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沉默。皇二子和曾森一左一右站著，曾森一臉敬佩，看攝政王眼睛都是亮的。為皇帝陛下征戰(zhàn)，這是曾森夢寐以求的。李小二哭得稀里嘩啦，皇帝陛下不得不塞給他一塊手絹。

    攝政王低聲道：“陛下，李家人絕無叛徒，不可能被俘。”

    皇帝陛下一愣，眼淚簌簌：“我記得了?！?/br>
    攝政王一抱拳：“臣，報國去了?！?/br>
    京城門大開，攝政王領(lǐng)兵出京，義無反顧。

    建州調(diào)北方富余衛(wèi)木里吉衛(wèi)斡朵倫衛(wèi)兵，大軍集體南下。自薩爾滸之后第一次如此大規(guī)模運兵。黃臺吉摔了硯臺。到了開平衛(wèi)才知道北京已經(jīng)真的找到控制天花的辦法。這一次原本想搶一次就走，沒想到在開平衛(wèi)傷亡慘重，那么無論如何一定要進長城，進北京。既然搶不了糧食，干脆要整個江山。

    大不了，重演薩爾滸。

    伊勒德在小學(xué)堂里打轉(zhuǎn)，謝紳嚇得手抖。薩爾滸畢竟遠在遼東，賭國運輸了，也就是丟了遼東。開平衛(wèi)就在北京腦袋上面，金兵闖進開平衛(wèi)，北京可真完了。

    “我在建州這么多年，北邊軍衛(wèi)都跑了。如果動了北邊軍衛(wèi)，對于建州來說也算是動了國本了?！?/br>
    謝紳臉色發(fā)白：“殿下一出來，更把金兵拉到開平衛(wèi)了，開平衛(wèi)打不進去，那不是還有山西陜西，無論從哪兒進……”

    伊勒德心里估算，等到北邊衛(wèi)所所有軍隊集結(jié)南下，那么遼東金兵的兵力就降到半數(shù)以下了。

    那個時候復(fù)州起義，倒是……好時機！

    謝紳心里狂跳，伊勒德忽然問他：“遴選考試，你考得如何了？”

    謝紳點頭：“萬無一失?！?/br>
    隨即他又疑惑：“筆試時我遇上阿獾了。他看了半天，不知道什么意思。”

    伊勒德問他：“知不知道阿獾什么人？”

    謝紳立刻回答：“知道，我在北京看了建州所有人的檔案。”

    伊勒德自言自語：“阿獾差點就是繼承人，后來換成黃臺吉。如果按照大晏兄終弟及的律例，阿獾還是可以繼承建州的?！?/br>
    謝紳看伊勒德，伊勒德沉默下去。

    雪災(zāi)嚴重，謝紳這里沒什么能吃的。伊勒德俸祿不夠，即便是為了小孩子，謝紳也得在建州掙個職位。謝紳到底是個翰林，建州遴選考試頭名。謝紳進宮謝恩，出門又遇上阿獾。

    阿獾看著所有中名次的讀書人，不動聲色，挨個地觀察。謝紳給他觀察得發(fā)毛。阿獾是努爾哈濟所有兒子里最能打的，然而就是沒斗過黃臺吉。如今郁郁不得志，這次建州打開平衛(wèi)，阿獾居然沒有領(lǐng)兵出征的跡象。

    謝紳站得筆挺，一轉(zhuǎn)身，對阿獾微微一笑。

    謝紳領(lǐng)到個中書省的位置，具體還沒分配任務(wù)。他高高興興回來，有了職位就能有俸祿，總算不用挨餓。伊勒德從外面回來，一頭一臉雪：“又凍死人了。一個村莊?！?/br>
    謝紳一愣，半天說不出話。

    他跟這兒所有人都不是朋友，也不是親人，他恨他們。

    可是活生生的人不該賤如衰草地死掉。不該。謝紳從小到大讀的圣賢書沒有一本告訴他平民就該死，小學(xué)堂里的小家伙去年有凍餓而死的，死在被窩里無聲無息，第二天謝紳一摸才發(fā)現(xiàn)都硬了。謝紳差點崩潰，不對，不對，不對！

