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謝長晏呷了一口酒，遮住眼中的揶揄之色：畢竟是性好孌童的陛下嘛！

    來自北境的商人成功用此話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后，得意一笑：“冰璃公子看了一圈，最后呀——一只也沒要?！?/br>
    眾人發(fā)出“果然如此”的唏噓聲。

    “不但沒要，還說‘我不喜歡活物’。陛下問：‘為什么呀？’他道：‘我照顧它，我累；我不照顧它，它死。’陛下說：‘你可以讓手下人照顧它們呀?！Ч泳头磫枺骸杷酥终疹?，就不算真正屬于我的。陛下建此蝶屋，親自養(yǎng)育這些蝴蝶，不也正是這么想嗎？’陛下當(dāng)即就驚了，感慨萬千道：‘你這小小孩童，竟是朕的知己！’”

    “哇——”酒鋪內(nèi)一時間感慨萬千。

    謝長晏卻差點嗆酒，連忙低頭捂嘴，把咳嗽聲埋在了胸腔中。這商人擅長講故事，口吻語氣描繪得十分到位。但因為謝長晏太熟悉彰華，所以無法想象他會如此情緒飽滿地說話。唔，如果此事屬實的話，想必那人定是輕輕挑一挑眉，問：“為何？”然后淡淡道，“可令下人代為照料?！?/br>
    而當(dāng)薛采說中他的心事時，他大概會沉默片刻，然后一笑道：“也好。那就出去吧?！?/br>
    謝長晏在心中默默地描繪著那個場景，細致到他衣上的紋理都勾畫得格外分明，最終一笑泯了種種思念。

    她將喝空的酒碗翻過來蓋在桌上，起身走人，迎面而來的風(fēng)中，帶著海域獨有的咸濕氣息。

    行走在寬敞明亮的長街上，看著鱗次櫛比的商鋪房屋，感受著悠然自得的生活氣象，內(nèi)心深處涌起難以描述的自豪與悲傷。

    這是……父親豁出性命保護著的地方。

    十五年前，父親在這浴血奮戰(zhàn)，沒能回家迎接她的出世。

    十五年后，她跟母親來此拜祭他。

    他救下的漁民們?yōu)樗诤＿吜⒘艘蛔?/br>
    謝長晏決定在碑旁行及笄禮。

    現(xiàn)在，距離三月初三，還有三天。

    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喚道：“十九郎君！十九郎君！”

    十九郎是她寫游記時的化名，后有部分知情人就會以十九郎君來稱呼扮作男子行走的她。

    謝長晏扭頭，發(fā)現(xiàn)一家書鋪里，一管事正興奮地朝她揮手，滿臉喜色道：“十九郎君可算來了！”

    “你是……胡兄的……”

    “對對對，小的本是公子身邊的小廝，叫阿城，托您的福如今做了南境這帶書坊的管事?！?/br>
    謝長晏心道難怪覺得此人面善，竟是當(dāng)年渭陵渡口初見胡智仁時他身邊的那個小廝，當(dāng)即上前道：“胡兄近日可好？”

    “公子就在此地等著您呢，您且等等，我已讓人去知會他了。”

    “等我？”

    阿城笑得含蓄：“是。聽聞十九郎君即將及笄，公子準(zhǔn)備了薄禮。”

    謝長晏笑了笑：“胡兄總是如此有心。”這兩年，她接觸最多的外人除了公輸蛙，就屬胡智仁了。

    一開始她坐著巨型馬車幫他在運河沿岸招搖，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后來聽聞她想寫游記，胡智仁鼎力支持，一手包攬了付印售賣。可以說，雖然《朝海暮梧錄》確實寫得新穎有趣，能賣得如此好，卻是胡智仁的功勞。再然后，每當(dāng)謝長晏腦海中蹦出新想法遇到新難題時，胡智仁總是第一時間幫忙。他有錢有人有能力，最難得的是態(tài)度謙和，完全沒有施恩的嘴臉，而是一副“你能找我是抬舉我”的感激模樣，讓人如沐春風(fēng)。

