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鸰沖他皺了皺鼻子，“大爺您可真會吃！得，好歹聽你講了回故事，哎對了，還有點紅豆泥，你去剝幾個咸蛋黃出來，我順便做點紅豆蛋黃酥?！?/br>
    席桐特別喜歡這些小點心，當(dāng)即拍拍手去了，結(jié)果一推門就怔住了，扭頭道：“下雪了?！?/br>
    他們兩個在屋里說的起興，也不知外頭什么時候陰了天，暗沉的天空中紛紛揚揚的落下針尖兒似的冰晶，細細凝神聽去，還能分辨出它們落地的磕碰聲哩！

    “??？”展鸰聞聲過來，一臉驚訝的看，“呦，可不是怎么的，這都二月底快三月了，倒也算難得?！?/br>
    說著，她就伸出手去接那些從天而降的白色結(jié)晶，雪花與掌心接觸的那種清脆冷硬叫她不自覺笑出來。

    她喜歡暗色的料子，偏膚色白，絲毫不顯老氣。這會兒煙灰藍的對襟長襖中露出一截玉似的手腕，與上頭的祥云紋樣相映成輝，越發(fā)好看了。

    她纖瘦，卻并不羸弱，露出來的幾根手指也又細又長，上頭均勻的覆蓋著一層瑩白的皮rou，十分賞心悅目。

    就是這雙手，能輕而易舉的制住敵人，果斷又狠辣；也同樣也是這雙手，卻又可以做出天下獨一無二的美食。

    席桐的視線不受控制的挪到她臉上，就見她眼底一片澄澈，好似什么心事都沒有，只是這么瞧著，就叫他也跟著平靜下來。

    他覺得，大約從很久之前，他就已經(jīng)從這個姑娘身上找到了永久的寧靜。

    “你等等，我去給你找把傘?！闭果_說著，就轉(zhuǎn)身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去了，烏壓壓的發(fā)間那只銀簪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銀芒，亮的好似夜幕下的星。

    看著她迅速隱去的背影，席桐轉(zhuǎn)身望著外頭的雪，學(xué)著當(dāng)?shù)厝艘粯油鶅蛇呅渥永锍耸?，嘴角不自覺上翹。

    嗯，一支簪子，似乎單薄了些，總要再加些什么才好……

    等席桐左手撐著雪落紅梅的油紙傘，右手單手提著一大罐正出油的青皮鴨蛋過來時，展鶴也咯咯笑著從屋里出來。

    老遠見了他，小東西便撐開兩只手往這邊奔，“哥哥，下雪了！”

    他歡樂的笑聲灑出去老遠，穿的又多，人又矮，在席桐這么看著，簡直就像土豆成精……

    席桐兩只手都不得閑，便抬起一條腿將他攔下，把傘往那邊挪了挪，“進來些，仔細凍著。”

    乳娘秦嫂子在后頭跟著，又對席桐行禮，“二當(dāng)家的?！?/br>
    她是有些怕席桐的，總覺得雖然都是掌柜的，可一點兒都不像展姑娘似的那樣溫柔和氣，若說是掌柜，倒不如叫當(dāng)家的更硬氣又貼切。

    席桐本不在意這些，也就由她去，誰知李慧等人聽了，也都有樣學(xué)樣的跟著喊起來，如今只叫他二當(dāng)家，而不叫二掌柜的。

    他低低嗯了聲，見展鶴穿戴的仔細，皮帽子也老老實實扣著，便帶他一同進了廚房后頭的小隔間。

    秦嫂子不敢打擾，只留在外間同李慧說話，又插空幫忙打打下手。

    “呦，咱們鶴兒寫完大字啦？”展鸰正埋頭將山楂果rou碾成泥，一聽這腳步聲，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

    “jiejie，下雪啦！”展鶴笑嘻嘻的跑過去，自己麻溜兒踢了靴子上炕，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她的手，“山楂！”

