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廢太子的話,徹底寒了天子的心,天子盡誅廢太子子嗣,與所有牽連此事的皇子公主。 回想往事,老黃門越發(fā)小心翼翼,道:“而今皇孫陪在陛下身邊也是一樣的。” 天子本是恨毒了廢太子,可最近不知怎么了,總是提起廢太子。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天子上一次提起廢太子,便死了兩位皇子,幾位公主,以致自己膝下只剩下一位公主并一位皇子,天子這才將那唯一的一位皇子立為了太子,也就是新病逝的太子。 不知這次天子提起廢太子,是想除去誰。 老黃門心中越發(fā)不安,余光偷偷打量著天子。 天子面上沒甚么表情,似乎在追憶往事,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子終于再度開口,道:“把何晏喚過來吧。” 老黃門應下,連忙讓人去請何晏。 天子在想起廢太子的時候,總是讓何晏陪著他。 像是想起了甚么,天子又道:“何晏的那個妻子,倒是個膽大的,讓她一起過來,朕要好好獎賞她。” 老黃門點頭,又派小黃門將未央一并請來。 此時的未央,正在偏殿飲茶。 天子身邊的人,多是踩低捧高的,似未央這種身份,到這里只有遭冷眼的份兒,但秦青羨臨行前特意囑咐了,讓人好生照料未央,小宮人不敢大意,一會兒送茶,一會兒送點心,還怕未央煩悶,說些趣事給未央解悶。 未央聽得忍俊不禁。 這行宮之中,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 這些人若去了市井,只怕那些說書人的飯碗要保不住。 未央笑著與小宮人說話,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未央連忙起身,向窗外看去。 秦青羨與李季安一前一后而來,未央起身相迎,小宮人連忙沖茶。 路上李季安與秦青羨說了未央與嚴家人的矛盾,解開了秦青羨心中謎團,再見未央,對她不禁多了幾分同情。 秦青羨略帶憐憫的目光不加掩飾,未央忍不住笑道:“季安兄與少將軍講了什么,讓少將軍這般看我?” 李季安笑了笑,道:“少將軍問了我一些關于女公子與家人的恩怨。” 未央與李季安關系頗好,聽此嗔道:“都道家丑不可外揚,季安兄倒好,將我家丑事大而化之,說與少將軍取笑?!?/br> 美人輕嗔薄怒皆風情,未央更是美人中的美人,縱然衣衫上滿是血污,依舊掩飾不了她的絕色。 秦青羨劍眉微動。 有那么一瞬間,他是嫉妒何晏的好運道。 但轉(zhuǎn)念一想,未央說她快要與何晏和離了,心中不免暢快起來。 廊下的小黃門腳步匆匆,向秦青羨李季安見禮之后,面上堆滿了笑,對未央道:“夫人,天子喚您過去呢?!?/br> “夫人”二字落入秦青羨耳中,秦青羨輕哼一聲。 未央并未留意秦青羨的小動作,起身整了整衣襟與鬢發(fā),道:“少將軍與季安兄稍后,我去去便回。” 李季安頷首,秦青羨略微點頭。 未央在小黃門的帶領下,一路來到天子寢殿。 幽冷的龍涎香闖入呼吸間,未央略有些不適,掐了掐指腹,穩(wěn)了穩(wěn)心緒——這可是面見天子,她不能失儀。 未央低頭垂眸,余光瞧見何晏龍膽色的衣擺,心中了然,在小黃門的引路下向只看到高高軟墊,但看不到天子的天子見禮。 “未央拜見天子,愿天子壽與天齊,福祚綿長?!?/br> “平身罷?!?/br> 頭頂傳來蒼老但不失威嚴的聲音,未央起身,小宮人送來軟墊,未央正坐在軟墊上。 她剛剛坐下,又聽到了天子略微遲疑的聲音:“蕭衡是你甚么人?” “正是家母?!?/br> 未央回答道。 天子便笑了一下,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怪不得你能護住寶兒,蕭衡竟然是你的母親。” 未央哭笑不得。 母親去世多年,天子仍能記住母親,可想而知,母親當年與外祖父鬧得是何等熱鬧,竟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許是母親的緣故,她總覺得,天子的聲音比剛才平和了三分,與她說了幾件母親的趣事,勾得她輕笑不已,殿內(nèi)小黃門亦是笑聲連連。 她看著面前須發(fā)皆白的天子,忽而覺得,世人敬畏的天子,其實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人罷了,沒甚么可怕的。 這般想著,她心中與何晏解除婚約的想法越發(fā)強烈。 老黃門捧來一碗?yún)?,天子一飲而盡,隨手從老黃門手中接過錦帕,擦了一下嘴,又問未央:“你立下大功救下寶兒,說罷,你想要什么賞賜?!?/br> 一旁的何晏,飲完了杯中茶,將茶杯放在矮桌上,茶杯與矮桌交觸,發(fā)出一聲輕響。 未央挑了挑眉。 