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不, 不全是無動于衷, 他半垂了頭, 陰影遮住他上半面孔, 冷冰冰道:“我說人話時, 你就記不住了?” 他抬眼盯住洛九江,比起先前洛九江給他插花又拔那次,他如今眼神才算真正冷凝可怖。三彈指后, 見洛九江仍不顯露退縮之意,陰半死突然抬手,扯開自己一半前襟。 陰半死臉上皮膚蠟黃發(fā)硬,又扭曲干燥、凹凸不平,幾乎沒個人的形狀,但脖頸以下的膚色則微白柔軟看起來十分正常。 可膚色再正常也沒用,因為單憑他露出的那半個胸膛上,就遍布著無數(shù)的猙獰疤痕,其中斧劈刀挫戳痕鋸印應(yīng)有盡有,若他肯把衣裳全解下來給人細看,想必單是上身就能開個各色兵刃造成傷痕的展覽廊。 他的軀體就像是曾被劈成無數(shù)個碎rou塊,又被人無數(shù)次拼接好一樣。 常人都是皮膚上覆著疤痕,他卻是疤痕中長出幾塊完好肌膚,倒錯反差之下,更有一種別樣的恐怖。 不知這些傷痕是何等手段造成,修真界普通傷藥都能讓修士愈合不留痕跡,然而以他醫(yī)術(shù),竟然奈這些傷疤不得。 “就是我現(xiàn)下重回幼時,若真能有這樣一個人肯在最開始一針殺我,往后九輩子轉(zhuǎn)世輪回,我世世給他立長生牌坊?!?/br> “明白了?”陰半死攏起衣裳,譏笑出聲:“我難得做件好事,誰知旁人竟然不肯?!?/br> 洛九江呆若木雞,腦中只余嗡嗡回響。 ——“你從沒聽人說過?絕癥,難看,我不醫(yī)?!?/br> 原來這句自嘲,竟是這個意思。 他已自認病入膏肓,無藥可醫(yī)啊。 他當然知道那女孩接下來會遭遇什么,因為他曾經(jīng)遭遇的就是方才平淡口吻中的十倍百倍,他當然會一口斷定那孩子去死才好,因為若讓他選,他寧可最開始就死了。 陰半死負手而去。他今天跟洛九江說的話,比他往常一年里對別人說得總和都多。 可就是說了這么多話,就是再說十倍百倍的話,他也永遠得不到一個他想要的好結(jié)果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期盼得是怎樣的結(jié)果。 “蜃珠等我找新的還你?!彼涞?。 “蜃珠不要了,只請陰兄留步?!甭寰沤蛔忠活D道:“我現(xiàn)在有點亂,但還是請你停一停,容我把話說清楚?!?/br> “有何好說?”陰半死神色漠然,“這女孩尚不能救,你竟也敢留我?” “我是個蒙古大夫,平生別無所長,只有一帖猛藥醫(yī)過幾次別人心病,現(xiàn)在拿來跟你論方。敢問陰兄一句,這孩子怎么就非死不可?” 洛九江抬起頭來,表情凝重,目光炯炯:“書院清正之地,不致有這等魍魎。我們帶她同那男人回去安頓也不行嗎?” “凡人入不得修真界,他們進不來?!标幇胨滥坏溃骸翱磥砥娼?jīng)八脈你都認不全,抱著你那帖膏藥買棺材去罷?!?/br> 洛九江微微啞然。 恰逢此時那女孩偷偷從門縫中探出眼來,看他們兩個煞星竟還沒走,連忙去拉那朽了一半的木門,被洛九江無意一眼掃過,然后目光猛然發(fā)亮。 他雙眼中透出喜悅而激動的光芒來,看起來倒比自己晉階更高興:“陰兄,這孩子……她有丹田啊。” 洛九江說著這話,眼神卻不滯留在女孩身上,反而定定看著陰半死那張鬼魅一般的毀容臉:“陰兄你說是不是,他是有丹田的,沒丹田怎可能修煉?” 這話就分明不是在指代這小女孩了。 陰半死聞言轉(zhuǎn)頭,兩人四目同時落在女孩身上,驚得她瞬間關(guān)上了門。 但就是那一眼,也夠陰半死辨清。 也許是因為洛九江吐出的那顆蜃珠比較大的緣故,這小姑娘確實通了丹田。雖然天賦極差,卻也能進修真界,能夠修仙。 不比洛九江,陰半死此時殊無喜色——有了丹田不過和他更像,和他相像,難道能算是什么好事嗎? “……能修仙,就有用么?” 洛九江急切道:“有用的。這下我們便能帶她回書院,陰兄你若愿意照料,藥峰能給她片瓦遮身,你若不愿意,我親自照顧也好,拜托游公子也好,總能讓她平安長大?!?