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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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華眼中閃過一線錯愕,但他很快將這點情緒控制住了,端坐龍椅上道:“原因?” “小女出身卑微,性格莽直,雖聘名師教導(dǎo)卻冥頑不靈,毫無長進(jìn)。若她為后,一,無謀少智難以服眾;二,跳脫任性難以肩責(zé);三,軟弱易制難以王佐。與其等她他日惹下滔天大禍累及全族,不如妾今日領(lǐng)了退婚之罪止損一身。求陛下成全!”鄭氏說完,以頭磕地,“咚咚”有聲。 彰華定定地看著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一旁的吉祥跟如意對視了一眼,卻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惶恐。 鄭氏不停地磕著頭,沒有停下來。 彰華也沒有叫她停。 于是一時間,執(zhí)明殿內(nèi)回響著“咚咚”聲,一下一下,如捶在人心上。 吉祥忽然扭身,悄悄地退出去了。 彰華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終于動了幾下,然后支力起身,看也不看鄭氏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 鄭氏錯愕抬頭,目送著他消失在側(cè)門,忍不住喚了起來:“陛下!陛下——” 然而,彰華仿若未聞,就那么消失在了門口。 只剩下如意跟鄭氏兩兩相望。 如意嘖嘖道:“謝夫人,敢退皇帝婚約的,您可真是千古第一人啊?!?/br> 鄭氏咬了咬牙,再次磕起頭來。 如意望著她,最終嘆了口氣,喃喃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放著好好日子不過,一個個都在折騰什么呢這是……” 彰華快步走進(jìn)暖閣,伸手脫常服。他的動作有些不受控制地急躁起來,腰帶解了好幾下都沒解開,索性一把扯斷扔在了地上。然后換上麻衣木屐,進(jìn)了蝶屋。 將門合上的一瞬,他靠在門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從天窗落下來的陽光正好照在了他的臉上,像無聲的水流,細(xì)致耐心地沖洗著紋理間的污垢——那些刻意藏起的驚濤駭浪,在滿目的綠色里,在蹁躚的蝴蝶間,一點點地歸于平靜。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上一次見你如此,是三年前,太上皇要出家時。” 彰華睜開眼睛,余波尚未完全平定,瞳仁間還殘留著洶涌的氣息,看上去有點恍惚。 說話之人從綠藤間直起身來,竟是風(fēng)小雅。 原來,那里擺放著一張矮幾,此人以幾為床,也不知睡了多久,此刻剛醒便正襟危坐,姿勢端端正正。 彰華微皺了下眉:“你怎在此?” “我正‘失蹤’中?!?/br> “朕知道你假裝中計失蹤,化明為暗,所以讓你入宮躲避。但朕借你的似乎只有陵光殿,而非這里?!?/br> “陵光殿陰暗寂寞冷,這里花團(tuán)錦簇賞心悅目得多?!憋L(fēng)小雅說完,從幾下?lián)破鹨粋€茶壺,敲了敲壺壁,“來點嗎?” “朕現(xiàn)在不想喝茶?!?/br> “巧了,我也是。所以,這是酒?!?/br> 琥珀色的瓊漿傾入白瓷杯中,彰華拿起來呷了一口,眉心微動。