    “打仗顧不上救援。”伊勒德說。

    謝紳原地轉(zhuǎn)個圈兒，捂著臉蹲下了。

    “干好你要干的事?！币晾盏聫澭醋∷募绨?。

    復(fù)州總兵劉山收到海對面山東過來的東西。半枚虎符，一張攝政王殿下親筆寫的赦免契。

    劉山把虎符和赦免契按在心口上，漸漸抓緊。

    這一次，一定得成功。

    回家。

    宗政鳶沒等到研武堂對他請戰(zhàn)書的回復(fù)，居然等到白敬給他的回信。宗政鳶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小白可能會罵他，他保證就這一回用研武堂驛馬送私信。他展開信紙，白敬如其人一般清俊的字體寫了一行字：

    多吃飯，多穿衣。

    第247章

    攝政王離開京城, 京城所有大門全部關(guān)閉。

    京營滿打滿算二十萬, 除了周烈?guī)ё弑鄙系娜f，和攝政王繼續(xù)帶走的兩萬，剩下的運兵布防全部完畢，團團圍住京畿，保護北京水源糧道糧庫。這次跟著馬又麟出川的一萬白桿兵是精銳中的精銳, 奉秦赫云之命勤王, 千里迢迢來北京, 居然就落個看大門的任務(wù)。

    馬又麟天天陰著臉, 鐵面無私地……看大門。

    白桿兵與京營剩下兵力及京郊戍衛(wèi)共同駐鎮(zhèn)守京城, 馬又麟全權(quán)負責(zé)。王修臨行前吩咐一張紙不能出京城，白桿兵圍著京城，便一張草紙都出不去了。

    城門不能輕易進出，全部要盤查。馬又麟不明白王都事為什么要這么吩咐, 但是他執(zhí)行得很徹底。一幫四川兵，以前沒受過京城這幫官員的好處, 以后可以預(yù)見也沾不上, 所以油鹽不進，而且反正吵架都聽不懂。北京唯獨不缺達官貴人, 普通人進出城門都得被查，不普通的人卻根本不拿禁令當(dāng)回事，騎在馬上出城門不肯被檢查，被馬又麟一腳給踹下來。

    白桿兵護衛(wèi)京城，箍得像個鐵桶。

    也不全無好處, 白桿兵頭一次裝備如此精良的火器。白桿兵的威名全靠血rou之軀搏出來，當(dāng)年薩爾滸一戰(zhàn)兩千白桿兵全軍覆沒，所有長槍的白蠟桿全部浸透血色。金兵損失更慘，那時候金兵才知道關(guān)內(nèi)軍人并不全都是懦夫。也正是薩爾滸一戰(zhàn)，石砫秦赫云的白桿兵，天下皆知。

    可是，如果那時候有足夠的火器，兩千白桿兵根本不用全部馬革裹尸在關(guān)外異鄉(xiāng)。馬又麟年幼，沒跟著出川。只知道剛硬如母親，提起薩爾滸，都會痛哭失聲。

    馬又麟恨不得活剮了所有建州奴。

    白桿兵把總來報：“將軍，火器營全部裝配完畢。”

    工部虞衡司的人在分批教白桿兵如何使用后裝火藥的改進鳥銃，每人配六發(fā)彈藥，并講解配發(fā)給白桿兵的大炮。白桿兵自己有炮手，但火炮太爛，彈藥落地還不炸。工部軍器局給配的都是好東西，所有軍器局的人都在教他們用改進火器，尤其是改進過的紅衣大炮。一個戴眼鏡滿臉黑灰的四眼十分努力嚴肅地教，另一個喪著臉在旁邊做配備記錄。

    白桿兵是第一支如此大規(guī)模配備火器的外地軍隊，中書省必須要有嚴謹記錄。趙盈銳為了帶記錄簿冊出城，跟四川兵們軸了半天，軸到驚動馬又麟。銀鎧白馬的少年將軍器宇軒昂地走來，神采如同鎧甲上的流光熠熠生輝。這位將軍已經(jīng)不知殺過多少人，他的白桿長槍已經(jīng)染成黑血色。

    趙盈銳終于動怒，站在地上仰著臉跟馬又麟嗷嗷：“你們腦子不轉(zhuǎn)嗎？我這簿冊是要帶回去的！又不是帶出城不回來！”