    時間一久，連鄭氏都注意到了，提醒她：“無商不精。他如此幫你，若不是圖錢財，就是圖情分。你要想好，還不還得了這些情分?！?/br>
    對此，謝長晏嘻嘻一笑：“大不了以身相許唄。娘你不是正愁我嫁不出去嗎？”

    鄭氏氣得推了她一把：“嫁做商人婦，謝家人得戳死我的脊梁骨！”

    “咱們不老老實實待家里，出來四處玩，您那脊梁骨已被他們戳彎了?！?/br>
    “是啊都彎了，還不快給我按按？”母女二人笑鬧起來。

    不得不說，這兩年，雖然風(fēng)雨顛簸，旅途辛苦，鄭氏卻明顯比在謝家時開朗了許多，面龐也顯得年輕回來了。

    所以謝長晏無比慶幸自己的這個決定。

    她偶爾會想起秋姜，想起那個讓她痛下決心走出新生的女子。也不知她現(xiàn)在如何了。渡口一別，秋姜再沒出現(xiàn)過。

    謝長晏坐在書坊的隔間里邊暢想舊事邊等胡智仁，一杯茶沒喝完，胡智仁就來了。

    他穿了一身新衣，蓄著美髯，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看到謝長晏時，目光更是亮了幾分。

    “十九郎君有禮?！焙侨使笆忠话?。

    謝長晏“撲哧”一笑，回拜道：“胡兄，許久不見，你的美髯終于留好了?！?/br>
    胡智仁摸了摸臉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須髯，笑道：“在外經(jīng)商，有點須髯顯得穩(wěn)重可靠。見笑了。”

    阿城換上新茶，識趣地退下了，把隔間單獨留給了她和胡智仁。

    胡智仁撫摸著杯沿，一向從容的他難得一見地有些緊張。

    謝長晏靜靜地等著。她有些知道胡智仁的心思，本應(yīng)羞澀煩惱緊張無所適從，可她發(fā)現(xiàn)，這些情緒自己統(tǒng)統(tǒng)沒有。

    她所有的少女情懷似乎都終結(jié)在了玉京。如今，海闊天空，無有不可應(yīng)對之事，無有不可應(yīng)對之人。

    因此，此刻看著胡智仁糾結(jié)謹慎的模樣，還覺得有些有趣。他在她印象里，是個長袖善舞、游刃有余的人，沒想到面對感情時，竟也青澀得像個少年。

    謝長晏心念忽然一動：少年啊。

    胡智仁跟彰華同齡，今年都是二十一歲。

    雖然他留著胡須，但仍是個少年。

    而彰華，她遇見他時，他已徹徹底底蛻化成了成熟穩(wěn)重心思深沉的男人，再沒有少年的時刻。

    我還是喜歡少年。謝長晏想。太過深沉復(fù)雜的人，交往起來太累。她已經(jīng)受夠了。

    胡智仁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后，終于從袖中取出一個精美的錦匣，推到她面前，開口道：“聊以微薄之禮，祝賀及笄。”

    謝長晏打開匣子，里面是一根發(fā)簪。

    第56章 朝海暮梧(3)

    簪子是純金打制的，頭上嵌了一顆水滴狀的琥珀，色澤橙黃，難得的是里面竟還包裹了粒芍藥種子。

    如此一來，可真算得上十分有心了。

    胡智仁嘆道：“本想找芍藥花瓣的琥珀，但實在是沒有……”

    “這樣更好?！敝x長晏充滿驚喜地凝視著琥珀中的種子，“比起已經(jīng)成型的花，我更喜歡無限可能的種子。看著這顆種子，就能想出一百種不同的花來！”

    胡智仁的慚愧立刻變成了歡喜。他目光灼灼地凝視著謝長晏，這個女孩兒的腦袋里裝滿了千奇百怪的想法，能神奇地讓人感到愉悅和愜意。

    幸好陛下放過了她。

    實在無法想象，這樣鮮活有趣的人，困在深宮內(nèi)苑中，會變成什么樣子。

    她就應(yīng)該這么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在外面飛翔，她飛過的地方，景色會變得更加明亮。