剛要說話,風(fēng)小雅已隨手從身畔一株蕙蘭上揪了片葉子下來放在唇邊,輕輕一吹,天籟聲起。 彰華便暫停了要說的話。 樂聲一開始舒緩悠揚(yáng),如一彎冷月照著夜間的山谷,緊跟著,節(jié)奏變得輕快起來。似溪流潺潺流淌,柔柔地洗刷著晶瑩如玉的鵝卵石,石縫中一株小花不知煩惱地?fù)u啊搖。突然間,一顆松果從樹上落下來,掉進(jìn)水中,“撲通”一聲濺起水花,小花的花瓣上立刻多了幾顆剔透水珠。一只小松鼠跟著從樹上跳下來,想要去撈那顆松果,但流淌的溪水已帶著松果流走了。 溪水時急時緩,松果浮浮沉沉,松鼠緊跟其后鍥而不舍地追,峰回路轉(zhuǎn)間一下子撞在巖石上。等它捂著腦袋再起來時,松果已不知漂去了何方。樂聲至此又一轉(zhuǎn),從緊張激昂變成了惆悵哀傷。小松鼠凝望著月夜下淙淙不息的流水,想著那顆一去不復(fù)返的松果,垂頭喪氣返回上游。它走啊走,走啊走,一抬頭,看見了那朵沾滿露珠的小花,如此意外之得,也算歡喜…… 就在這時,如意的聲音突兀地從蝶屋門外傳來:“陛下,謝夫人還在磕頭!” 風(fēng)小雅手指一抖,聲樂立停。 彰華跟他彼此對視了一眼,風(fēng)小雅繼續(xù)吹了幾個音,想要拐回到剛才的意境上,卻發(fā)現(xiàn)回不去了,只好放下葉子苦笑了一聲。 “讓她磕?!闭萌A沉聲道。 如意“噢”了一聲,腳步聲遠(yuǎn)去了。 風(fēng)小雅露出些許驚訝之色:“你這是……要允她?” “嗯?!闭萌A將杯中酒一口喝干,點評道,“這酒太甜,不過癮?!?/br> “這是婆娑酒?!?/br> 彰華一怔。 風(fēng)小雅卻是笑了,抬手為他又倒了一杯:“東美公子的酒,我的樂,你的蝶。敬玉京三寶。” 彰華盯著杯中猶在蕩漾的婆娑酒,眸光也似跟著一起搖了搖。剛才風(fēng)小雅在吹葉子,整個蝶屋洋洋盈耳,讓人渾然忘了身外之物。如今樂聲停了,安靜下來,便依稀可聞“咚咚咚”的磕地聲,從墻壁那一側(cè)傳來,顯得無比揪心。 風(fēng)小雅嘆了口氣,拿起葉子道:“我再吹一曲吧……”話音未落,彰華卻按下了他的手。 風(fēng)小雅的手跟他的人一樣,極瘦極白,像上釉的白瓷。彰華的手卻孔武有力,每根手指上都帶著薄繭??瓷先ト绱肆α繎沂?,勝負(fù)本無爭議,可結(jié)果彰華剛壓住,風(fēng)小雅的手腕不知怎的一轉(zhuǎn),就從他掌下滑了出去,反過來用手中的葉子敲了敲彰華的手背。 彰華整個人如被針扎了一下,幾乎跳起來,捂著自己的手苦笑連連:“朕一時疏忽,忘了你這不能碰的毛病了。” 風(fēng)小雅淡淡“嗯”了一聲,不愿就此深談,轉(zhuǎn)向磕頭聲的方向道:“你打算讓她在那兒磕多久?” “磕到謝長晏來?!闭萌A剛還嫌棄婆娑酒甜,這會兒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來,“吉祥去請了?!?/br> “等謝長晏來,你就當(dāng)她的面退了這樁婚事。如此一來,不用到天黑,整個玉京圈就都收到消息——謝家終于知難而退,不愿再當(dāng)你的擋箭牌,灰溜溜地退出戰(zhàn)局。就剩下你孤家寡人,四面楚歌。” 彰華哈哈一笑:“你說的朕馬上就要輸了似的。這才剛開始。” 風(fēng)小雅直視著他:“這確實才剛開始,而且你勝算很大,為何要舍子?” 彰華端起酒杯,將眉目藏在了杯后:“朕說過,朕是多情之人。所以,會給謝長晏一次選擇的機(jī)會。而她顯然,已做出了選擇。” “是她做出的?”風(fēng)小雅毫不掩飾臉上的嘲弄之色,“難道不是你誘她做出的選擇嗎?” 