事到如今,她才不怕他。 未央略整衣襟,向天子再度拜下,道:“未央別無他求,只求天子解除未央與何世子的婚事?!?/br> 一瞬間,寢殿內(nèi)安靜得幾乎能聽到繡花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未央跪在軟墊上,肩膀繃得筆直,額頭貼在軟墊上。 時間一寸一寸溜走,她的膝蓋開始酸脹,肩膀也跟著微微顫抖——倒不是怕,而是跪得太久了。 寢殿之內(nèi),天子終于再度開口:“你不喜歡朕賜給你的婚事?” “天子賜婚,本是光耀門楣之事,未央萬萬不敢推辭。然未央與何世子,在此之前并不相識,且何世子是風雅博學之人,未央?yún)s俗不可耐,生平只知鉆營。未央深知自己配不上何世子,萬不敢誤了何世子的終身,故而大膽請求天子,解除未央與何世子的婚事。” 未央聲音清越,響在寢殿。 她的聲音剛落,耳旁又響起天子不辨喜怒的聲音:“所以便是不喜歡朕的賜婚?” “你難道不怕朕殺了你?” 未央笑了笑,道:“未央今日面見天子,便做了最壞的打算。” 天子聽此,瞥了一眼一旁的何晏。 何晏還是舊日模樣,不悲不喜,面無表情,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未央今日的言辭。 天子嘆了一聲,道:“你寧愿死,也不愿意與何晏在一起?” 何晏垂眸,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陰影。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她對他的抗拒,從來是不加掩飾的。 未央輕笑,道:“天子剛才說過,未央母親是剛烈之人?!?/br> “過剛易折,情深不壽,你母親是剛烈之人,也是薄命之人?!?/br> 這句話雖是天子回答未央,天子卻是對著何晏說出此話,仿佛情深不壽四字,是說給何晏聽的一般。 何晏淡淡飲茶,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天子犯了難。 這樁婚事,本是何晏求他的。 鎮(zhèn)南侯蕭伯信是大夏赫赫有名的人,其女兒蕭衡,亦是不逞多讓。 他頗為喜歡蕭衡剛烈性格,又因蕭伯信的戰(zhàn)功赫赫,便將蕭衡封做蘭陵鄉(xiāng)君,蕭衡死去多年,他仍記得那個剛烈明媚的少女的模樣。 以至于晉王提起顧明軒欲與蕭衡唯一的女兒退婚,另娶旁人時,他心中是不悅的。 是何晏,說自己對蘭陵鄉(xiāng)君的女兒情根深種,求他成全。 那日小雪,梅園紅梅深深淺淺,何晏就著臘雪紅梅,細細說著未央的事情。 未央喜歡甚么,不喜歡甚么,何晏如數(shù)家珍。 他聽此,這才放了心——世間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最愛你的人,便是最恨你的人。 何晏是前者。 他便賜婚何晏與未央。 鎮(zhèn)遠侯與其子為大夏戰(zhàn)死邊疆,他對鎮(zhèn)遠侯的后人,終歸是要眷顧幾分的,以免寒了沙場宿將們的心。 何晏與未央大婚當日,他還派了宮人前去觀禮,以此來表明哪怕鎮(zhèn)遠侯戰(zhàn)死多年,其后人仍是圣眷長隆。 可哪曾想,未央對他的眷顧不屑一顧。 天子揉了揉眉心,只覺得清官難斷家務事。 未央堅決與何晏退婚,難不成是還念著曾經(jīng)的未婚夫顧明軒? 天子這般想著,便開口問道:“你退婚之后,有何打算?” 未央聽此,心中松了一口氣,道:“未央孑然一身,不敢言打算,只是覺得皇孫天真可愛,若是可以,未央想留在皇孫身邊,照顧皇孫。” 天子揉眉心的手指頓了一下,放下手指,上下打量著未央,忽而想起,老黃門說的秦青羨來之前與未央說了許久的話。 秦青羨橫沖直撞,并非心思縝密之人,方才他冊立晉王為儲君,秦青羨沒有大鬧寢宮,便是得了未央的指點。 想到此處,天子眉頭微動,沉聲道:“你可知你在說甚么?” 皇孫需要的不是照顧,而是引導與輔佐。 未央的心思,足夠輔佐皇孫,而她的出身,做皇孫身邊的教引姑姑綽綽有余。 可他能信任未央嗎? 皇孫是他最后的骨血了。 未央道:“未央出身蘭陵蕭家,蕭家子孫為大夏拋頭顱,灑熱血,未央為女子,不能沙場殺敵,繼承外祖父的遺志,唯一能做的,便是替陛下照顧好皇孫?!?/br> 說完話,未央對著天子拜了又拜。 恍惚間,天子想起那年蕭伯信出征前,也是這樣,一身盔甲,紅色披風翻飛著,對他拜了又拜,說:“伯信出身蘭陵蕭家,蕭家世代鎮(zhèn)守南方海域,子孫為大夏拋頭顱,灑熱血。而今賊寇來犯,伯信自當為國盡忠,蕩平賊寇,平定海域?!?/br> 他離座,俯身將蕭伯信攙起,問道:“伯信何時還朝?” 蕭伯信爽朗一笑,道:“得勝之日,自當凱旋還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