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焙X篤定地說道。

    他回頭去看不遠(yuǎn)處的洛九江，洛九江已經(jīng)被這令人出于意料的事態(tài)發(fā)展驚住了，迎著寒千嶺的目光，他下意識咂舌道：“哇?！?/br>
    沉淵：“……”

    搶臺詞了吧。

    看著有點(diǎn)呆滯的洛九江，寒千嶺卻開懷地笑了起來。他很少笑得這樣暢快，一時之間舒展的眉目神色竟然有些肖似洛九江。

    這可不是當(dāng)初在圣地里，他特意學(xué)著洛九江模樣的時候了。

    在寒千嶺一直冰冷，孤寂，需要強(qiáng)大意志力時時克服自己殺機(jī)的內(nèi)心世界里，重要的存在終于不再只有洛九江一個，形影單只，需要用盡一切力量去拼命溫暖他僵板凍結(jié)的土地。

    洛九江一直以來的心愿，終于在此刻實(shí)現(xiàn)了。

    寒千嶺對著方昭微笑，平生第一次，在面對除洛九江之外的生靈時，他的表情不再完美得如同表演出來。

    這真誠的笑容稍稍有些不對稱，左面唇角翹起的弧度比右邊要高。

    方昭的右手一直盡力地在自己的胸口掏啊掏，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摸索什么。終于，他向寒千嶺攤開自己的手掌，掌心上停留著一塊晶瑩的碎片，形狀竟有點(diǎn)像一顆心。

    “我想起來了，”方昭說，“我來到這世上，是為了把這個給你。”

    在取出那塊碎片之后，方昭原本應(yīng)該容納著心臟的胸口，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洞洞的，旋渦似的黑。就好像里面裝著幽冥的一只眼睛。

    而那碎片則在他掌心剔透地作著光芒，溫暖，和煦又圣潔，讓人看著就仿佛遠(yuǎn)離了一切的苦難。

    寒千嶺只是碰了碰它，就感覺一直以來始終纏繞著自己不放的怨恨緩緩散去，難得的平靜和安寧充斥著他周身向下，那感覺如同接受赦免。

    寒千嶺低頭觀察這塊心形的碎片，只見它質(zhì)感仿佛琥珀，淡金外殼包裹著里面一滴鮮艷的血色，那形狀滴落如淚。

    也許龍神死前，當(dāng)真在幽冥里流下過一滴血淚。

    他把自己的怨恨投向山精水靈孕育出寒千嶺，然而臨終時刻想起自己唯一的后裔，卻又為自己的殘忍與狠心感到后悔。

    于是他拋出了自己僅剩的一點(diǎn)善。

    只是這善的碎片經(jīng)年流浪在幽冥之中，幾番沉浮之后，竟也誕生出了新的生命。

    不遠(yuǎn)處，沉淵看著這一幕，已經(jīng)捏緊了拳頭。

    而在方昭的身前，寒千嶺撤回自己按著碎片的手。

    熟悉的惡念瞬間一擁而上，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卻為此眉頭一舒。

    “收回去吧，我的兄弟，這是你的性命本源?！焙X沖他篤定地點(diǎn)頭，“我習(xí)慣了現(xiàn)在的自己，也不需要這樣的彌補(bǔ)……相對來說，我更想要一個血脈相連的兄弟?！?/br>
    “拿回去吧?！焙X柔聲道。

    他握著方昭的手腕，親手把那還在跳動的、溫暖的碎片送回了方昭的胸口。

    他感到強(qiáng)烈的，想要讓除了洛九江之外的一個人活下去的欲望。

    大愛究竟是什么？對這世界的愛又該如何表達(dá)？

    寒千嶺在這一刻，好像稍稍有點(diǎn)明白了。

    他想毀滅三千世界，卻為了洛九江對它們的愛而克制；他眼中的一切生靈都浸染著血色，然而因著洛九江的緣故，他總是對對方的親友更客氣一點(diǎn)。

    在霸下露出森寒獠牙的一刻，寒千嶺挺身而出，盡管心中毫無感觸，卻主動挑起擔(dān)子，接過自己身為龍神之子應(yīng)該肩負(fù)的責(zé)任。

    之后三千世界廣傳洛九江的美名，寒千嶺聽在耳里，好像對它們看著都更順眼了一點(diǎn)。

    然后在今天，他遇見自己的血親兄弟。

    許多微小的變化早已悄然匯聚在一起，經(jīng)年累月地堆起高高的干柴，只等最后一顆火星拋出，就能引發(fā)質(zhì)變，徹底地點(diǎn)燃那一把心火。

    寒千嶺的手指微屈，這一刻，他感覺愛正滑溜溜地繞著自己的指縫流過。

    “九江。”他突然轉(zhuǎn)過臉去，去叫洛九江的名字，“你要不要合并三千世界？”

