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節(jié)
他這話無論說給窮奇饕餮還是白虎,恐怕都只有適得其反的效果,沒準還會激發(fā)出那幾位異種的一腔惡意。 但玄武欣賞他。 千年以來,玄武主修自我道,自我來時,整個世界都是我;自我窄時,除我以外皆虛妄。洛九江的這個性格,恰好就對玄武的脾氣。 常常在某個恍惚之間,玄武看著洛九江,感覺自己在照一面鏡子。 洛九江照出玄武的執(zhí)著和堅持,而玄武則映著洛九江稀少的高傲和冷酷。 于是他看洛九江非常順眼,也不妨礙他極想殺了對方。 “好,天既與赤子,我豈能不與洛郎?”玄武點頭同意了洛九江的這個要求,他豎起一根手指,示意道,“一刻鐘?!?/br> 時間夠了。 洛九江干脆利落地朝身后比了個手勢,那些修士們多半聽到了洛九江跟玄武討價還價的全過程,因此不用洛九江多費口舌就走。 比起洛九江來,還是寒千嶺對這些實務(wù)更了解,他暫時放開了洛九江的手,自己走上前,以最合理快捷的方式調(diào)動他們。 無論陰半死還是游蘇,都被他三言兩語輕輕勸走。 臨走前有人留下了幾個水鏡,方便隨時看著這邊的情況。 洛九江怕他們太過擔心,還特意大頭湊過去,非常貼近地和對面水鏡里打了個親切的招呼。 玄武饒有趣味地打量著洛九江的表現(xiàn),他非常斯文地詢問道:“你是一點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還是真的不緊張?” 洛九江站直了身體,正色回答道:“我知道。我必須把這些修士們從前線撤下,因為我弱你強?!?/br> “但你既然始終不肯放過滅殺人類的念頭,那殺你就是我必須要做的事?!?/br> 洛九江坦蕩道:“遇石斬之,遇水斷之,遇谷行之,遇海渡之。我的的前路只有一條,寧可死在路上,也不會停下腳步?!?/br> 于是今日,年輕的,實力更弱的洛九江坦然站在玄武的面前,目光清澈堅決,無絲毫懼意。 玄武贊嘆道:“倘若人類最終還能剩下些許殘兵敗勇,你的名字值得在他們后人口中傳頌千年?!?/br> 洛九江笑道:“討個口彩,這個殊榮還是送給閣下好了?!?/br> “那就要看看你的本事?!?/br> 話說到此,已至絕處。盡管言語里未曾劍拔弩張,然而四目相對間,都看到了這場戰(zhàn)斗的最終盡頭。 他們不止要分出勝負,而必將在此戰(zhàn)中決定生死。 洛九江拔刀,澄雪霜寒的刀刃映出他的側(cè)臉,前所未有地,洛九江感覺自己的刀重若千鈞,其上牽系擔負著人類從古至今的興亡。 長路的盡頭是勝敗,生死,生發(fā)與衰落,而洛九江的身旁是寒千嶺。 他這一條道無論走向黑還是白,上窮碧落也好,下盡黃泉也罷,總回有人并肩與他共路。 他的摯友,他的親人,也是他此生唯一的道侶。 “是時候了,玄武。” 隨洛九江話音落定,寒千嶺化身為一條藍龍,虛虛盤旋起來,將洛九江環(huán)在龍身之中。 游蘇畫魂重視神韻,但并不是無中生有。他連洛九江衣服顏色都不敢擅改,生怕變了氣質(zhì)畫魂不成,對于畫中的場面自然就更是寫實。 他曾拋出的那張藍龍環(huán)身的畫卷,顯然是有據(jù)可依的。 此時,威武修長的藍龍將洛九江環(huán)繞其中,藍龍的每一片鱗甲都閃著銳利的寒光,使最中央的洛九江望之如風雷加身。 他們從小就在一起,刀尖合璧,左右夾擊,一攻一守,進退皆宜。如今把長劍換做指爪,將龍身替代人身,彼此依舊熟絡(luò)而心有靈犀,仿佛刀是龍的意志具現(xiàn),尾是人的肢體延伸。 鏘然之間,玄武與洛九江和寒千嶺在半空中相撞。 