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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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華瑯清早出門,直到傍晚時分,方才歸家。 也是趕得巧了,她剛在府門前下馬,迎面便撞上謝偃歸府,身側是府中三郎謝朗,謝華瑯心中暗道不好,正待躲開,卻被叫住了。 “枝枝,你隨我來。”謝偃面上有些疲憊。 謝華瑯跟著入府,卻悄悄給堂兄謝朗遞了一個眼色。 后者會意,溫聲勸道:“枝枝還小,愛玩些也是有的,伯父累了一日,便不要為此勞神了?!?/br> “我還沒有說你!” 他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卻是捅了馬蜂窩。 謝偃恨鐵不成鋼,訓斥道:“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為幾只蛐蛐兒跟人打架,被人告到我那兒去,丟人現(xiàn)眼!” 謝華瑯這說情的人選挑的委實不好,謝家滿門芝蘭玉樹,謝朗也極聰慧,只可惜無心仕途,喜好交友玩樂,每日招貓逗狗,時不時的還捅個簍子,叫二叔cao碎了心。 她先前還道這位堂兄怎么會同阿爹一道回來,現(xiàn)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謝偃余怒未消:“滾去祠堂跪著,等你父親回府,聽他發(fā)落便是。” 謝朗道:“伯父,阿爹會打我的!” “打得好!”謝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謝朗求救的目光投過來,謝華瑯自己尚且是泥菩薩過江,哪里敢開口說情,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便輕咳一聲,側目避開了。 謝朗憤怒的瞪她一眼,垂頭喪氣的往祖祠去了。 謝偃早察覺他們這些眼神官司,只是懶得理會,等到了書房,屏退侍從,落座之后,方才開口道:“我近來朝中事多,無暇照看府中,也沒怎么同你說話,你倒好,每日早出晚歸,比我還要忙碌幾分?!?/br> 謝華瑯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轉,便要上前撒嬌:“阿爹。” “你給我站好了。你阿娘吃這一套,我可不吃?!?/br> 謝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說,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謝華瑯迂回道:“對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間最好的人?!?/br> “避重就輕?!敝x偃搖頭失笑,道:“倘若真是個上好人選,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現(xiàn)在?” 他微微肅了神情,沉聲道:“莫說是良賤不婚,士族通婚時,若是彼此門第差得多了,仍舊會有人非議,你既說他門第不顯,卻不肯說別的,可見他身上其余的問題,必然比門第之間的差別更大?!?/br> 姜還是老的辣,謝偃宦海沉浮多年,歷經(jīng)太宗、先帝、鄭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準,遠不是謝華瑯此時能比的。 她靜默半晌,一時說不出話來,謝偃也不開口,只靜靜注視著她。 如此過了許久,謝華瑯方才小聲道:“他就是很好。” 謝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來,讓阿爹見一見?!?/br> 謝華瑯怎么敢應? 阿爹或許不會介意門第上的差別,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不僅僅是門第,還有別的東西。 不說別的,只說他們彼此之間相差的二十歲,就足以叫全家人一起反對了。 謝華瑯少見的有些忐忑,手指緊捏住壓衣的玉佩,方才勉強叫自己有了些底氣。 謝偃端坐椅上,腰背挺直,只是平靜看著她,并不曾出聲催促。 “……阿爹不相信我,難道還不相信哥哥嗎?”謝華瑯腦海中靈光一閃,試探著道:“哥哥見過他之后,可是贊不絕口?!?/br> 謝偃面色果然柔和了些:“真的?” “我拿這個騙阿爹做什么?”謝華瑯見有門兒,忙道:“再晚些,哥哥便會歸府,阿爹一問便知。” 長子看似溫和內(nèi)斂,心氣其實是很高的,這也是高門子弟的通病,順風順水慣了,一般人看不進眼里去。 謝偃總算有了幾分滿意,輕嘆口氣,道:“你們兄妹幾個啊,沒有一個叫人省心的?!?/br> 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書房里光線昏暗,謝華瑯去掌了燈,燈光幽微間,卻見阿爹鬢邊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間想起小時候阿爹帶自己去放風箏,叫自己騎在肩頭時的模樣了,那時他正年輕,意氣風發(fā),可現(xiàn)在,畢竟不是當年了。 謝華瑯心中忽然生出絲絲縷縷的酸楚,其中摻雜著愧疚,到他近前去,低聲道:“阿爹,我是不是又叫你憂心了?” 謝偃握住她手,哼道:“原來你也知道?” “就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鬧了?!敝x華瑯鼻子發(fā)酸,低聲道:“阿爹,我是真的喜歡他?!?/br> “你啊,從小就倔,長大了還是這樣?!敝x偃長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手,溫柔道:“好了,隨我一道去用飯吧?!?/br> 謝華瑯聽他如此言說,便知是默許了,心中雀躍,歡喜道:“謝謝阿爹。” 說完,又極殷勤的讓開路:“阿爹先走?!?/br> 謝偃搖頭失笑,站起身來,繞過桌案,正待出門時,目光卻忽然頓住了。 謝華瑯在他身側,微垂著頭,內(nèi)室里雖然掌著燈,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覺到他身體驟然的僵硬與面上一閃即逝的驚駭。 “枝枝,”謝偃捉起她腰間玉佩,聲音隱約發(fā)澀:“這塊玉佩——你從何處得來?” 謝華瑯見他握著那玉佩細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謝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給我的?!?/br> “怪不得我看著眼生。”謝偃面色如常,心中卻慌亂如潮,勉強自持,道:“給你的時候,他沒說什么?” 謝華瑯想了想,道:“什么都沒說?!?