    馬又麟騎在馬上撐著膝蓋彎腰看趙盈銳。生氣起來不端架子，倒是讓他的面部表情生動不少，不大喪了。

    馬又麟一揮手，趙盈銳憤怒地抱著簿冊沖出城門。

    李在德用手背一推眼鏡，跟白桿兵的炮手交流。改進過的紅衣炮其實不是火力最大的?；鹆ψ畲蟮倪€是銅發(fā)熕，還沒有運出城。這個實在太猛，炮手cao作必須有經(jīng)驗，白桿兵臨時訓(xùn)練來不及了。

    趙盈銳看李在德細細瘦瘦弱不禁風(fēng)的，整個人能被塞進紅衣炮膛里，擺弄的卻是一怒而涂炭生靈的火器。趙盈銳生平第一次直接接觸這些冷硬肅殺的火器，心里恍神?；蛟S真大殺四方的人，不是攝政王，不是周烈，不是什么馬又麟，是李在德。

    趙盈銳有森森的預(yù)感，李在德手上的人命會越來越多，可填地獄。李在德身后保護的人也越來越多，不能勝數(shù)。

    李在德轉(zhuǎn)臉看他：“你怎么了??？”

    趙盈銳被這個四眼兒嚇一跳：“沒有……”他下決心跟李在德處理好同僚關(guān)系，清清嗓子：“李巡檢，令尊還好啊？”

    李在德忙著用校炮尺最后確定紅衣炮沒有問題，十分專注：“還好，托王都事的福，現(xiàn)在在魯王府。”

    王修考慮到李在德天天炮虞衡司的軍器局，老王爺在魯王府能被精心照顧，這是實情。李在德平時傻愣愣的懶得琢磨人情世故，這話一講就跟炫耀似的，趙盈銳一時接不上話。

    趙盈銳不大認識李在德，不知道他在宗人府對著墻都能念經(jīng)，眼看著李在德又不理他了，心里感慨這多虧是個被攝政王青眼有加的皇族，不然在官場上怎么混的。

    那坨騎馬的大銀錠又走過去，趙盈銳呵呵兩聲。

    軍器局的人忙了一天才把白桿兵所有火器歸置整齊。

    趙盈銳想跟李在德搭話，李在德背著裝工具的大包，突然一轉(zhuǎn)身，嚇趙盈銳一跳：“在德兄？”

    李在德的鏡片反著夕陽金紅色輝煌的光：“你聽見了么，炮聲?！?/br>
    趙盈銳皮膚起粟：“?。俊?/br>
    李在德面向正北開平衛(wèi)的方向：“火炮。”

    趙盈銳一愣：“開平衛(wèi)的炮聲咱們聽不見吧……”

    金紅接近熱血顏色的夕陽擋住李在德鏡片后面的眼睛，趙盈銳感覺到了他的笑意：“天佑大晏?！?/br>
    李在德對著開平衛(wèi)的方向出神。

    有人告訴他，他的火器能救更多人。

    趙盈銳合上厚厚的簿冊，命中書省的人帶回去：“我正好要回研武堂待命，咱們同路。”

    李在德顛一顛身上的大布包：“我要回家一趟，工具都在家里?！?/br>
    趙盈銳點頭：“那咱們先去你家?！?/br>
    趙盈銳從來沒見過李在德家如此曲里拐彎的胡同，迷宮一樣。跟著李在德左拐右拐，心驚rou跳地害怕突然迷路就再也走不出去。李在德輕車熟路地走回家，打開鎖，推開門。家里許久沒人，迎面撲來冷硬的風(fēng)。沒有老王爺天天收拾，一點活氣兒都沒有。

    李在德悵然。等老頭子好了，就回家來，繼續(xù)天天過日子，把灶暖起來，夏天還在院子里乘涼吃飯。這是他破破爛爛的，最離不開的家。李在德發(fā)愣的瞬間，趙盈銳一聲尖叫：“李在德！”

    李在德沒戴眼鏡，特別迷茫地一回頭，一枝弩箭擦著他的臉過去。李在德只是覺得臉上一剎那似乎被小蟲子叮了，再下一刻，灼燒的痛癢咬著他的臉，李在德伸手一摸，手指上黏黏一層稀薄的血。

    趙盈銳是何首輔的外甥，他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刺客！為什么會在這種貧民胡同里行刺？李在德好像在發(fā)愣，一只手在大布包里掏，趙盈銳喊得聲音都變調(diào)了，一把扯住李在德：“快跑！”

    李在德家中只有兩間屋子，同時沖出人來，手里拎著刀。趙盈銳熱血上頭，拖著李在德就跑。小院門外一聲斷喝：“趴下！”

