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灃不悅道：“滿嘴謊話！打，打到他招供為止。”

    “是！”

    蘸了鹽水的鞭子反復(fù)抽打傷口，犯人疼得劇烈顫抖，鮮血和著汗水鹽水，不斷滴落，在腳邊積成一小灘血水。

    獄卒們有的負(fù)責(zé)施刑，其余負(fù)責(zé)厲聲喝問：“招不招？”

    “快招！”

    “蠢貨，你以為光嘴硬就能賴過去了？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保罒o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哼，今兒我們不過中秋了，奉陪到底，看你能扛得住多少樣刑具！”

    逼問說話間，犯人慘叫掙扎，青筋暴凸，掙得鐵刑架“丁零當(dāng)啷“響，尖利刺耳，嘈雜不堪。

    監(jiān)牢狹窄低矮，不見天日，墻壁地面雖看不見烏黑血跡，血腥味卻無處不在。經(jīng)年累月，無數(shù)犯人的血仿佛浸透了周圍一切，臟污至極，亂糟糟臭烘烘，令人作嘔。

    年初，裴文灃新官上任，第一次靠近牢房時，才走到門口，就被難以言喻的奇臭味兒熏吐了。無奈公務(wù)緊急，又無奈官員須儀態(tài)威嚴(yán)，他不愿畏縮蒙住口鼻，只能佩戴香囊——不料，香臭一混合，氣味更難聞了！那天審訊完，他吐得臉白唇，好幾頓吃不下飯。

    但如今，他經(jīng)歷多了，習(xí)以為常，認(rèn)真分辨茶香，呷了一口，細(xì)品滋味。

    親信小廝吳亮和蔡春侍立其后，亦習(xí)慣了。蔡春打了個哈欠，從懷里摸出幾塊油紙包著的糕，彎腰問：“這個犯人嘴硬，估計一時半刻撬不開他的嘴。今天是中秋，公子，吃個月餅吧？這不是外頭買的，而是縣令家眷做了送來的，干凈，味道也不錯?！?/br>
    裴文灃到底生性喜潔，皺了皺眉，揮開說：“這種地方，如何吃得下？你倆自己吃?！?/br>
    “哎?！迸杂^審訊已久，倆小廝餓了，顧不得是在牢里，吃月餅充饑。

    片刻后，裴文灃被呵斥與哀嚎聲吵得頭疼，把茶盞撂在小幾上，揚聲吩咐：“上烙鐵！”

    “是！”眾獄卒聽令行事，先往犯人嘴里塞了木片，防止其咬舌自盡，然后從炭盆里拎出燒紅的烙鐵，小半個巴掌大，麻利往那血淋淋的胸膛一按，鐵rou相貼，“呲～“聲冒煙。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唔——”

    “大人，饒、饒命——“犯人瞬間瞪大眼睛，凄慘悶呼，拼命掙扎，卻根本撼不動鐵刑架，整個人打挺，咬著木片含糊不清地求饒，腦袋一歪，忽然陷入昏迷。

    裴文灃面不改色，使了個眼神，獄卒會意，抄起一盆冷水兜頭朝犯人澆去。

    “嘩啦“水聲后，鼻青臉腫的犯人一個激靈，氣息奄奄，神志不清。

    獄卒取出木片，七嘴八舌地罵：“招不招？再不招，就上竹簽子了，把你手指釘爛！”

    犯人瑟瑟發(fā)抖，不敢繼續(xù)嘴硬，哭喪著臉求饒，哆嗦說：“別打了，求求你們，大人饒命，饒我一命?！?/br>
    裴文灃威嚴(yán)問：“說！金寡婦，究竟是被誰殺的？”

    “我、我大哥，和我爹。大人，我發(fā)誓沒摻和，只是幫著埋尸而已?！?/br>
    犯人眼淚鼻涕齊流，供認(rèn)告知：“那天，我不在家，我爹和我大哥喝多了，把sao、金寡婦叫進(jìn)家里，原是老相好，一向心甘情愿的，誰知事后，□□獅子大開口，張嘴竟討五十兩，吵起架來，我哥氣糊涂了，就、就動手，我爹也氣糊涂了，他倆拿繩子一勒，不小心殺了人?！?/br>
    “不小心？”

    裴文灃冷笑，“金寡婦身上可不止勒傷，還有五處刀傷，刀刀致命。說！你的父兄現(xiàn)在何處？兇器又在何處？”

    犯人受不住拷打，遍體鱗傷，語無倫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知：“我大哥在連崗鎮(zhèn)，有個結(jié)拜義兄，名叫包山，或許、或許他們投奔去了。菜刀扔了，扔進(jìn)巷口槐樹下的井里?！?/br>
    裴文灃面無表情，淡漠道：“你若一早老實招供，免挨好些打。”

    犯人一把鼻涕一把淚，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有什么辦法？埋尸的時候，我爹居然跪下，我大哥甚至磕頭，苦苦求我遮掩，說□□寡居十幾年，無親無故，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我、我是無辜的，我沒殺人！”