彰華不說話了,他專注地盯著手中的酒,像在琢磨它的配方一般。 第43章 取舍兩難(2) “你故意扮作我去接近她,像孔雀開屏般炫耀你的學(xué)識、權(quán)勢、體貼。她不過一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哪里逃得過這種溫柔殺,一顆芳心自是被你勾得七上八下,一方面情不自禁,一方面又糾結(jié)抗拒。如此翻來覆去折騰一番后,情根深種無法自拔間,突然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假的!”風(fēng)小雅搖了搖頭,感慨萬千,“我那九夫人就是這樣因愛生恨殺了她的玉郎。謝長晏只是要退婚,已經(jīng)很大度了。” 彰華終于從酒上移開目光,瞪向風(fēng)小雅:“朕還未問,你連女囚都娶,這是什么嗜好?” “陛下登基時大赦天下,不是赦免了她的罪嗎?我娶她時,她已是良人。” “那說說你的十一夫人吧。她總不是良人了吧?” 這下輪到風(fēng)小雅不說話了,專注地盯著手中的蘭花葉子。 彰華握杯的手緊了緊,似有猶豫,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朕之所以舍子,多少也是因為她?!?/br> 風(fēng)小雅驚詫抬眸。 “飄雪月夜,朕帶長晏去了幸川。在那里……見到她了?!?/br> 風(fēng)小雅端坐幾上,脊背挺直,雙腿并攏,連頭發(fā)絲都像被無形之力繃得緊緊的,絲毫不動。唯獨那片一度發(fā)出天籟之音的蘭花葉子,不知為何突從他手中脫落,無法抗拒落葉歸根的宿命,回到了草叢中。 “驚鴻一瞥,但朕可以肯定,就是她。朕知你一直在找她,當(dāng)即追了上去。結(jié)果不但沒追到人,反讓長晏遭遇了暗殺。” 風(fēng)小雅仿佛被定住了,一動不動。 “但那場暗殺很奇怪,只在路上系了根絆馬索,人并未露面。雖說當(dāng)時地上有冰,但以馬車的速度,以及絆馬索的角度,最多落個人仰馬翻,不一定會致命。好像只是跟未來的皇后打個招呼,給個下馬威——像不像你十一夫人的風(fēng)格?” “這不足以斷定是秋姜所為。” 彰華轉(zhuǎn)身,走到一排木架前,上面累累堆放著很多雜物,還有幾個匣子,把最下面的匣子抽出來打開,里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數(shù)十枚黑色的繭——那些沒能破繭死在里面的蝶蛹最終都會變成這個樣子。 此物出現(xiàn)在蝶屋,再正常不過。 但彰華拿起最左最下的一顆,一轉(zhuǎn),竟將繭旋開了,露出一張卷得很細(xì)很密的絹條。 風(fēng)小雅臉上并無吃驚之色,顯然也不是頭回見了,當(dāng)即伸手接過絹條,打開后,里面寫了一句話:“十二月初九夜戌時長房有女客。主質(zhì)問刺后一事,客笑認(rèn)?!?/br> 風(fēng)小雅的瞳孔在收縮,原本就病態(tài)蒼白的臉,在陽光下呈出一種罕見的透明來,幾可看見下面的青色經(jīng)脈。 “這是安插在姑姑府的密探早上剛送來的。朕正要知會你。” 風(fēng)小雅的眼睛微瞇了一下,似被陽光刺痛。 “看來,秋姜來燕的目的,并不單單只是你?!?/br> 風(fēng)小雅露出了然之色:“因如意門介入,所以要送謝長晏走?” 燕王的手指在裝滿死繭的盒子上有節(jié)奏地敲著,糾正道:“現(xiàn)在是她要走?!?/br> “謝長晏走了,公輸蛙走了,我也要走?!憋L(fēng)小雅說到這里,看向彰華,“誰……留下來陪你?” 彰華回視著他,兩人的目光對撞在一起。 