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門高聳，門前設(shè)拒馬陣，兩側(cè)設(shè)哨樓，樓上軍旗獵獵飛揚，一隊隊兵丁各司其職，守的守，巡的巡。

    對方繼續(xù)帶路，“夫人，請?！?/br>
    姜玉姝點點頭，主仆仨交出馬匹和防身武器，尾隨對方入營，守衛(wèi)核查文書后，讓路放行。

    “現(xiàn)、現(xiàn)在就去見宋將軍嗎？”冰雪寒氣順著鼻喉入肺，嗆得姜玉姝結(jié)巴。

    “是。”

    睫毛落滿積雪，姜玉姝費勁地眨了眨眼睛。初次進入軍營，她邊走邊觀察周圍：許多將士來來往往，耳畔卻只聽見風(fēng)雪與腳步聲，毫無歡笑與喧嘩動靜，秩序井然，令外人油然起敬，自發(fā)地肅穆沉默。

    不久·帥帳外

    帶路者對守衛(wèi)說：“郭夫人到了，快去通報一聲！”

    守衛(wèi)入內(nèi)通稟，快速返回，躬身告知：“郭夫人，將軍有請?！?/br>
    姜玉姝深吸口氣，穩(wěn)步邁進帥帳。

    她屏息凝神，繞過一扇屏風(fēng)，立在廳中，抬眸掃視，發(fā)現(xiàn)滿廳或站或坐，或壯年或青年，擠著二三十個男人。

    其中，姜玉姝第一眼望見了丈夫！

    指揮使宋繼昆高坐上首，郭弘磊坐在將軍下手的第四位，劍眉微擰，定睛凝視妻子。

    而將軍右側(cè)一排的末位，坐著另一個她認識的人：圖寧縣令，孫捷。

    今天這場面，究竟什么意思？

    姜玉姝一頭霧水，滿腹疑團。她打起精神，略垂首，端端正正施禮，“郭姜氏拜見將軍?！?/br>
    喲，傳聞中的女官！眾人紛紛打量：身姿窈窕，高挑，裹著茜色披風(fēng)，丁香色帕子蒙住口鼻，只露出一雙水亮明眸。

    宋繼昆和顏悅色，含笑說：“無需多禮，請起?？醋喜?。”

    “謝將軍?！?/br>
    兩名兵丁搬來椅子，卻一時犯了難，猶猶豫豫，不懂該往哪兒擺：

    軍中等級森嚴，尊卑有序。

    若論夫妻，應(yīng)該擺在郭弘磊旁邊或后方，但他左右已有同僚，擠不下。后方則不妥，畢竟是女官。

    若論官職，應(yīng)該擺在圖寧縣令旁邊。但當(dāng)著郭弘磊的面，兵丁不敢把他妻子安排到別的男人身邊……

    最終，宋繼昆抬手一指，“擱那兒?！?/br>
    “是?！眱擅∪玑屩刎?，把椅子擺在廳中偏左的位置。

    姜玉姝落座并接過熱茶，夫妻對視，郭弘磊在斜前方，令她安心，暗忖：萬幸！菩薩保佑，他好端端地坐著，并未負傷。

    “大年根底下的，冒昧把姜大人請來，是有兩件事想問問。”宋繼昆開門見山，和和氣氣。

    既然對方選擇以官職相稱，姜玉姝站起答：“不知是哪兩件事？下官洗耳恭聽?！?/br>
    “坐，坐下談?！?/br>
    宋繼昆戎馬半生，氣勢威嚴，平日不怒也含威，首先問：“按律，大乾各衛(wèi)所均擁有田地，戰(zhàn)時上陣，閑時屯田，圖寧衛(wèi)本該如此的，但因敵兵偷襲之心未死，加上兵力不足，本衛(wèi)暫時無法屯田。這個事兒，姜大人怎么看？”

    這還用得著問嗎？普天之下，誰敢催？連皇帝都不敢逼催你們種田??！

    姜玉姝端著熱茶，渾然不覺蒙口鼻的帕子未取下，稍一思索，掩下狐疑答：“正如將軍所言，各衛(wèi)所的首要任務(wù)是保衛(wèi)疆土、剿滅敵兵，至于屯田一事，大可徐徐圖之?！?/br>
    “唔，很對?！彼卫^昆滿意頷首。

