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等玄武離開，白虎宗里亂成一片的時候，各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噩耗就再也無從遮掩。

    封雪帶著小刃出去一路打聽，知道洛九江、寒千嶺以及謝春殘都受傷的消息，登時心急如焚。

    也幸好她在半路碰上了橙紗。

    橙紗跟她解釋，神龍界主抱著少主去醫(yī)治了，董雙玉被擄走了，而謝春殘……

    謝春殘之前被洛九江放在地上，交代橙紗看好，后來和玄武一場大戰(zhàn)基本上附近什么東西都成灰了。

    這是少主的朋友，橙紗不敢擅自安頓，然而謝春殘又牽扯到白虎之死，所以修士們目前還扯皮沒完。

    因此橙紗只得暫時帶著他去偏殿要了一個房間。

    之前她背著謝公子往外走的時候，正好碰上了神龍界主，誰知道這位少主夫人眼睛都不抬，看著橙紗他們從自己面前走過，攔都沒攔一下！

    要說他好歹給支個招?。∧沁呅奘總兌家匦鹿八麨槭琢?，他發(fā)個話好不好！

    結(jié)果寒千嶺神色匆匆地從他們勉強(qiáng)經(jīng)過，好像根本沒看著他們兩個！

    封雪：“……”

    她看著無聲躺在床上，衣衫上血跡猶在，身形在錦被下顯得更加清瘦憔悴的謝春殘，恍然想起洛九江之前跟她分享的一樁有關(guān)遺忘的趣事。

    ——洛九江在銷魂界忘了沉淵，寒千嶺就在白虎界看不著謝春殘。我說你們夫夫兩個，真不愧是親的?。?！

    第272章 輪回道

    在把那粒光團(tuán)一樣的世界種子救活之后，洛九江就被吸納進(jìn)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

    絲毫不出乎他的意料, 這個小小的世界如今可謂滿目瘡痍。

    和玄武的正面交鋒, 不但摧毀了洛九江的經(jīng)脈和血rou, 對方的力量還逆流而上直抵洛九江的丹田，幾乎把這個世界毀滅了一半。

    原本的千里沃土被大片的鹽堿地覆蓋, 曾經(jīng)生了滿身鮮花作為披掛的山坡，也裸露出石筋和青巖。

    清澈的湖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裂谷, 曾經(jīng)濕潤豐美的一片濕地, 如今也能從戈壁間看到些許遺跡。

    洛九江蹲下來, 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一方焦土上，有些傷懷地閉上了眼睛。

    他為自己所見的一切感到心痛。

    干涸的土地緊貼著他掌心的紋路, 其中有垂死的植物根須稍稍一動, 仿佛是一聲無聲的慰藉。

    這個世界知道洛九江的難處。

    在這一個瞬間, 洛九江的心跳聲似乎正關(guān)聯(lián)著大地的脈動。

    是他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 所以他有義務(wù)保護(hù)，也有責(zé)任拯救。

    洛九江嘆了口氣, 甩甩頭站起身來。幾個呼吸之間, 神情已然振作。

    此時再沒有風(fēng)刀和酸雨在身后苦苦相逼, 亦沒有一粒垂死的種子被他抱在懷里, 他卻仍要繼續(xù)之前的工作, 用自己的腳步丈量過每一片土地。

    天邊掛著的太陽再也不是黑色，它代表著生的力量，是陽之道源在此方世界的化身。往日里一直燃燒得生機(jī)勃勃, 然而今天看起來連光芒都有氣無力。

    洛九江抬頭看了看它，心中暗暗地謝了聲辛苦。

    他現(xiàn)在神魂正處于自己小世界里，雖然對外界情況的感知不是那么明顯，但至少體會到了自己的身體情況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好轉(zhuǎn)。

    是道源的生發(fā)之力修補(bǔ)了我嗎？還是千嶺在外面努力地搭救我？

    無論是什么情況，都會讓洛九江感覺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溫暖。

    似乎是感應(yīng)到了洛九江溫柔的心態(tài)和勃勃斗志，天空上那輪原本看起來有些疲憊的太陽，都應(yīng)和著發(fā)出更加耀眼的金光。

    洛九江伸出手來，金色的陽光投映在他的掌心上。他的眼睛閉上再睜開，瞳孔邊緣便燃起了一層淡淡的日耀之光。

    此時此刻，他溝通了天地，將陽源所話的生機(jī)穿過自己的身體，最終與大地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