    原來，嫌犯逃去了連崗鎮(zhèn)？

    裴文灃若有所思，偏頭，吩咐手下小吏道：“仔細(xì)記下供詞?！?/br>
    “是?！毙±籼峁P蘸墨，伏案疾書。

    隨即開始詳審，直至深夜，“丁零當(dāng)啷“一陣響，獄卒解開鐵鏈，犯人當(dāng)即摔下刑架，被拖著扔進(jìn)牢房里，雙腿癱軟，滑過地面時，留下長長的刺眼血跡。

    裴文灃起身，疲憊揉捏眉心，溫和說：“各位辛苦了。大過節(jié)的，本該歇會兒，無奈出了命案，不得不抓緊破案。”

    牢頭獄卒、捕頭捕快和小吏紛紛賠笑，搖頭表示：“大人日夜cao勞，更辛苦?！?/br>
    “卑職不過打打下手罷了，稱不上‘辛苦’?！?/br>
    “這是小人的本分，應(yīng)該的?！?/br>
    裴文灃率眾，踩著臟污血跡往外走，承諾道：“待此案判決后，再犒勞各位。時候不早，都回去歇會兒，明天上連崗鎮(zhèn)逮捕嫌犯?！?/br>
    眾手下連聲答應(yīng)，簇?fù)砦搽S，恭恭敬敬，一則畏懼裴文灃“破案如神“的鐵腕手段，二則貪圖其常常大方打賞。

    少頃，主仆仨返回后衙住處。

    中秋夜已深，一輪圓月高懸中天，月光如水，銀輝皎潔柔和，照亮了庭院，夜風(fēng)吹拂，花木影搖曳。

    裴文灃止步，仰望明月，怔愣出神。

    “公子？”倆小廝哈欠連天，催促道：

    “夜深了，快洗漱洗漱，歇息吧?！?/br>
    裴文灃回神，喟然長嘆，喃喃說：“不知姝meimei正在做什么？”

    又來！

    蔡春和吳亮無奈對視，勸無可勸，接腔道：“這時候，表姑娘想必已經(jīng)安寢了?！?/br>
    裴文灃踱步回房，“又是一個中秋，不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小廝寬慰答：“雖說屯田辛苦，但郭、她家人不少，待表姑娘十分尊敬，又有翠梅日夜陪伴，她應(yīng)該不至于過得很不好。”

    裴文灃每次一聽“郭“字，便無法自控地涌起怒火，沉著臉回房，一言不發(fā)，沐浴更衣，洗凈沾染的牢房臟臭味兒。

    “歇息了吧？”蔡春躬身問。

    裴文灃點點頭，邁向床榻，手里慣例握著藍(lán)色香囊，繡工精致，繡的是蟾宮折桂，香囊內(nèi)是一小包香料、一塊玉佩、一枚平安符——此皆昔日姜姑娘所贈，她親手刺繡，親自求的靈符。

    蔡春放下簾帳，吳亮吹熄燭火，帶上房門，兩人歇在隔壁廂房。

    黑暗里，裴文灃默默把玩香囊，深嗅淡雅香氣。他閉著眼睛，第無數(shù)次，先是陷入美好回憶中，然后恨惡毒繼母陰險卑鄙、恨郭弘磊橫刀奪愛、恨自己未能及時挽回局面……周而復(fù)始，心力交瘁，枕著定情信物入眠。

    同一輪圓月下，月湖鎮(zhèn)劉村。

    夜深了，萬籟俱寂，后山松濤清晰可聞。

    因院子里夜風(fēng)沁涼，賞月盡興后，三人便轉(zhuǎn)入堂屋，圍坐圓桌，繼續(xù)閑談。其余如翠梅、彭長榮等人，仍在院子里談天說地。

    桌上擺著甜瓜、月餅和幾樣點心干果，果香里飄著茶香，村野日子恬淡。

    姜玉姝咋舌，壓著嗓子驚嘆：“十一個皇子？五個公主？今上真是、真是有福，膝下兒女成群?！?/br>
    郭弘磊頷首，“確實。但眾皇子中，僅有兩位獲封親王爵，大皇子勵王，二皇子寧王?！?/br>
    “勵王是嫡出，寧王是貴妃所出。”郭弘哲打了個哈欠，困了，卻因難得團(tuán)聚，強(qiáng)撐著閑聊。

    姜玉姝想了想，輕聲說：“那么，按‘立嫡以長不以賢’的規(guī)矩，豈不是應(yīng)該由勵王——“她頓了頓，耳語說：“繼承皇位？”

    “規(guī)矩雖如此，圣意卻不可測?！惫肜诘?。

    姜玉姝捧著茶杯，嘆道：“今上年逾花甲，至今未立太子，滿朝文武肯定憂愁好奇壞了。咱們一直盼著皇室因喜事或要務(wù)而大赦天下，如今看來，恐怕得耐心等待好一陣子。”

    郭弘磊勇猛征戰(zhàn)沙場，期盼擺脫家族罪名，卻無法左右皇帝旨意，只能安慰：“勤懇安分，將功贖罪，總是沒錯的。拭目以待罷?！?/br>
    “其實，“郭弘哲慢悠悠剝炒栗子，因做了備受村民尊敬的先生，踏實而滿足，笑著說：“眼下雖全家是流犯、屯田充軍辛勞，可日子并非難得過不下去。耐心等等唄，但愿有朝一日，能擺脫罪名，當(dāng)平民百姓，就很好了。”