/br> 這話聽起來輕率,實際卻很有可行性。 女孩只是在人間顯眼,到了修真界就只是個修為平平的童兒。那蜃珠好大一顆藏在洛九江丹田里的時候,也只被陰半死發(fā)覺,如今盡數(shù)化在這孩子經(jīng)脈里,自然更是隱蔽。 只要能防止她被人覬覦,那剩下的所有事情都不算事情。 陰半死嘴角扭曲,噙著抹古怪笑意:“好啊,寶貝主人一開始就不追究,秘密成為秘密,又有安全地方能去,這下她不活誰活。只不知若是你自己自身難保遭人追殺之際,又碰上這一大件遺落寶物的倒霉事,是不是第一個就先把她一刀刀拆了?!?/br> 他說話還是一貫難聽,然而論及口氣卻不若字面意思一般含質(zhì)問意。 他只是在復(fù)述。 那女孩眼看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嶄新道路,說不上最好,可總也不是最壞,雖然未必出人頭地,但有洛九江一諾想必能保證安全。 只是他身陷囹圄,那條道路從來都同他不相干了。 “我不會的。”洛九江堅定道:“我要真遇到這種境況,只好在村里留下銀子請人照顧那病人,自己挾起這孩子帶她就跑。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不容別人碰她一根寒毛。” 陰半死抬起眼皮,口吻說不好是不是在嘲笑:“你又要以腰刀為證?” “不是,我拿陰兄信我之心為證。” 洛九江直視陰半死,聲音清朗,擲地有聲:“陰兄往日信我不曾對藥峰女弟子有非分之想,今日也定信我不會在緊要關(guān)頭棄幼子于不顧,因為這才是世上行事的道理。這孩子本是被你我牽連,就是咱們都死了,也不該是她遭逢不幸?!?/br> “是個好道理,但也只是個道理了。普天之下,你還真以為像你一般的人很多嗎?” “就是很多。”洛九江斬釘截鐵道:“陰兄此時眼前有一個我,等你回了書院,就能見到千百個‘我’。你要肯放眼世上,那就有千萬萬個我這么想,我這么做的人。” “陰兄,困囿你的事情不會重演的。我親眼見過人能多糟糕透頂。那里性命賤如草芥,朝不保夕,一紙通緝甚至不允許有半點溫情……可就是在那樣糟糕透頂?shù)沫h(huán)境中,我也遇上了很好的人?!?/br> “我信鹽堿地上仍能生寸草,千里寒川上也能養(yǎng)生靈。我曾陷入一處終年灰云覆雪,舉目沉霾的地方,然而即便在累累數(shù)層的地宮之下,我亦親自得見天光。” “陰兄別自苦了?!甭寰沤p聲道:“你看,眼前是春風(fēng)沃土,她得救了?!?/br> 陰半死注視洛九江良久,終于不含諷意的一笑。 “我從來覺得,我實在運氣不好?!?/br> 見他有傾吐心聲的意思,洛九江默默聽著。 “我現(xiàn)在也這么想?!标幇胨狸H上雙眼:“老天待我實在不怎么樣,故意讓我晚遇上你十七年?!?/br> 說過這話,陰半死沉默一會兒,隨即緩緩背過身去。不比他前幾次的拔腿欲走,他這次的表現(xiàn)竟仿佛有點不好意思似的。 也是,以他素來的性格,能這樣委婉表達出“怎么我小時候遇上的不是你”的含義,簡直不亞于直接要他的命了。 洛九江愣了一愣,很快就悶笑著快走兩步蹭到對方身邊:“陰兄別走啊,我那天落了東西沒給你?!?/br> 他笑瞇瞇地沖陰半死伸開手掌,手心里正躺著一朵半開的掌中花。 ……看到這花陰半死就來氣。 直到今日,他仍然能清晰回憶出對面這小子如何沒心沒肺地把花給他別在襟上,又愣頭愣腦地一把拽了下去。 他后來幾次找弟子試驗,卻再沒看到過能開到這種程度的掌中花了。 如果陰半死有幸能跟封雪暢談一場,就該知道世上有種行為叫熱插拔。 陰半死板著臉,冷冷地瞪著洛九江,故作兇惡掩飾自己瞬間的軟化無措,想用眼刀把他嚇退。 十息的僵持后,他終于意識到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 陰半死只好冷冷道:“別叫得這么熟絡(luò)。