/br> 謝偃將心底的驚濤駭浪壓下,平靜道:“那他為什么要送你玉佩?” “他那么悶,也不愛說話,我們見面,都是我在說,”謝華瑯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后來我生氣了,說以后不要理他了,他就給了我這塊玉佩?!?/br> 謝偃靜靜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說,你哥哥見過他?” “嗯。”謝華瑯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迭道:“哥哥那么挑剔的人,都說他很好呢?!?/br> 謝偃嘴角抽動,背對女兒,笑的咬牙切齒:“是嗎?!?/br> 謝華瑯尤且未覺:“是呀?!?/br> 今日是十五,謝家長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時,席間是不談政事的,按照先前慣例,往往都有說有笑,氣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謝偃沉著臉,一聲不吭,其余人自然也不敢開口。 謝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經(jīng)知曉,三娘近來早出晚歸,被叫到書房中去,也沒瞞過別人,盧氏見丈夫默然不語,免不得溫言勸慰:“三郎年少,輕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從沒鬧出過什么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別太憂心?!?/br> 謝偃面對滿桌珍饈,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為這個。” 他既停了筷子,其余人也趕忙擱下,謝偃擺手道:“我今日沒有胃口,你們照常用便是,不必理會?!?/br> “阿爹明日還要上朝,不用晚膳怎么行?”謝徽莞爾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謝家熏陶使然,儀態(tài)也好,頗有些婉娩柔則:“三娘有了心上人,這是好事,又是兩廂情愿,阿爹不必介懷。” 謝偃心中郁結,想的是謝家來日應當如何,哪里有心思應對這些小女兒之間的機鋒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飯去?!?/br> 謝華瑯原還在觀望,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謝徽面色微紅,有些訕訕。 謝華瑯身側是她的幼弟,謝家最小的郎君謝瑋,今年才十歲,見狀奇怪道:“阿姐,你們在笑什么?”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謝華瑯挑眉道:“只管笑就是了。” 謝瑋道:“可我笑不出來。” “這也簡單?!敝x華瑯伸手過去,在他癢癢rou上撓了一把。 謝瑋最是怕癢,身體哆嗦,險些歪倒,驟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此外又是求饒。 “好了枝枝,”謝允目光含笑,輕聲責備道:“家宴之上,不許胡鬧。” 謝華瑯這才勉強停了手,看也不看謝徽僵硬中帶著窘迫的面龐,伸筷去為謝瑋夾菜。 他們幾人胡鬧時,謝偃便靜靜看著,卻沒制止,等謝允出面勸和,方才將目光轉到長子身上,皮笑rou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阿允啊,”謝偃別有深意道:“你可真是你meimei的好哥哥?!?/br> 謝允聽得怔住:“阿爹?” 淑嘉縣主悄無聲息的握住了他手,悄悄打量公婆神情。 謝偃笑了兩聲,卻不再開口了。 再到這場家宴結束,都沒人再說話。 …… 既然是十五,謝偃自然是去正妻處歇息,盧氏散了頭發(fā),自女婢手中接了湯藥飲下,方才打發(fā)她們退下。 她還不算老,保養(yǎng)得宜,望之不過三十模樣,盡管如此,也不是適宜生產(chǎn)的年齡了,為了身體康健著想,生下幼子謝瑋之后,盧氏便開始服用避孕湯藥了。 若在人前,盧氏會給丈夫體面,跟他站在同一側,到了此時,倒不必太過拘謹:“老爺今日在宮中,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直到回府,說話都陰陽怪氣的,先是訓了枝枝一通,又當著全家人的面下阿允臉面,現(xiàn)下還板著臉,是不是在想,該從何處開始責備妾身?” 謝偃嘆道:“那是你不知道,那兩個混賬東西惹了什么禍事回來?!?/br> 盧氏愛護兒女,聞聲蹙眉,袒護道:“阿允慣來謹慎,枝枝素日里也很少與外人交際,只是會會情郎,能出什么亂子?” “能出的亂子大了!”謝偃聲音高了,在夜里顯得太過刺耳,他反應過來,壓下聲音:“你知道枝枝去會的情郎是誰嗎?” 盧氏畢竟是女流,很難理解前朝諸事,聞言神情微頓,下意識道:“那人不好嗎?” 謝偃一口氣梗在喉嚨里:“好!龍章鳳姿,好極了!” 盧氏先前見女兒遮遮掩掩,其實也有些憂心,只是不曾提罷了,聽丈夫如此言說,釋然之余,又覺歡欣:“你既說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枝枝有個好歸宿,我也能安心?!?/br> “婦人之見!”謝偃氣道:“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盧氏見他如此,心下一沉:“是誰?” 謝偃在內(nèi)室轉了幾圈,滿心紛亂,卻說不出口,只抬手上指,以此示意。 盧氏心中霎時間一片雪亮:“怎么會?!” “怎么不會?”謝偃神情含怒,道:“枝枝并不知曉,我不怪她,可你的好兒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盧氏登時驚住,無言以對。 “阿湘,我不僅是阿允和枝枝的父親,還是謝家的家主,我要考慮的事情,也從不局限于自己的兒女?!?/br> 謝偃長嘆口氣,上前去擁住她,低聲道:“陛下無子,原本意欲過繼,枝枝若是嫁過去,宗室?guī)淼牡淖枇上攵?。她若無子,來日擇選新君,必然已經(jīng)長成,說不等還會年長于她,怎么會敬重并非生母的她?她若有子……” 他再度壓低聲音,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倘若山陵崩的早了,便是幼帝,謝家便是外戚,鄭后前車之鑒在前,陛下果真不會有留子去母之心嗎?” “我倒覺得,你有些杞人憂天了?!北R氏原還驚駭,現(xiàn)下回過神來,卻是笑了。 她溫柔環(huán)住丈夫腰身,聲音低柔:“倘若枝枝有子,陛下照看皇子到長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