    “山楂，”展鸰笑道，“等會兒做山楂酥和紅豆蛋黃酥。”

    展鶴低低的歡呼一聲，趴在小桌上看她忙活，撅著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只看背影就足以感受到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快。

    席桐把小東西往里頭提了提，省得等會兒不留神滾下來，自己去展鸰對面坐下，挽了袖子就開始剝蛋黃。

    展鶴看的有趣，也張著兩只手湊趣，倆大人也不攔著，叫他自己忙活去。

    他們兩個人是沒有那些君子遠庖廚的理念的，人生在世，多些不一樣的體驗才好。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做出來的東西也格外香甜些。

    雪越下越大，西北風(fēng)又起來，嗚嗚咽咽的響著，吹得窗戶紙都一抖一抖的。

    外頭李慧和秦嫂子低低的說笑聲傳進來，展鸰敏銳的捕捉到了棗子幾個字，就道：“也該做些棗泥酥?！?/br>
    紅棗益氣養(yǎng)血，真正的老少咸宜，今年他們初來乍到的，好吃的吃得太多，倒是沒弄太多紅棗。

    席桐食指翻花似的動作著，兩半蛋白就乖乖分開，露出來里面一包油的透著金紅色的蛋黃。他右手邊已經(jīng)攢了大半碗，俱都滾圓，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壞。

    “家里倒是沒多少棗子了，”他喜歡說“咱們”“家里”這樣的詞，只覺得每說一次，心里就舒坦一分，“等回頭雪停了，再進城買些好的也就是了。”

    沂源府山貨多，棗子也好，這會兒雖然沒有鮮棗了，可還有提前曬好的，紅色的，鄒巴巴的，吃起來綿軟勁道，與新鮮的脆棗相比，更多幾分濃郁的回甘。

    這樣的干棗，不管是當(dāng)零嘴兒吃，還是蒸年糕、煮稀飯，亦或是做點心餡兒，都很不錯的。

    展鶴刷的抬頭，笑嘻嘻道：“進城玩！”

    “你倒是機靈?！闭果_笑著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到底還是個孩子，他平日里已經(jīng)夠自律了，有空倒是也該玩玩，多少換換腦子。

    三人笑鬧片刻，外頭李慧就悄沒聲掀簾子進來，小聲道：“師父，外頭小五說，人牙子來了。”

    “這會兒來了？”展鸰隔著窗戶聽了聽外頭妖精下山似的狂風(fēng)大雪，略皺了皺眉，“帶了幾個人來？穿戴的如何？”

    跟了這許久，李慧也差不多摸清自家?guī)煾傅钠⑿?，早就問過了，“才剛小五說了，那人牙子帶了十二三個呢，估計來前兒收拾過了，瞧著倒是板板整整干干凈凈的，只是都干瘦些。”

    “不干瘦就不是人牙子帶的了，”展鸰冷笑一聲，起身洗了手，對席桐和展鶴道，“我先去瞧瞧，你們等會兒弄完了先擱著便是，等回頭李慧弄完了皮兒，我過來一起弄?！?/br>
    這樣冷的天，又下雪了，合該一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的圍著火爐吃點心，至于外頭那些糟心的事兒，關(guān)起門來誰管它？

    因大堂里還有不少客人，才剛小五已經(jīng)叫大寶大樹他們將人帶到住的那院兒去了。

    展鸰撐著傘出來，外頭等著的鐵柱就迎上來，“掌柜的?！?/br>
    “也該緊趕著蓋院子了，”展鸰嘆了口氣，“先前人少也就罷了，如今事情也多，總覺得地方不夠使的，咱們自己人住的院子，到底不是買賣的地兒?！?/br>
    鐵柱點頭稱是，“已經(jīng)催著了，先緊著一個院子蓋，如今已經(jīng)晾的差不多，只是還沒來得及起炕，若是住人，應(yīng)付幾天也還使得?！?/br>
    年前展鸰就已經(jīng)從附近村落召集人幫忙蓋房子，過年那會兒地基就打好了，如今日日都干的熱火朝天，一天一個樣兒。