    姜玉姝回以微笑，剛想喝口熱茶暖暖身子，才發(fā)覺口鼻被蒙住了。趕路半天，她渴極了，不假思索地取下帕子，連喝半杯茶。

    “咳——”郭弘磊下意識抬手，欲阻止，可看著她冷得臉色蒼白泛青，暗中嘆息，默默垂下手。

    嘖，竟是個標(biāo)致美人兒！緊挨著郭弘磊左側(cè)的，也是千戶，名叫佟京。佟京年過三十，蓄八字短須，正襟危坐，余光卻斜睨郭弘磊，并瞥視他妻子。

    廳里幾個大炭盆燒得紅旺旺，比野外暖和多了，逐漸烤化姜玉姝鬢角、眉毛、睫毛上的雪。她落落大方，擦干臉龐雪水，納悶問：“將軍，不知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嘛，”宋繼昆氣定神閑，絲毫不為蒙面與否的下屬之妻改變神態(tài)，下巴揚起點了點，對末尾的圖寧縣令說：“與孫知縣有關(guān)，也與姜大人有關(guān)，算是本將軍向二位請教。”

    “哦？”

    姜玉姝疑惑不解，“下官不明白，還請將軍明示?！?/br>
    宋繼昆使了個眼神，孫捷忙起身，春風(fēng)滿面，愉快問：“姜特使，記得上次談過的‘開挖河道、引潤河灌溉’一事嗎？”

    眾將領(lǐng)安靜旁觀，悄悄端詳女官神態(tài)。

    奇怪，他們?yōu)槭裁磳徱曃遥拷矜翡J察覺，愈發(fā)迷茫了，頷首答：“當(dāng)然記得。怎么了？”

    孫捷難掩興奮，解釋道：“哈哈哈，當(dāng)時我就感覺值得一試，可惜太艱難，如果單靠本縣，斷斷辦不成的。今天來拜訪宋將軍，我順口提了提，不料，將軍也覺得好！現(xiàn)已初步?jīng)Q定，此事將由軍營與縣衙聯(lián)手，齊心協(xié)力，挖一條河道，把潤河引進圖寧，造福千秋萬代！”

    宋繼昆目蘊精光，溫和說：“計策是姜大人想的，所以特地請你來，詳細商議商議，定個章程。”

    姜玉姝結(jié)結(jié)實實一愣，“其實，那只是我心血來潮的念頭，諸位、諸位竟然真有此意？”

    “唔?！彼卫^昆嚴肅頷首。

    運河一旦挖通，政績即有縣令的一半。孫捷仿佛聽見了升遷的喜信，干勁十足，大義凜然說：“此乃造福千秋萬代的大好事，一舉可解決干旱難題，即使艱難，也要嘗試！”

    姜玉姝被眾多目光包圍，渾身不自在，“確實是好事，但事關(guān)重大，須得從長計議。我才疏學(xué)淺，初次到圖寧，既沒去過亂石溝，也沒見過潤河，恐怕要令諸位失望了?！?/br>
    郭弘磊正欲幫妻子解圍，他旁邊的佟京卻搶先問：“嘶，這奇怪了！郭夫人，你既然沒去過亂石溝、也沒見過潤河，為什么會有開挖運河的想法呢？”

    姜玉姝扭頭，盯著發(fā)問者：佟京面帶微笑，笑容卻僅浮在表面，眼里的懷疑審視之色一閃而過。

    不懷好意！

    不是善茬！

    姜玉姝不動聲色，改而凝望丈夫，對視間，她心思飛轉(zhuǎn)，暗忖：

    剛才，宋將軍問的兩件事，第一件明顯明知故問，關(guān)鍵在于第二件……難道、營中早已經(jīng)有了開挖河道的想法？

    軍中辛辛苦苦挖河道，想必為了軍務(wù)，而非為了灌溉農(nóng)田。

    糟糕！

    姜玉姝瞬間精神一凜，捏緊茶杯，猜測想：莫非他們懷疑弘磊泄露軍機？宋將軍傳見我，是為了查證？

    第176章 南北之爭

    帥帳內(nèi)， 鴉雀無聲。

    幾近于眾目睽睽之下， 姜玉姝越想越覺得不妙， 生怕無意中令丈夫的名譽受損。

    她謹慎思索措辭， 盯著發(fā)問者， 詫異問：“開挖河道而已， 在您看來，居然算作‘稀奇’嗎？”

    “這——”

    佟京被噎了一下，兩撇八字短須抖了抖，皮笑rou不笑， 反問：“難道不算稀奇嗎？郭夫人，你雖然是女官，但分內(nèi)職責(zé)不包含修建河道橋梁？你是管軍需屯糧的， 卻突兀向?qū)O知縣提議‘引潤河灌溉’，實在有些令人費解?！?/br>
    上首的宋繼昆慢悠悠品茶， 默許手下質(zhì)疑， 恍若在聽拉家常。