    洛九江先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善解人意地比了比他和方昭：“不急，你們再聊一會兒?！?/br>
    “不用了?！焙X站起來。他微笑著向洛九江走近，一步一步，直到自己的額頭頂上洛九江的額頭，這一刻，他含著幽藍(lán)瞳孔正閃閃地發(fā)著亮。

    “現(xiàn)在就去吧，把三千世界合并為一。我和你一起，我來幫你?！?/br>
    他們扣著手，共同穿過界膜，飛向茫茫而黑暗的幽冥。

    在幽冥里，每一個世界都溫暖光亮如同星火。

    寒千嶺化作原身，神龍的影子在一萬年后，終于再次游曳于幽冥的縫隙。

    他飛過一個又一個世界，幽冥混亂而無序的力量在遇到他時，就如同水流般自發(fā)地分開，繞過他矯健英武的龍軀，才在尾部重新合攏。

    寒千嶺閃閃發(fā)亮的鱗甲上倒映著世界們的影子。

    清亮的龍吟由年輕的神龍發(fā)出，異種語里滿載著來自血脈深處的力量，就此宣告了一道赦令。

    神龍眼中仍滿蓄著裂世那日遺留下的滿目血光，然而他說：“我寬恕?！?/br>
    第308章 大結(jié)局（下）

    繼洛九江的聲音之后，又有第二道清亮的龍吟傳徹三千世界, 其音洋洋盈耳, 響遏行云, 曼遠(yuǎn)悠長的蒼龍清嘯盤旋在三千世界的上空，久久也不散去。

    山海澗川又一次翻騰起來。

    不同于剛剛應(yīng)和洛九江時的蓬勃和踴躍, 這一次山松長曄，海濤緩起，曠野中齊踝的青草在微風(fēng)下柔順地貼伏于地, 川峽之間的土壤在聽到這聲龍吟之后, 都下松散了些, 更方便自己身上的植被呼吸。

    一時之間，天地萬物都好像無聲地舒了一口長氣, 松弛和閑適漫卷眾生心頭。

    仿佛有什么從出生起就加注于肩的無形重?fù)?dān)被突然卸下, 脖頸猛地為之一輕, 輕巧地好像能讓人飛起來。

    而在那聲龍吟的盡頭, 有人默默地抹去了這筆從祖輩時就累積的重重血債。

    身處界膜之外的洛九江因?yàn)椴辉诰种?，因此就看得更加分明?/br>
    沐浴在高亢的龍吟之中, 他隱隱聽見一種叮當(dāng)?shù)纳F碰撞聲, 這細(xì)小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的世界中傳來, 仿佛三千世界正在卸下拘束他們幾萬年的無形枷鎖。

    洛九江聽到世界們舒展筋骨時的喟嘆。

    弒神之罪, 在萬年之后的今天, 終于被新的神龍親口赦免。

    龍吟聲連綿不斷，高亙不絕，似乎誓要將這無私的赦令一直傳到世界的最盡頭。

    洛九江早就剝除了那滴源于龍神的細(xì)小血珠, 嚴(yán)格說來此事與他干系不大。但盡管如此，他聽著寒千嶺將舊仇放下時，仍然覺得心頭翻涌著一陣令他眼眶發(fā)熱的釋然。