    也是時間不湊巧了，正趕上冬天急等著新房子用，一應(yīng)土地都凍的邦邦硬，鐵锨鐵鍬齊上陣，半天下去也挖不動多少，反倒震的手臂酥麻，遠比平時來得艱難。

    若非如此，這么幾十號人日夜忙活，只怕這會兒都起來了！

    她給錢給的實在，難得一日幾頓飯又那般美味，一天總能見著點葷腥，來做活的人都說比村上人成親吃的宴席都好，一個個吃得嘴上冒油，明晃晃的，不出半月都胖了好些……

    雪下的越發(fā)大了，紛飛的雪花遮天蔽日，嚴重模糊了視線。

    展鸰瞇著眼睛看了一回，略一思索，“也罷，先集中收拾一間屋子，之后再挨著來，好歹弄出個能住人的地方來。眼見著又下雪了，難不成還叫人支個棚子在外頭？”

    她這次買人是有大用處的，一來一家客棧這邊人手嚴重不足，二來稍后要在城里開鋪子，那頭也得有人盯著，還得算上往來運貨的，勞動力越發(fā)短缺，只靠現(xiàn)下幾個人當(dāng)真分~身乏術(shù)。

    多招些員工，已是迫在眉睫的問題。

    鐵柱一一應(yīng)下，“那我先叫人把門按上，孫木匠那頭已經(jīng)做好了的，好歹還能擋個風(fēng)雪，夜里略支個鋪蓋，點幾盆火也不算冷?！?/br>
    展鸰點點頭，“且這么著吧。”

    說話間已經(jīng)進了院門，那人牙子果然帶著十來個男孩兒女孩兒站在廊下，見她進來，忙滿臉賠笑的迎上前，“姑娘好！”

    一轉(zhuǎn)臉對上孩子們，卻又瞬間黑下來，“還愣著作甚？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問好？”

    一群孩子都嚇得直哆嗦，結(jié)結(jié)巴巴的問了好，有幾個膽大的還飛快的偷瞟展鸰，見她回看過來，又狠命低了頭。

    這些孩子都是人牙子按照她的要求找來的，都十來歲，瞧著也是老實本分的樣子。

    大寶搬了椅子，又端出來火盆和手爐，請展鸰去門口坐了。

    “都會做些什么？”展鸰問道。

    她打扮出色，一身綢子衣裳哪怕陰天也微微泛著醉人的光澤，身后又跟著身強體健的伙計，這樣慢吞吞的問話倒是果然有些地主婆子的架勢。

    一群孩子也不大敢說話，先齊刷刷抬頭去看人牙子，就聽那人牙子訕笑道：“都粗手笨腳的，何曾會什么？倒是這兩個丫頭，”他拖出來兩個干瘦的小姑娘，“手還算巧，會些針線。那些個小子體格都好得很哩，掌柜的只管放心使喚就是了！”

    展鸰一抬手，大寶就很有眼色的湊上來，“你帶著兩個丫頭去找李慧，叫她隨便出個什么題，先看看基本的針線功夫如何，再來同我說?！?/br>
    雖然看著這倆孩子像是老實人的樣子，可也不能聽人牙子說什么就是什么，總得略考察一番才好。

    大寶干干脆脆的應(yīng)了，果然帶著那倆丫頭走了。

    展鳩又觀察剩下的人，心中漸漸有了譜。

    人販子拐賣孩子本就是招人怨恨的事，為防夜長夢多，往往在短時間內(nèi)根據(jù)各自特質(zhì)出手，或是賣去煙花之地，或是賣去戲園子，或是賣給富貴人家當(dāng)奴才，很少會從小養(yǎng)到大。