    趙盈銳正好絆倒拽著李在德趴下去，一桿黑血色的長槍從門外瞬間呼嘯而至，一槍把一人釘在墻上，屋頂簌簌掉土。

    銀鎧的少年將軍沖進院子一轉(zhuǎn)槍桿拔出長槍，锃亮的槍頭一下劃開四合暮色。另一個刺客用弩箭瞄向李在德，馬又麟揮舞著白桿槍，槍尖流星飛舞，爆起一陣血霧，趙盈銳眼看著那刺客的兩條胳膊離開身體。

    李在德趴著，什么都看不清。趙盈銳冷汗透衣襟。他終于明白白桿槍為什么跟普通長槍不太像，槍頭更長，扁而只有兩鋒，更像矛——可以當(dāng)長刀用！馬又麟身上的殺意澎湃沸騰，用白桿槍釘著被他卸倆胳膊的刺客，手上慢慢轉(zhuǎn)動槍桿，趙盈銳能聽到金屬刺穿皮rou，攪動內(nèi)臟，刮擦撐開骨頭的咯咯聲。

    “你是誰。”

    那刺客眼見著活不成了，一聲哀嚎沒被咬住，從鼻腔里噴出。這非人的聲音讓李在德立刻想到錦衣衛(wèi)那兒聽到的一聲。

    馬又麟又一轉(zhuǎn)長槍，那刺客到底挨不住，要咬舌自盡，馬又麟抄起一塊木頭塞進他嘴里，牙齒咯嘣一裂。

    李在德趴在地上，突然聽見一個微小的動靜。非常小，有點像老鼠。不，不是老鼠。電光石火間李在德終于把布包里的東西掏出來往屋內(nèi)一瞄：“還有一個！”

    劇烈的火銃迸發(fā)在夜色中連著三閃，馬又麟抽出腰刀沖進屋里，第三人仰面倒著，胸前被轟開一個洞，肋骨茬在傷口里張著，越張越大。

    馬又麟一回頭，李在德手里舉著一把樣子不怎么樣的火銃：“人還活著嗎？”

    趙盈銳進去一看，差點跪下。他終于知道火器兩個字全都血滴淋漓。面對火器，人的血rou不堪一擊。

    馬又麟一踢地上的尸體。不是專門的刺客。專門的刺客等李在德和趙盈銳進屋一捂嘴一抹脖子干凈利索。估計是來找東西，被突然進門的李在德嚇得慌了。

    “少什么沒有？”

    李在德異常冷靜，沖進屋里檢查，所有德銃部件打樣都不在了。馬又麟從尸體身上搜出火銃打樣。第二個人的弓弩明確瞄著李在德，他是想殺李在德的……馬又麟在見到德銃的威力之前，也不覺得為什么會有人刺殺李在德。他看一眼不知道是因為看不清才冷靜還是根本心思就不在人間的李在德，嗜殺性躁的小馬超心里忽然一凜：這書呆子是個睜眼瞎，他手上的火銃不需要點燃引線不需要發(fā)射一次就填火藥，所以連發(fā)三次，即便沒有瞄準(zhǔn)，對方虎背熊腰的漢子也照樣被李在德給轟死了。

    沒人比自小就上戰(zhàn)場的馬又麟更懂這種火器到底會帶來什么后果。

    現(xiàn)在，馬又麟十分明白李在德的價值。

    兩間屋子都被翻得亂七八糟，李在德在倒塌的柜子里翻出出一疊圖紙：“他們可能在找這個?！?/br>
    趙盈銳站在一院子尸體中間靈魂出竅。有一個沒死透被馬又麟的白桿槍釘在地上蠕動一下，趙盈銳倏地抬起一只腳抱著腿尖叫：“找什么??！”

    李在德看馬又麟一眼，決定說出：“銅發(fā)熕的最大改進，就是可以拆拼了。這樣方便運輸，走到哪里轟到哪里?！崩钤诘乱恢绷?xí)慣把圖紙打樣帶回家繼續(xù)研究，銅發(fā)熕圖紙第一次從軍器局里帶出來，沒等換回去，自己就被錦衣衛(wèi)抓了。

    “日?！瘪R又麟罵一聲，“快走！”

    趙盈銳神魂歸位：“李在德同僚是不是都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