七八天里你全書院一會兒‘李兄’一會兒‘趙兄’,哥哥認得滿街都是,百家姓都快被你集齊了,連云深峰上那只白鷺都是你鳥兄,用不著再多添我一個?!?/br> 洛九江何許人也,在他短暫的生命中,連續(xù)對付過前·寒千嶺,他師父和謝春殘三大難纏,要是再聽不出陰半死話里的口是心非,他干脆去跟寒千嶺姓。 聽陰半死一番連消帶打,洛九江只是笑笑,權(quán)當對方話里的別扭不存在。 “十二峰主也滿書院都是,看來這么稱呼亦不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叫你聲老陰了?!?/br> “……” 陰半死的眉頭深深地聚在了一塊。 天下間很少有人能在他這副表情下保持鎮(zhèn)定,九天前的洛九江也不能,但現(xiàn)在的洛九江可以。 他不但能維持自己自若的神情,他還敢笑呢。 “老陰你這么看我做什么?我也是被逼的——不然你是想我叫你老伴兒,還是叫你老死?” 陰半死:“……” 他想讓洛九江先去死一死。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維持了自己鬼氣幽幽的鎮(zhèn)定:“你叫我老陰,我叫你什么?” 洛九江張口就來:“小洛就行?!?/br> 陰半死點點頭:“憑你?” “?。俊甭寰沤O了一聲,沒想到他現(xiàn)在還會說出這種話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覆巢之下,安有完鳥。”說到這里陰半死一撣自己衣角示意,“十天里跟我這種人打上兩回交道,你能算哪塊老黃瓜刷綠漆的韭菜盒子?” 這一長串話被陰半死說來殼都不卡一下,比起先前他對洛九江的幾句原始的言語攻擊,現(xiàn)在他簡直rou眼可見的進步神速,一息千里。 洛九江站在原地,手里還捧著那朵掌中花,整個人呆若木雞,顫抖不已,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原來有的人總不開口,不是因為他不會說。 根本是他怕說死你。 陰半死欣賞著洛九江瞠目結(jié)舌的蠢樣,不由得十分安慰地笑了,笑聲堪稱愉悅。帶著這種能讓藥峰弟子集體跳崔嵬峰的笑意,他順手把洛九江手心里的掌中花取過。 捻著那花,倒讓他想起來點什么:“回去安頓好這孩子后,你記得把那遭瘟的鳥領(lǐng)走——天天在我峰上唱歌,叫聲都堪比鳥版十八摸了?!?/br> 洛九江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他捂著心口虛弱問道:“老陰,你也想說相聲嗎?”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有請陰峰主為我們實力獻唱本文主題曲——《你究竟有幾個好哥哥》 啊~你究竟有幾個好哥哥,為什么每個哥哥都成了你的相聲搭子~ 第97章 了結(jié) 老陰不說相聲,老陰恢復(fù)了以前狀態(tài)之后, 甚至不想跟他說話。 總而言之, 兩人費勁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讓小女孩心甘情愿地跟他們離開——這過程中的艱辛血淚不用細表,只要看一眼陰半死的長相就全知道了。 就是到現(xiàn)在順利把女孩抱走, 洛九江仍然憂心忡忡:只花了半個時辰的口舌,這小丫頭就甘心跟陰半死和自己走了,這可太容易拐了些, 果然日后要多加留心才是。 對此陰半死的反應(yīng)是一聲冷笑:“呵, 你的口舌?!?/br> 臨走之前, 洛九江問過陰半死的用藥建議,給男人刮下一點回春丹的粉末外施內(nèi)用, 又在村里托了人家專門收拾出間屋子, 雇鄉(xiāng)親照料他, 并且打算回去以后就在書院掛個任務(wù), 保證有人能夠每月都跳一回崔嵬,帶著小姑娘回來探望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