    眼前這些孩子的年紀尷尬，不上不下的，要么是被爹媽賣了的，要么是誰家奴才犯了事攆出來的，所以大多有記憶，且也會些技能，買來直接就能使喚。

    不過也有壞處：這么大的孩子，遠不比小時候能糊弄，而且基本上也都定了性，萬一有什么陋習(xí)或是左性很難改過來，所以挑選起來尤其要謹慎。

    如今要做的事情多了，手底下養(yǎng)的人口也多了，銀子花起來很有點流水的意思，越發(fā)該精打細算著。

    展鸰也不說話，只是細細打量他們的表情，見果然有幾個眼珠不住地轉(zhuǎn)，頗有不耐之色。

    她就樂了。呦呵，還真是有意思，感情是都落到人販子手里了，還瞧不上她這個開客棧的？

    “你原先在哪里做什么？”殺雞儆猴是一干措施中最簡單粗暴卻又行之有效的，屢試不爽，展鸰就指了那個看上去最心浮氣躁的男孩兒。

    人牙子心頭一跳，才要開口，展鸰就一個眼刀子丟過來，他登時打了個哆嗦，覺得簡直比天上下的雪還要冷幾分，哪里還敢出聲？

    娘咧，這掌柜的看著年紀輕輕的又是女流之輩，何曾想到眼神恁般鋒利！這眼光也忒毒了些，一下子就問到了自己最擔(dān)心的地方……

    那男孩子約莫十二三歲的樣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間傲氣的很，聽了這話便回道：“曾服侍過淮西江知府家的少爺！”

    雖是垂著頭回話，可他的胸脯都挺起來了，眼見著是十分驕傲的模樣，說到誰誰家少爺?shù)臅r候還習(xí)慣性的加重語氣，活像示威似的。

    展鸰嗤笑一聲，大寶先就看不下去，黑著臉喝道：“混賬，這是咱們掌柜的，且放恭敬些吧！”

    那男孩子給他嚇得抖了抖，可還是倔強的咬著唇，攥著拳頭，看過來的眼神越發(fā)銳利了。

    展鸰忽然覺得挺沒意思。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身處逆境依舊不忘初心，想要使勁往上爬，當(dāng)個人上人并沒有什么錯?？慑e就錯在根本認不清現(xiàn)實！

    你說你都這會兒了，還跟誰要強呢？什么資本和本事都沒有，到頭來吃虧的是誰？

    反正不是她展鸰！

    “原來是服侍過知府公子的，”展鸰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那又為何到了這里？”

    那男孩子刷的漲紅了臉，片刻又變得慘白，然后又有些紅，變來變?nèi)ズ貌换?/br>
    有幾個孩子也偷偷去瞧他，臉上露出羨慕和鄙夷交織的神色，十分復(fù)雜。

    人牙子最是個人精，已經(jīng)看出展鸰有些不高興了，忙出聲道：“那江知府草菅人命，年初就給砍了頭，家中成年男子一律斬首，成年女眷盡數(shù)罰沒官奴……他是受過調(diào)~教的服侍人很有一手，伺候筆墨文書也是好的?！?/br>
    主子都這般不堪，下人自然也是四處飄零，給人賣到這里也沒什么稀奇的。

    只是這人牙子說話的語氣卻有些怪，除了推銷底層工作人員之外，似乎還有那么點拉皮~條的意思……

    “原來如此，”展鸰輕笑一聲，淡淡道，“既如此，我倒是使喚不起，也不敢勞動大駕。”

    她不是什么霸道總裁，玩不來，也壓根兒不想玩那種欲拒還迎的把戲，既然你覺得我這小廟盛不下你這尊大佛，索性兩邊都不要勉強。

    那自視甚高的男孩子瞬間面色如土。

    見慣了知府家的財氣富貴，他哪里瞧得上這偏遠城郊的破酒店？到底年輕氣盛，一股怨氣憋不住就流露出來?？烧l能想到，這客棧瞧著雖不大像樣子，年輕的女掌柜竟這般敏銳，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

    他若不能留下，下頭就更沒有好買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