯著他，滿身殺氣都放了出來：“這是怎么回事？為何能傷成這樣？你平日最愛惜自己的手，怎么會叫自己受傷！”

    顧風(fēng)簡重重呼了口氣：“我說了沒什么，是我自己情急之下弄傷的?！?/br>
    顧國公：“你今日去了哪里？又見了什么人？你無故為何要去危險的地方？是不是別人逼你？”

    顧風(fēng)簡聲音重起來：“我說了是我自己！若是打斗，哪能出現(xiàn)這樣的傷！”

    顧風(fēng)簡用力往回一抽，顧國公怕弄疼他，趕緊松開手。顧風(fēng)簡動作一大，袖口翻飛，放在袖子里的黃符小包就那么滑了出來。

    二人視線跟著轉(zhuǎn)移過去。

    顧國公看清那道黃符，本就暗沉的臉色更是褪成死白。他身形猛地?fù)u晃了下，似是不能接受，而后如風(fēng)雨爆發(fā)，滿腔怒意沸騰起來，咆哮道：“誰！誰給你的東西！那個人又跟你說了什么！他是何居心！是誰！”

    顧夫人擔(dān)心他父子二人談話會吵起來，畢竟顧國公那脾氣，真是一言難盡。二人之間的嫌隙還未消除干凈，可不要再增添新的誤解。

    她端了盆點心，特意在這時候送過去，想找個借口留下，好為他二人打打圓場。豈料，她才剛走到回廊的位置，就聽見了顧國公勃然大怒的吼聲。

    顧夫人一聽便覺不妙，粗暴地把糕點塞進旁邊侍女的懷里，快步?jīng)_過去。

    果然，一進門，她就看見顧風(fēng)簡梗著脖子，握緊拳頭強行忍耐的模樣。

    顧夫人不由分說，上前就推了顧國公一把，也訓(xùn)道：“你兇他做什么？你嚇到五郎了！什么事不能好好說，非要這般態(tài)度！”

    顧國公被她提醒，臉部肌rou緩了緩，可還是很難看。

    “他……”

    顧夫人順著偏過頭，看見了地上的黃符，當(dāng)即叫出聲來：“天吶！”

    她對著那黃符后跳一步，過去抱住顧風(fēng)簡的肩膀，惶恐道：“我的兒，我的五郎，這些東西不可信的，你萬萬不要當(dāng)真！那些旁門左道之徒，只曉得騙錢罷了，嘴里沒有一句真話！”

    顧風(fēng)簡說：“我今日只是去了少陵山。”

    顧國公不知自己發(fā)怒的表情尤為猙獰，態(tài)度也神似質(zhì)問。

    “這是誰給你的？”

    顧風(fēng)簡：“師姐給我的?！?/br>
    “你師姐？”顧國公氣道，“她為什么還要來找你？”

    顧風(fēng)簡扭頭看去：“她為何不能來找我？”

    顧夫人忙搶過話題，解釋說：“你父親不是要責(zé)問你的意思，他是關(guān)心你，怕你多想。只是冽水既然知道你的經(jīng)歷，不該再給你送這些東西的。她是你師姐，當(dāng)曉得你憎恨福東來，也憎恨鬼神玄學(xué)。她可有與你說什么？”

    顧國公知道自己怎么說怎么錯，干脆閉嘴。他懊惱地按住額頭，背過身去，面墻而立。

    那道黃符給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生怕顧風(fēng)簡還記得當(dāng)年福東來的卦文，并信以當(dāng)真。更怕有人在顧風(fēng)簡面前提及往事，蠱惑他遁入道門。

    他都這樣難過了，五郎要是親耳聽見那些狠毒謠言，該如何傷痛??！他受不了的。

    顧風(fēng)簡看了父親的背景一眼，從那佝僂抖動的腰背里看出了一股頹喪，語氣不由放緩，解釋說：“師姐只是身邊沒有合適的東西，隨手贈我，讓我拿去售賣。她也不喜福東來，不喜道士?！?/br>
    “什么？”顧夫人迷茫道，“讓你拿去售賣？”

    顧風(fēng)簡點頭說：“師姐送了宋三娘一大把，順手也給了我一個。說是京城中有人重金求購。再不濟，留在身邊求個平安也好。這是她的心意。”

    顧夫人再看向地上的黃符，心情變得復(fù)雜起來。

    顧風(fēng)簡上前，將東西撿起來，拍去上面的灰塵，重新放好。

    顧風(fēng)簡多解釋了兩句：“手是今日在山上劃的。小縣主與宋三娘不慎掉進了一個土坑里，我與師姐去找她二人，為了趕路，抄了近道。少陵山上的枯木極為繁盛，還有不少荊棘。我沒有注意，才變成這樣?！?/br>
    他說完，三人都沉默下來。

    顧國公依舊對著墻面，讓人看不清楚表情，只能聽見壓抑的抽動鼻子的聲音。

    顧夫人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越是愛之深，越是難以冷靜。

    顧風(fēng)簡抬手作揖，告辭道：“若沒其它的事，兒子先下去了?！?/br>
    “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