刀鋒與玄武手掌角力刮擦而過,磨出一陣滲人的rou聲,碰撞產(chǎn)生的星點火花從天間落到地上,在遇到草木的瞬間,就燒著了葉子,化作一場不滅的野火。 藍龍繞著洛九江盤旋了一圈,他是洛九江的矛,也是洛九江的盾。 他們有兩個人,各個身懷陰陽道源,看起來以多打少,似乎占盡了優(yōu)勢,可事實上,就是玄武更強。 或許理解人類復(fù)雜的種種感情,對于玄武這種特別的異種來說,當真是補齊道源的最后一塊拼圖。 當初白虎宴上,玄武現(xiàn)身時的氣勢已經(jīng)足令大部分人族修士目眩腿軟,可現(xiàn)今的玄武,竟然比那時候還要強悍。 他道心、道源和如今所行的大道一體,簡直近乎于無懈可擊。 ——王八殼子大概先天就比rou體凡胎抗揍吧。 洛九江刀罡四溢,一瞬間連撲玄武九處名門,除了真刀真槍接觸到的手掌之外,刀氣刀鋒更是如浪潮一般層層涌現(xiàn),意欲把玄武溺斃當場。然而對方身上顯出一層淡淡金光,甚至連袖角也沒刮擦起一個線頭。 被那層淡光籠罩的玄武,一時之間竟給人一點光輪普度的錯覺。短短交鋒的一剎那內(nèi),他自我到近乎忘我。 洛九江的刀鋒仍抵著玄武的手掌,玄武沖他一笑,絲毫不在乎那貼rou的刀鋒,緩緩地收緊了自己的手。 藍龍三次對他猛撞,那力量足以撕碎一般的小世界,甚至能夠撼動圣山。然而道源之力沖撞于玄武的一刻,卻只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被他盡數(shù)擔下。 “萬年以后的唯一神龍,很可惜,太可惜了……”玄武感慨道,“但我的新世界里,并不需要舊日的神?!?/br> 不等他話音落下,洛九江和寒千嶺兩人就雙雙覺察到不對。那一刻兩人同時轉(zhuǎn)攻為守,洛九江的輪回道甚至在背后顯出淡淡的虛影,然而下一刻,那虛影就被玄武的身影覆蓋。 玄武的道是自我。 玄武的道是他自己。 人形的玄武在道之角力中,握住了洛九江輪回道的日晷。 寒千嶺發(fā)瘋一樣撲向玄武,往日見過他多冷靜的人甚至都不敢認他。然而玄武只是輕飄飄地把寒千嶺撥開,那一瞬他的眼神近乎憐憫。 “新生的神龍,你甚至都沒有道?!?/br> 就在洛九江吸氣仰頭,被玄武一把捏住命門的日晷甚至有些變形的時刻,一個人影突然出現(xiàn)在這片早已清空的戰(zhàn)場上。 在洛九江受難的關(guān)頭,來幾個人似乎也沒什么不正常??善婢推嬖冢@人是從玄武那邊的跨界通道來的。 董雙玉攏起袍袖,仰頭看著三人交戰(zhàn)的方向,聲音不高不低,卻足夠清晰。 他就這樣突兀地插進戰(zhàn)局,然后冷不丁地問了一聲:“大人的道相為什么不是玄武本體?” 仿佛只是純粹好奇地問出這個問題之后,董雙玉彎起眼睛笑了笑,自若如常地說道:“因為大人根本就不是玄武,只是千年來一直冒著玄武的名諱,對嗎?” 第303章 機關(guān)算盡 這句話堪稱石破天驚,登時如鯨息龍卷, 投山填海一般, 在大洋的最中心激起千朵白浪。 要知道, 人們對于玄武的一切認知,包括他的強大, 關(guān)于他的狂妄,對于他的冷酷和睥睨,都至少是建立在他作為四象之一, 天生異種的份兒上。 然而如今董雙玉居然說玄武不是玄武, 只是借用了“玄武”這個身份? 那他會是誰?能強大到將四象取而代之, 他究竟會是什么? 還有,這個董雙玉, 不是上次妖族進軍時的主帥嗎? 要知道, 僅僅在一個時辰前, 他也是出了名的聯(lián)盟叛徒, 當初拜在白虎座下時,口口聲聲說玄武和自己有殺父之仇, 結(jié)果一轉(zhuǎn)頭就成了為虎作倀的玄武走狗。 可現(xiàn)在這是個什么情況, 鴟吻反水了嗎? 