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一時間有些悵惘。但是看幸村的眼神，又不想會打退堂鼓的樣子。于是便說：“這種時候，旁觀者講什么都是沒有用的?！?/br>
    幸村挑眉：“什么意思？”

    “說我懂，未免太輕浮，因為我不是你，永遠(yuǎn)沒法和你感同身受；說我不懂，覺得你只是以賣慘的方式炫耀，又顯得不近人情?！彼龔囊欢苏f到另一端，目光突然定住，隔過海風(fēng)看著他，“其實你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了。你是不需要安慰的?！?/br>
    她們坐在沙灘上，早川的草稿紙一直沒扔，拿來墊在身下，也算廢物利用。幸村專注于剝石榴，而且他手法獨特，非得掰下一片，全部清理干凈，一把放在手里，然后才扔進(jìn)嘴里。早川看他的動作，心想，這都要踏入社會了，某些方面倒還是和小孩一樣。也不知道他吃飯的時候，是把最喜歡的菜搶先吃掉，還是留到最后。

    半晌，幸村笑了。他說，我真是敗給你了。

    “其實今天回學(xué)校之前我磨蹭了很久，一拖再拖，自己也不愿意承認(rèn)，對于離開熟悉的生活這件事，還是有點慌張的。老師問我想好了嗎，又鼓勵我好好打球，世界大舞臺，不后悔才好。我雖然應(yīng)下，心里也免不了有一些亂。”

    他說起夏天參加遠(yuǎn)征，碰上國三世界賽上有過一面之緣的選手。對方聽說他正準(zhǔn)備邁入職業(yè)，便有一肚子經(jīng)驗和苦水要倒。頭疼的事情很多，其中最要緊的還是錢。中學(xué)生看大滿貫是情懷，他們看大滿貫則是獎金。經(jīng)紀(jì)人、訓(xùn)練師、公關(guān)團(tuán)隊，無一不和錢掛鉤。

    “另一個要命的東西是輿論。和別人周旋，和自己周旋。千百雙眼睛看著你，一舉一動都會被過度解讀。別人說完了，走了，你還得自己調(diào)節(jié)心情。到最后，都變成自我修煉?！?/br>
    “所以剛才站在辦公室門口，我才會那樣說話。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很難維持體面。今天到底是粗魯了，回過頭想想，應(yīng)該給大家留幾分面子的。畢竟話說太絕，你下周還是要學(xué)校，到時候不好做人?！?/br>
    早川搖搖頭：“留什么面子，這不挺好的嗎?！?/br>
    幸村強(qiáng)忍笑意，說，還是我自己定力不夠。

    早川沖天翻了個白眼，你就別反省了。

    “今天遇到你，還是很幸運(yùn)的。好像提前預(yù)演了未來被媒體圍攻的場面一樣?！?/br>
    “那你得打出成績，才有媒體圍攻你。”

    “你覺得我打不出成績？”

    “沒有沒有。你是誰，未來的世界明星好吧！”

    幸村又說，還有那個展覽，真的很不錯。我站在玻璃柜前面，莫名其妙就平靜下來。好像自己未來要走的路，只是三千分之一而已。你那些沒法感同身受之類的道理，我都知道，但是說出來，總歸比悶在心里好一點。

    早川打趣他：“你說這么多，就不怕我把你的話錄下來放到網(wǎng)上？那你神之子的形象可全毀了?！?/br>
    幸村渾不在意：“說不定大家會覺得我更像真人呢？”

    她被他的大言不慚震驚到了，遂別開頭，懶得理他。一點點剝開石榴，撕下包在果實顆粒外的淡黃色薄膜。這才明白幸村為什么要看宣傳部的展覽，或許對于一個即將離開的人來說，在不確定中，那一絲渺茫的安定是很重要的。

    一顆石榴子從她指縫間落下，沿著傾斜的沙灘滾下去，停在一處微微凸起的沙包旁邊，不動了。幸村說，看這個沙子的形狀，里面可能有螃蟹。

    她不相信，起身前去查看，手指伸進(jìn)松軟潮濕的泥沙中，果真碰到硬邦邦的殼。略一用力，小小的青蟹被扒拉出來，呆呆的很乖順，她低呼一聲，試圖抓起，不料卻被夾了手。

    還好只是小蟹，并不很痛。她吸著冷氣，甩手走回去，問幸村，你怎么看出來的？

    幸村的笑終于沒忍?。何乙脖粖A過。

    “當(dāng)時站在展覽終點，看最后的選項。題板問，如果給你一次機(jī)會，你會重啟高中三年嗎？我心里過了很多念頭，還是覺得，應(yīng)該不會。”他笑完了，又輕聲道，“畢竟國中就想好了，決定也是自己做的。不瞞你，當(dāng)我從電視上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職業(yè)網(wǎng)球選手的時候，我就有種模糊的預(yù)感，好像我以后也是要打職業(yè)的?！?/br>
    早川靜靜地聽著，她是記得這一幕的。陽光照耀著空氣中的灰塵，將其煉化為微微燙人的金灰。幸村有些出神地盯著題板，她跟在他身后，他站了多久，她也就站了多久。

    可是她給出的答案，卻和他不一樣。

    “真的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大概是因為吹久了海風(fēng)，難免顯得干澀，以至于有些陌生。然而說出來的，缺失醞釀太久的話。類似幸村的慌亂，未必需要安慰，只是等待一個能夠明白的聽眾。說給他，或者說給相模灣，又或者只是說給做好準(zhǔn)備的自己。

    她說：“我倒是有點動搖了。”

    *

    “你說的那種前途未卜的慌張，我其實也體驗過一次?！?/br>
    “當(dāng)時是海原祭，學(xué)生會按照慣例出話劇。我演女主角，站在臺上，地?zé)舸蜻^來，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br>
    幸村望著那只重新鉆回沙堆里的小蟹：“《項鏈》嗎？”

    早川驚訝：“你怎么知道？”

    “你們的表演很轟動，我在推特上刷到過好幾次。”他頓了頓，聲音聽起來沉靜而嚴(yán)肅，“你演得很不錯。神形俱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