    “千嶺……”洛九江低聲喚道。

    此時他臥在藍(lán)龍背上，只消把頭稍稍一低，就正好能將額頭貼在寒千嶺的雙角之間。

    皮膚下觸及的鱗片光滑而冰冷，然而沒有人比洛九江更知道，在這樣寒冷的龍鱗之下，藏著一顆怎樣值得他深深愛重的心。

    藍(lán)色的神龍稍稍側(cè)頭，顧及到自己此時修長龐大的體態(tài)，他把動作被放得相當(dāng)柔緩，輕輕地蹭了蹭洛九江的腦袋。

    “那接下來，應(yīng)該輪到我了。”洛九江含笑道。

    腰間澄雪出鞘，洛九江映著世界的微光將其看過一遍。感受到主人激動的心潮，澄雪在洛九江掌心中輕輕震顫，作為應(yīng)和。

    五年之前，在洛九江一刀撕裂他今生斬開的第一道界膜時，長刀“老伙計”在飛雪和亂流中化為寸許的碎片。

    而在今日，洛九江手持銀刀澄雪，即將破去三千世界的所有隔閡，將他們重新融為一體。

    世界之分，自龍神而始；天下之合，由洛九江終。

    洛九江屈指彈了彈澄雪的刀背，那一刻刀鋒寒芒畢露，顯出一種無匹的鋒利。洛九江輕快地笑道：“我手會很快，朋友們?nèi)讨c(diǎn)疼。

    話音才落，刀勢便起。這一刀并無浩大的聲勢，更不引動天地間的異象，平平無奇卻返璞歸真。刀鋒所臨之處，無一樣事物能敵得過這輕輕一擊。

    然而洛九江揮刀的初衷，本就不是為了傷害。

    輪回之道在他背后顯出影子。他大道已成，足可辨生死，主興衰，判生殺。

    他的刀鋒可以無往不利地挑破界膜，輕松如戳破一塊豆腐；亦可以滿載著愈傷之力，在刀背抹過的一瞬，無聲無息地將兩個世界的界膜重新修補(bǔ)在一起。

    把世界強(qiáng)行合并這種事，饕餮做過，枕霜流也干過。

    區(qū)別只在于饕餮強(qiáng)行剝奪了世界的生機(jī)，然后把它們半死不活的軀殼疊在一起；枕霜流則簡單粗暴地把三個世界的界膜各打出一個窟窿，在空間亂流灌入之前，強(qiáng)行把破洞一粘，就此宣告自己在靈蛇界自立為主。

    他們的方法固然直接了當(dāng)，卻粗劣地像最稚幼孩童做出的手工活兒。

    而同樣一件事，洛九江做來卻全不一樣。

    他一身肩負(fù)生與死，刀上同時承載著陰與陽。幾乎只在瞬間，三千世界界膜齊齊被刀鋒割開一道整齊的縫隙，又在刀背透過的一剎，具有了生長接合的力量。

    受這生機(jī)盎然的力量所激，幾萬年也不見得改變一寸的界膜，此時竟擁有了蔓延融合的氣力。

    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洛九江不是打補(bǔ)丁的匠人，也不是拼拼圖的頑童，只用一刀，他將讓三千世界自行合為一體。

    他的刀快得只用千分之一瞬眼，倘若放在人身上，那便是皮膚才被割破，銀針就已經(jīng)將傷口縫合。等知覺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連疼痛都不必，只用感受到刀刃曾在此留下過的一抹涼意。

    世界們自發(fā)地向彼此靠攏，這萬年前被分割成三千余塊的碎裂，今日終于能夠再次合一。

    這是等待了萬年已久的的回歸和重逢啊。

    界膜緩緩變換著形態(tài)，以一種慢且穩(wěn)定的姿態(tài)逐漸地融為一體。新世界的土地在板塊嘗試性的挪移中慢慢合并，支流也從地下試探性地匯聚在一起。

    萬年過去，人間早已滄海桑田；然而山海有憶，還曾記得當(dāng)年曾經(jīng)伴在身邊的兄弟。

    這一刻，無論是原大世界的修士，還是出身小世界的子弟，都呆呆地望著天的盡頭。

    世界是他們從未體會過的寬廣和遼闊。

    寒千嶺俯身向下，沖進(jìn)這團(tuán)正在慢慢融合的世界雛形。

    神龍修長的身軀遮蔽半邊天日，他優(yōu)雅地從蒼天上劃過，穿過一朵又一朵的云彩。有小孩子大笑著跟著他的身影瘋跑，想看看能不能拾到一片藍(lán)寶石一樣剔透晶瑩的龍鱗。

    寒千嶺盤旋在世界的最上空。

    山峰的變動，水流的匯集，以及驚奇而雀躍的人聲同時傳進(jìn)寒千嶺的耳朵里。

    也許這就是他父親開天辟地時，意欲一見的人間模樣。

    萬年前第一縷光從被分開的混沌中透下時，遍布大荒的生靈也該是一樣的訝異。

    神龍薄薄的兩片眼瞼閃動了一下，第二聲龍吟被他發(fā)出，重新響徹這片新生的天地。

    寒千嶺說：“我接受?！?/br>
    他寬恕這片曾浴龍血萬年的土地，他也愿意接受土地上的一切，無論是山峰溪谷，還是這些歡欣的生靈。

    他知道極惡的盡頭究竟在何處，在記憶里也曾見證過龍神一怒的場景。然而如今他想知道，這世界究竟能變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