    他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傳遞的通道，作為某種過濾的來路。生發(fā)之氣透過他的身體滲入大地，無聲地?fù)肀Я嗽?jīng)被瞬間剝奪去所有生機(jī)的戈壁。

    他向天舉起自己的胳膊，就有疊云堆積在半空之中，無數(shù)條透明的雨線自云朵中落下，以甘霖滋潤了大片大片干涸龜裂的土地。

    這個術(shù)法曾經(jīng)由枕霜流傳授給他，如今雨云延續(xù)近百里，成為了世界之主為在傷害過后用于治愈的福澤。

    就好像是某種天命中注定的傳承。

    一代接著一代，人類總會繼承一種生活得更加圓滿平靜的想法，并且甘愿為守護(hù)歡樂和美好做出一切的努力。

    洛九江穿過戈壁，爬過山坡，走過白茫茫的鹽堿地。即使不能讓這些沃土重新恢復(fù)成世界初成時的模樣，也不能讓它們就此死去。

    他已經(jīng)很疲累了，但是步伐卻始終保持著相同的頻率，也是正好能把生機(jī)借由太陽過渡至大地的頻率。

    他的靈氣也隱隱有點(diǎn)透支，不過在徹底支撐不住之前，由他帶來的甘霖依舊不會停下。

    就這樣，洛九江一路走到鹽堿地的最中心，視線所及之處，終于遙遙地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對方一身黑衣，身量稍微有些單薄。他轉(zhuǎn)過身來，手中握著一把漆黑的長刀，眼中神采奕奕，分明是少年時的洛九江無疑。

    他是洛九江的元嬰。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間一拍，不知怎地就空手變出了兩壇美酒。他把其中一碳拋向洛九江，爽朗笑道：“累不累？停下來吧，陪我喝上一場。”

    洛九江想了想，便抱著壇子，撩起袍子，一點(diǎn)也不將就地坐在了地上。

    他的元嬰很好奇地跟他打聽：“你在做什么??？”

    “我要讓這片世界全都恢復(fù)生機(jī)?！甭寰沤鐚?shí)相告。

    元嬰恍然大悟：“你一路披風(fēng)帶雨地過來，鬧得聲勢浩大，雨點(diǎn)噼里啪啦提前澆了我一頭。我還以為你是練什么絕招——敢情閣下是犁地呢？”

    他那語氣音色乃至聲調(diào)，無不是跟洛九江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被對方用自己的面孔，拿這種“你是老黃牛嗎？”的目光看著，洛九江好懸沒一口酒噴出來。

    平生第一次，他稍微有點(diǎn)感受到自己以前帶給別人的那種無言以對感。

    “這是我應(yīng)該對這個世界做的事。”洛九江解釋道。

    少年元嬰蹭了蹭自己的鼻尖，非常坦率地同洛九江講：“我明白，你令其生，便不能因你使其死。但是我覺得你方法不對呀。”

    洛九江一愣，隨即果斷和自己的元嬰請教道：“愿聞其詳？”

    少年元嬰將那把黑色的長刀平放在自己膝上，洛九江的目光才落在上面，就已經(jīng)不忍移開——這是那把陪著他度過了近乎十年歲月的老伙計(jì)。

    “在你過來之前，我一直在看我的刀。”少年元嬰將長刀平舉，從刀鞘中拔出一段來展示給洛九江看。

    “劍四面皆鋒，刀單側(cè)開刃。有刀鋒也有刀背，刀背面己，刀鋒向前，如同日月陰陽相濟(jì)，天地六合四分，這才是我們的刀?！?/br>
    “正如同有沃土也有戈壁，有四季常青的曠野，亦有一半時光都被大雪覆蓋的冰原……荒蕪和肥沃，平坦與坎坷，現(xiàn)在的世界有生有死，這才顯得真實(shí)?！?/br>
    洛九江的瞳孔猛地張大了些。