    其余人多半明哲保身，安靜旁觀， 唯恐沾染是非。但其中有幾位與佟京私交甚篤， 七嘴八舌地幫腔， 附和說：“的確令人意外?！?/br>
    “聽說，郭夫人專程來圖寧探親，結(jié)果，休息時也不忘公務(wù)，真叫人佩服?！?/br>
    “無緣無故， 聊什么‘挖河道’？莫非事先聽誰提過？”

    ……

    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眼底隱露慍怒，沉聲道：“佟千戶——”

    姜玉姝忙抬手制止他，審視發(fā)問者，冷靜問：“佟千戶？”

    “咳，唔?！笔吰D辛，軍營上上下下全是男人，平日難見女子。佟京被美人盯著，不由自主挺直腰背。

    姜玉姝飛快斟酌妥措辭，不慌不忙，平靜告知：“佟千戶所言不錯，我確實是管軍倉屯糧的，但家父在工部任職十余年，工部掌管全國土木、水利、器物制作等等，家父公務(wù)繁忙，年年月月日日，耳濡目染，所以我絲毫不覺得‘開挖河道’稀奇。在我未出閣時，經(jīng)常聽說，簡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br>
    佟京張了張嘴，啞口無言，偷瞥上首將軍的神態(tài)，“哦？”

    “都南大運河，在座諸位應(yīng)該聽過，舉全國之財力、物力、人力，耗時五年才成功。家父是主事之一，足足五年，他東奔西走，要么在督促挖運河，要么在趕去運河的路上。因此，我娘家上上下下早已習(xí)慣了，誰也不覺得稀奇?！?/br>
    佟京欲言又止，無可反駁，干笑說：“哈？哈哈哈，竟然是這么一回事嗎？”

    “正是。”姜玉姝不卑不亢。

    郭弘磊下顎緊繃，語調(diào)平平，淡淡道：“拙荊所言句句屬實，佟千戶若不信，盡管去查。如果你還有疑問，請一口氣提出來。”

    隨即，幾名平日與他交好的武官仗義幫腔，或夸或嚷，“郭夫人是工部侍郎的千金，堂堂大家閨秀，當(dāng)然比尋常女子見多識廣?！?/br>
    “難怪了?！?/br>
    “佩服佩服！”

    “朝堂中唯一的女官，必有過人之處嘛?！?/br>
    “她從小耳濡目染，熟悉河道水利，究竟有什么可奇怪的？”

    ……

    姜玉姝謙虛表示：“哪里？術(shù)業(yè)有專攻，其實我對河道水利連皮毛也不懂，紙上談兵而已，諸位過獎了。”

    “哈哈哈，原來是家傳絕學(xué)啊?！彼卫^昆笑了笑，慢條斯理說：“此可謂‘虎父無犬女’，旁人只有羨慕的份兒了。”

    將軍開腔，眾屬下不免附和一番，霎時，廳內(nèi)笑聲陣陣。

    姜玉姝不敢松懈，察言觀色，逐漸看明白了，暗忖：滿屋子的人，皆以宋將軍為首，但仔細觀察，隱隱分成三派：

    一派明哲保身，陪坐，少言寡語；

    另一派較擁護佟千戶，響應(yīng)他的言行；

    還有一派，則更親近郭弘磊，不僅幫助他，還愛屋及烏，支持其妻子。

    如此一來，姜玉姝心里便有底了，果斷朝助力靠攏，拉上援軍“對敵”。

    良久，致使她坐在營中“受審”的“罪魁禍?zhǔn)住?，圖寧縣令孫捷，慢慢從升官發(fā)財?shù)拿缐糁星逍?，漸漸發(fā)覺不對勁，狐疑不安之余，唯恐得罪她，再三考慮后，感慨道：

    “唉，說起來都怪我無能，給姜特使添麻煩了，拿本縣的干旱難題去請教。幸虧特使有妙計，更幸得將軍贊同，惟愿一切順利，早日把潤河引進圖寧，讓老百姓再不必因為灌溉而頭疼！”

    姜玉姝原本暗惱，聽見對方主動幫自己解釋，惱意漸消，坦率說：“孫大人謬贊了，具體挖鑿事宜，我一竅不通，全看你們的了?！?/br>
    孫捷有心彌補，忙奉承道：“哎喲，何必過謙？你再如何‘一竅不通’，也比我懂得多，我才是真正的‘一竅不通’！”

    郭弘磊見狀，臉色略緩和，朗聲提醒：“具體辦法，從長計議。拙荊此行只是探親，年后得回西蒼去，她的衙署不在庸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