彰華比風(fēng)小雅小一歲,看起來卻要大一些。他的姿勢是放松的,但眉間鎮(zhèn)著威壓,從骨子里透出收斂和克制。風(fēng)小雅則截然相反,他的姿勢繃得很緊,坐如鐘站如松,因為不這么做就會疼痛,可他的精神是柔軟的,散漫的,像被包裹在方盒中的不安分的棉花。 然而若干年前,兩人都不是這個樣子的。 彰華是太上皇摹尹唯一的兒子,從小就被立為太子,摹尹對他溺愛非常有求必應(yīng)。如此嬌慣出的天之驕子,變成了人見人愁的小惡魔。什么將沙子放到粥里讓太監(jiān)吃下去啦,躲在樹上見侍衛(wèi)經(jīng)過把一盆水倒下去啦,在父王出行要用的駿馬上畫畫啦……眼看就要奔著燕國阿斗長下去時,六歲的他忽然遭遇了一件事。 此事被摹尹嚴(yán)令鎮(zhèn)壓,燒去了典籍,處死了知情者,成了一樁秘而不宣的塵封往事。 自那后,彰華性格大變。 從一驕縱頑劣的童,變成了一個樂學(xué)向上的火熱少年,懷抱著傳承大燕、四海一統(tǒng)的壯志豪情,一心要做個功過五帝、地廣三王的絕世明君。 然后,十七歲,他真的成了燕帝。 再然后,他就變得克制、嚴(yán)肅、深沉,再也不是當(dāng)年裘馬輕狂、俾睨天下的模樣。 風(fēng)小雅則跟彰華的成長路線恰恰相反。一出生就命運多蹇,得了個注定要死的病,從小在藥罐子里苦苦掙扎,乞求一線生機(jī)。十歲時更是一腳踏進(jìn)鬼門關(guān),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回來,卻發(fā)現(xiàn)命運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在去幸川為他點冰燈祈福的路上,被人販拐走了。十年追蹤,等他終于找到她時,她已變成了一只怪物。 風(fēng)小雅因為從小受的折磨實在太多,對此事的處理也跟常人不同。他布了一個局,引她入局,然后慢慢地、一點點地拔掉她的利齒尖牙,梳理她的渾身倒刺,重塑她的品性,為她鋪設(shè)一條新生。 這過程想可見的艱難和漫長,但風(fēng)小雅原本一直緊繃?yán)⒕蔚男模驗橛辛丝蓪嵭械哪繕?biāo)而終于歸復(fù)平靜。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他的時間隨時會結(jié)束,也許完不成這件事,但是,人死燈滅,若真不成,反正都已經(jīng)死了,也就不成牽掛了。 所以,經(jīng)歷了兩種不同人生的人,此刻在這小小蝶屋中對望,就像照鏡子一樣,對對方的一切都心知肚明。 彰華想到這里,轉(zhuǎn)身拿起一把夾子,撥了撥樹枝上的一個褐色的蛹:“你知道蝴蝶破繭前是什么樣子的嗎?” 不等風(fēng)小雅回答,彰華便繼續(xù)道:“它會先瘋狂地吃,然后停止進(jìn)食。餓一到兩天,排出體內(nèi)所有的廢物。然后爬上枝頭,開始吐絲。在化蛹之前,會有一次預(yù)蛹,就是用幾條絲線將胸部和尾部吊起來,然后開始蛻皮?!?/br> 風(fēng)小雅的視線始終膠凝在彰華身上,顯得有些悲傷。 “這過程很痛苦,但后面更甚。結(jié)繭之后,五到十天的羽化期,對蝴蝶來說,宛如煉獄。熬過去了,才能生出翅片,熬不過去的,就變成了死繭?!闭萌A從樹葉間夾起一個死了的黑蛹,放入那個裝滿密報的匣子中。 最后,他將匣子重新放到架子上,轉(zhuǎn)過身,再次回視著風(fēng)小雅:“所以,不必?fù)?dān)心,朕已習(xí)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