    他有點(diǎn)怔然地把自己手中的酒壇放下，而少年元嬰依舊無察覺般，自顧自地沖著他發(fā)笑。

    他直白地同洛九江說：“實(shí)話說吧，我覺得這個世界，現(xiàn)在才比較像真的?！?/br>
    洛九江豁然開朗。

    春不下網(wǎng)，秋不落細(xì)，有張有弛，這是海上漁家的規(guī)則。

    那么同樣的富饒和貧瘠相間，山峰同盆地并列，達(dá)濟(jì)兼得，生死共融，這也應(yīng)該是世界運(yùn)行的法則。

    一直以來，他不是不懂，不是不明白，只是在此之外……

    洛九江輕聲道：“我總想讓世界變得更好些，讓它成為一個靈氣更充裕、更富足，更無憂慮的地方?！?/br>
    這個由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可以成為一個理想國。

    “那我還覺得你不對?！鄙倌暝獘敫纱嗟?。

    “你還記得嗎？”元嬰的聲音清朗含笑，仿佛洛九江最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七島以漁為主業(yè)，除了特殊藥草，幾乎種什么不長什么。讓人遺憾，讓人可惜，但我們生活得也沒有不好?！?/br>
    “你修人道，就肯定知道‘人’之一字代表的無限可能。天道如果替我們把所有事都做了，那我們還要做什么？”

    如果魚會自己跳上岸，人類何必要發(fā)明結(jié)網(wǎng)的手藝？如果一年四季都溫暖如春，靈氣和寶物俯拾皆是，用之不絕，刀的存在豈不就失去了意義？

    天道如果賜給人類無窮的生命，又何必修煉與天爭命——而且假如某一種生靈生命無盡，那他們只靠繁衍就能把整個世界填滿。

    所以生的反面要對照死，因?yàn)橛兴啦庞猩囊饬x；富饒的背面應(yīng)該對應(yīng)荒蕪，由于戈壁的存在，沃土才值得珍惜；刀鋒一定要配上刀背才一往無前、無往不摧。倘若把它雙側(cè)開刃，那和劍又何來區(qū)別？

    故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

    洛九江喃喃自語道：“所以才要陰陽相和，生死相濟(jì)，此消彼長，是謂——”

    “輪回！”

    自從這兩個字被發(fā)明出以來，怕是從未有一日被人念得這樣振聾發(fā)聵。

    洛九江猛地睜開雙眼，原本渡著一層金邊的瞳孔已然變化，他右目里隱隱懸著一輪丹陽，而左眼中則儼然可見明月的影子。

    日月雙輪倒映在他眼底，正如陰陽被他緊握手中，而生死之道，合二為一，在這一時刻同時于他背后浮現(xiàn)！

    生為死之初，死是生之源。這兩者相互首尾相照的的力量，終于讓洛九江一直以來的道之雛形被打磨成功。

    饕餮修貪食道，窮奇修欲道，玄武修自我道，而洛九江，修輪回道。

    陰陽交融，生死并舉，日月凌空，是謂輪回。

    洛九江再也不用以身將丹田中那輪太陽的日光更好地引渡進(jìn)大地上，因?yàn)樗救藭r時刻刻都是一輪行走的太陽。

    他不必再掐靈訣引甘露降于四方，此時此刻，只要他心念一動，陰晴霧雨，雪露霜降，都只在翻覆之間。

    于此方天地，他是唯一神。

    原本小世界的格局兩極分化，一邊仍舊蓬勃生長，另一邊被玄武強(qiáng)行摧毀，連太陽都有些懨懨。

    然而如今洛九江手指一動，便見沃土分裂，荒野翻覆，大地劇烈地波動起來，海洋四散變?yōu)榻?，巖漿從火山口翻涌而出，其變化之大，簡直不亞于龍神滅世的當(dāng)初。

    但洛九江不是龍神，他不會把世界分成三千塊。

    在一陣天翻地覆之后，整個世界都變了模樣。它們被打散了形態(tài)重新組合在一起，雪峰腳下是恬靜的湖泊，越過荒野不久，也能看到茫茫的海洋。

    沙漠腹地包裹著綠洲，最肥沃的土壤上可能也存在一塊荒蕪。

    世界變成了更值得人去努力改變的模樣。

    此時靈氣分明因?yàn)槁寰沤倪@一番折騰而有些削減，然而在這樣的土地上，他卻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生機(jī)和希望。

    洛九江笑起來，他閉上眼，把另一半的心神投入進(jìn)死亡。

    不知其生，何聞其死。不同于上一次幽冥中借地利之便的感悟，這一次洛九江終于懂得了死亡。

    他正站在生的主場上，天空中仍有日頭高懸，陰陽兩道中陽道還作為主宰，但在這樣的情況下，洛九江潛入了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