一時之間, 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太夠用。 這回隔著兩層界膜和水鏡, 人族修士終于可以任意嘩然, 不必忌憚玄武投來的目光了。 玄武不是玄武? 這問題當然同樣地映在洛九江和寒千嶺的腦海之中。 在聽到董雙玉平靜的結(jié)論之后,玄武的道之虛影便放開了代表著輪回道的日晷,洛九江抓緊這喘息的片刻機會, 與回過龍吻的寒千嶺遙遙對望。 他們四目相對,只消一個眼神,目光里就透出了一般模樣的了然。 當年死地紛飛的冷雪,刺骨的朔風之中,因疲累緩緩昏睡過去的封雪曾在躺下前告訴了洛九江一句警告。 或者說,她托付了洛九江一個她自己也看不太明白的轉(zhuǎn)告。 她說,當心霸下。 眾所周知,霸下身形如龜,口生利齒,性好負重,有關(guān)它的消息,已經(jīng)從三千世界中消失了許久。 這個寶貴的消息來自于花碧月幾近于無的記憶,而花碧月的消息無疑又是自饕餮處得來。 失蹤的霸下究竟在哪兒,洛九江現(xiàn)在知道了。 他也知道為什么饕餮會察覺到窮奇有異,因此緊跟窮奇回了銷魂界,接下來近乎死皮賴臉地追去了朱雀界占便宜。 很明顯的,不知道饕餮以什么方式先一步察覺了玄武就是霸下的秘密。因為有前車之鑒在先,他才懷疑從窮奇那里能得到朱雀的好處, 九族謀奪四象的故事,在這世上早已不是第一回 。 剛剛戰(zhàn)意正足的玄武已經(jīng)漠然靜止,他垂著眼睛看向地面上的董雙玉。此時洛九江三人已經(jīng)飛得足夠高,從這個高度往下俯視,人形看起來甚至有點嬌小。 玄武發(fā)問,聲音里已經(jīng)沒有了曾經(jīng)的饒有興致。他冷淡地問道:“那依你所見,我是誰呢?” 董雙玉向空中的玄武施了半禮,當面指名了種族道:“霸下大人?!?/br> “……” 被揭穿身份的霸下久久不語,倒是董雙玉仿佛沒察覺自己死到臨頭一般,仍然無畏懼地抬眼沖著他笑。 “有關(guān)玄武為何要剝出自己的靈蛇,一向是三千世界中的一大未解之謎。但只要愿意接受大人的真身并不是玄武,這問題就有了答案,是不是?” 玄武垂著眼睛看著他,目光寒冷如冰。 期間洛九江和寒千嶺覷得一個空門,搶身直上,卻被霸下一掌發(fā)力猛地推開。 他連頭都不愿意像洛九江的方向轉(zhuǎn),只是死死地盯緊了董雙玉。一般人在他的這種目光之下恐怕早就昏厥過去,然而董雙玉竟然還能自若如常地對他微笑。 “你說得很對?!卑韵吕淅涞溃翱杀咀鹬幌胫?,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br> “除了研究人類之外,我偶爾也會梳理四象九族的命運?!倍p玉輕描淡寫道,“霸下消失得實在太過不明不白了?!?/br> “當然。大人您留下的破綻也實在不少?是因為覺得已經(jīng)過去萬年,曾經(jīng)的歷史都已經(jīng)湮滅于舊回憶,再不會有人把您當面揭穿?”董雙玉笑著問出這些話,仿佛只是單純的好奇。 霸下眨了眨眼,似乎想通了什么他一直沒發(fā)現(xiàn)的東西。 “你現(xiàn)在開始說‘四象九族’?!?/br> “是?!倍p玉毫不遲疑地點頭,“從前我在大人面前,始終都只說‘九族四象’——這可不是三千世界里的排列習慣,也不是我一個階下囚和‘玄武’相處時該有的禮貌,對不對?” 霸下的神情冷漠到極致,竟然就從此透出一種超然的冷靜。他淡淡道:“我竟從未發(fā)覺?!?/br> “因為大人從心里就聽得順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