    兄嫂一聽，倍感欣慰。＠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姜玉姝和郭弘磊不約而同，笑了笑，剝栗子遞給弟弟，兄長贊道：“難得你明白這個道理。”

    “或許明年此時，咱們的流刑就結(jié)束了。”做嫂子的眸光堅毅，“世上流犯千千萬，分三六九等，大家既是為自己，更是為后代著想，堅持踏實恪盡本分，無論最終被赦免與否，也問心無悔了?！?/br>
    郭弘磊大為贊同，“對！盡人事，問心無悔。”他見弟弟哈欠連連，便道：“很晚了，都歇息吧?！?/br>
    “哎喲?！惫胝苷酒?，伸了個懶腰，探頭瞥向院子里人群，嘀咕說：“喲？大伙兒都沒睡，真是好精力。我卻困得不行了，先回房?！闭Z畢，他告別兄嫂，回屋睡下。

    “去吧，明兒不必早起?！?/br>
    姜玉姝坐久了，略活動筋骨，慢慢邁出門檻，月影已西斜。她仰望圓月，愉快笑說：“今年的中秋，月色比去年美！”

    “是嗎？”郭弘磊靠近，并肩賞月，感慨道：“去年這時候，我們在蒼江岸邊，押送俘虜回營。”

    姜玉姝扭頭，不放心地問：“竇將軍立下軍令狀，朝廷限今年內(nèi)收復(fù)庸州，中秋過后，只剩三個月了。最近戰(zhàn)況如何？”

    郭弘磊摟著妻子雙肩，沉穩(wěn)答：“放心，會順利的。你如今不能受累，也該歇息了?！?/br>
    夫妻倆任由其余人在院子里談笑打鬧，轉(zhuǎn)身回房歇下。

    次日午后，又是分別時。

    一行人站在路邊相送，姜玉姝頻頻點頭，答：“好，知道，我記住了。”

    “我壓根不懂馴馬，暫時不會去碰的?！?/br>
    郭弘磊按著佩刀，反復(fù)叮囑，“鄒貴他們幾個懂一些，叫他們?nèi)ヱZ，即使馴歪了也不要緊，等我回家，再設(shè)法彌補(bǔ)?！?/br>
    姜玉姝點頭如搗蒜，嚴(yán)肅表示：“你就放心吧，哪怕馴歪了，我也不管！”

    “很好，這就對了?！惫肜谳笭?，騎上剽悍戰(zhàn)馬，一抖韁繩，俯視家人說：“平日多保重，我得回營了?！?/br>
    郭弘哲大聲說：“兄長也千萬多加保重！”

    眾人互道“保重“，須臾，鞭子凌空一甩，噼啪作響，郭弘磊率先打馬：“駕！”

    四騎馬蹄跺地，“嘚嘚～“遠(yuǎn)去，身影轉(zhuǎn)眼消失在拐彎處。

    姜玉姝久久地目送，回神后即振作，高聲道：“中秋一過，重陽在即，大伙兒再辛苦一陣子，等忙完秋收，估計下雪后就清閑了，到時再休息！”

    “走吧，該下地了。”

    眾人言聽計從，散開收拾農(nóng)具，個個盼著寒冬臘月，好安穩(wěn)休息過年。

    豈料，數(shù)日后，連崗鎮(zhèn)的桐油村忽然來人求救，心急火燎，先找到莊松，莊松束手無策，忙叫上姜玉姝，匆匆趕去當(dāng)?shù)靥讲椤?/br>
    車輪轆轆，車旁除了六七匹馬，還有三匹騾子。

    桐油村的里正騎著騾子，一邊趕路，一邊絮絮叨叨地訴苦：“那片地本來好端端的，鄉(xiāng)親們起早貪黑地侍弄，土豆長勢不錯，誰知，五六天前，葉子忽然蔫了。初時我們還罵‘懶貨不澆水’，可按時澆夠水之后，葉子反而更蔫了！”

    “唉，三四天后，那片莊稼全枯死了，白忙活。奇怪的是，葉子一直沒枯黃，仍是青綠色的，叫人摸不著頭腦。”

    莊松眉頭緊皺，再三追問：“到底有多少畝被波及了？你們就算不出來嗎？”

    “沒、沒法算吶。其中有幾畝，今天看著好好的，明天就開始枯萎，算不準(zhǔn)的?！崩侠镎捌渫榘β晣@氣，愁眉不展，既懊惱，又擔(dān)憂，緊張問：“村里頭一回種，干著急，不知官府可有辦法？”

    莊松飽讀詩書，做得一手好八股，卻不通農(nóng)桑。他勉強(qiáng)鎮(zhèn)定，冷靜答：“急什么？且等我們親眼瞧一瞧，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而后從長計議。”

    姜玉姝坐在馬車?yán)?，心不斷往下沉，扼腕說：“害病了，青枯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