    而他，想當(dāng)那個守護者，陪伴她，跟隨她，保護她。

    男人送女人發(fā)簪，本就是在表達情意。

    那么，她會接受嗎？

    胡智仁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感覺自己的心跳得比送禮之前更加急促。他從小跟在叔父胡九仙身邊，得天下首富親自指點，被視作最有天賦的繼承人，六歲起開始處理家族事務(wù)，十六歲時成為胡家在燕國境內(nèi)的掌權(quán)者，見識了多少商界風(fēng)雨，卻還是第一次這么緊張。

    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向謝長晏。

    謝長晏的目光終于從琥珀上移開，回視著他，展齒一笑：“我好喜歡這根簪子！謝謝胡兄！”

    胡智仁心中一松，剛要說話，謝長晏又道：“不過，及笄時的簪子，娘親已經(jīng)選好了。是父親當(dāng)年送給她的定情之物，恐怕不能更換……”

    胡智仁的笑容僵了一下：“這樣啊……也是……”

    “但此簪我會好好珍藏的，謝謝胡兄?！?/br>
    胡智仁握了握手心，決定再接再厲，鼓起勇氣道：“發(fā)簪作用，在于佩戴示人，若塵封匣中，豈非可惜？希望有一日，能看見你……戴它。”

    謝長晏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笑得越發(fā)明朗：“好。待我結(jié)束旅程，若是有緣的話?！?/br>
    而我現(xiàn)在無心于此，望你海涵。

    彼此都是聰明人，話不點明既知心意。

    胡智仁得了回應(yīng)，心中微寬。謝長晏雖是婉拒，卻留了希望。他有些后悔地想，早了。這發(fā)簪應(yīng)在她完成全部游記后再送。屆時，她玩夠了，累了，倦鳥想歸林了，他再提出來的話，應(yīng)允的概率會高得多。

    他還是有些毛躁了。難怪過年拜見叔父時，雖一年來成績斐然，叔父卻道他仍需磨礪。

    正在這時，隔間的門簾突被人掀開，一人攜著寒風(fēng)大步走進來，未開口，先重重地“哼”了一聲。

    胡智仁震驚地看著對方，不敢相信自家書坊竟有外人闖入，更不敢置信的是，這個無禮的闖入者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上去比他還生氣。

    謝長晏見到來人，很是驚訝：“呀，你……怎么來了？”

    那人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中的琥珀發(fā)簪上，冷笑了一聲：“送禮啊。怎么，就許他送禮，不許我送禮？”

    胡智仁面色頓時一紅，心頭卻越發(fā)驚詫：此人看著不過十二三歲年紀(jì)，長得就像年畫上的善財童子，難道竟是自己的情敵？

    謝長晏忍俊不禁：“那么，禮在何處??？”

    “跟我來?！蹦侨宿D(zhuǎn)身就走。

    謝長晏向胡智仁歉然地拱了拱手，起身跟出去了。

    阿城這才畏畏縮縮地進來，怯怯道：“公子……”

    胡智仁不悅：“不是說我與謝姑娘說話時不許打擾嗎？怎讓外人闖了進來？”

    “那人、那人是……宮里來的……天使……”

    胡智仁一震。

    這位天使當(dāng)然就是如意。

    如意大步走在前方，謝長晏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她個高步大，如意的小短腿每每走上兩步，就被她一步追上了。

    走到后來，如意也覺出無趣了，當(dāng)即放慢速度，回頭瞪了她一眼：“不像話！”

    謝長晏“撲哧”一笑，好脾氣地應(yīng)道：“是?！?/br>
    “光天化日跟男人獨處一室，不像話?！?/br>
    “是?！?/br>
    “隨意接受男人的禮物，還是發(fā)簪那么私密的東西，不像話！”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