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瑤家在三樓，裴川家在對面四樓。

    他們都住在側(cè)臥，一推開窗就能看見彼此。只不過裴川房間有個小型陽臺，他九歲那年就用窗簾隔起來了，貝瑤看不見他。

    七月末的陽光灑在地板上，裴川偶然推開窗，就看見了少女窗前盛開的藍(lán)色風(fēng)鈴草。

    它們像一個個小鈴鐺一樣，生氣蓬勃。

    貝瑤房間只有一臺老舊的立式風(fēng)扇，她跳得氣喘吁吁，開了窗透氣。裴川家的樓層高些，他不經(jīng)意低眸，就看見了對面跳cao的貝瑤。

    她舒展著肢體，帶著幾分少女的稚嫩和優(yōu)雅，雙臂舉高。

    因為怕熱，貝瑤穿著嫩綠色的小背心。

    她的動作導(dǎo)致背心上移，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腰肢，還有小巧可愛的肚臍。她明明并不纖細(xì)，那截腰肢卻柔軟纖弱，盈盈不足一握。

    裴川臉色變了變，“刷”的一下拉上窗簾。

    一整個夏天的假期，貝瑤再沒見對面的窗簾拉開過。

    ～

    跳cao并沒有效果，少女在時光中按照原本的軌跡成長。

    趙芝蘭雖然失望，卻也明白這些不能強求。九月份進行小升初，c市的初中離家反而更遠(yuǎn)些，有足足四十分鐘的路程，和小學(xué)不在同一個方向。

    另貝瑤欣慰的是，她和裴川依然在一個班級。

    初一七班是初中實驗班。

    這個班的熟人一下子就減少了不少，因為這個班級是按照小學(xué)六年級的期末考試成績進來的，7、8兩個班是實驗班，其余都是普通班。

    陳虎光榮地進了六班，他依然穩(wěn)坐六班的倒數(shù)第一。

    七班的熟人也不少，方敏君、花婷，還有吊車尾進來的李達(dá)。大家都是同學(xué)。

    陳虎為此差點哭了一趟，一整個小區(qū)的同齡人都進了“學(xué)霸班”，除了他。

    他又挨了陳父的一頓打。

    念初一的第一天，同學(xué)們可以自己挑選座位。

    花婷歡喜地抱著貝瑤的胳膊，和貝瑤坐在一起。貝瑤下意識看了眼裴川，他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下了一個短發(fā)長裙小姑娘。

    貝瑤愣了愣，心里難免有些悵然，轉(zhuǎn)眼又想，應(yīng)該替裴川感到高興才對。

    她看不出裴川愿不愿意再和自己做同桌，但是小學(xué)六年的“三八線”，讓她一直覺得裴川約莫不太喜歡自己。

    裴川才念小學(xué)的時候坐著輪椅，大家都知道他腿有殘疾。而今到了一個新環(huán)境，也沒有口無遮攔的陳虎了，裴川自然有人親近的。

    小少年模樣清雋，裝上假肢以后高高瘦瘦，他氣質(zhì)冷然，人群中總能一眼看見他。

    如今這個班級，現(xiàn)在沒人知道裴川沒有腿，他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和人相處。一旦有了好的開始，就會越來越好的。

    貝瑤想了想，真心替他高興起來。

    和裴川一起坐的小姑娘叫卓盈靜，是隔壁市轉(zhuǎn)過來念初中的，少年少女們大多都有自己的玩伴，鮮少有人身邊是空著的，卓盈靜雖然有些羞澀，但還是在裴川身邊坐下了。

    “你好，我叫卓盈靜，你叫什么名字??？”

    裴川沉著臉，他回頭看了一眼，他明明已經(jīng)在窗前第一排坐下來了，貝瑤卻不再過來。

    是覺得終于擺脫他這個殘廢了嗎？

    裴川心情不好，一點也不想搭理新同桌，卓盈靜長得不漂亮，勝在清秀，一頭短發(fā)清爽。裴川不搭話，她有些尷尬，也不再沒事找事了。

    直到發(fā)完書，裴川寫完名字，卓盈靜才發(fā)出小聲的驚嘆：“你就是我們班第一的裴川??！我看了你成績，超級厲害，只有語文扣了一分?！?/br>
    男孩子側(cè)顏帶著幾分少年人的稚氣冰冷，他合上書，轉(zhuǎn)頭看窗外去了。

    一場秋雨一場涼，翠綠的梧桐樹隱隱有幾片葉片開始泛黃。

    裴川心里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鉛石，讓他想發(fā)脾氣。夏天還沒有完全過去，c市干燥，他如今不會壓抑著不喝水，但是杯子的水是給貝瑤準(zhǔn)備的，仿佛成了一種習(xí)慣。

    黃昏時分，他突然擰開水杯，仰頭一口喝了個干干凈凈。

    放學(xué)的時候，貝瑤沒有和花婷一起。她動作慢，才裝好嶄新的英語書，裴川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教室門口。

    “欸？裴川……”

    以往他都會等著自己，今天他不回頭，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貝瑤慌張裝好作業(yè)本和筆盒進去，背上書包去追他。小熊貓一甩一甩，筆盒里的筆也撞擊得丁零當(dāng)啷。

    裴川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唇角抿出一絲不悅和冷意，悶頭往前走。

    “裴川?！鄙倥穆曇羟逄?，她氣喘吁吁，“你等等我呀。”

    夕陽把他們的身影拉得老長，貝瑤終于追上他。

    “你怎么了？不是要一起回家嗎？”

    他冷淡說：“你和花婷回?！?/br>
    貝瑤杏兒眼疑惑：“花婷家不在這個方向?！?/br>
    他更氣了：“別跟著我，你煩不煩?！?/br>
    貝瑤有些難過，她不明白裴川為什么生氣，少女也有些委屈：“我家就在這方向。”

    裴川從小到大只有兩種情緒，要么冷淡，要么兇巴巴。

    如今他就處于兇巴巴的狀態(tài)，他如果不走快，安了假肢的腿根本看不出異常，可他今天像是賭氣一樣，快步往前走。

    路經(jīng)李達(dá)和陳虎時，陳虎懵了。臥槽這個走得超級快又別扭的人是裴川？

    一直到開學(xué)一周，裴川和貝瑤也沒有和好。

    周五那天下午該第一小組做值日，其中就有裴川這一桌。

    裴川的桌子上，書被擺放凳子的同學(xué)弄亂了，卓盈靜眼睛一亮，幫冷淡的同桌整理書。

    他們中間并沒有少年冷冰冰劃出來的楚河漢界。

    裴川拿了拖把回來，臉色一下子冷了下去：“誰讓你動我東西！”

    他黑瞳漆漆，不笑時有些可怕。卓盈靜嚇到了：“我只是幫你理……”

    “不需要?！彼f。

    “你怎么這樣??！”卓盈靜到底是個小姑娘，她這幾天對著裴川的冷臉委屈極了，“我明明是好心的，想和你做好朋友?！?/br>
    同學(xué)們都在教室后門爭搶掃把，教室里一時安靜。

    梧桐落下幾片葉子，秋風(fēng)漸起。

    他彎了彎唇，少年冰冷的臉帶上幾分諷意：“做朋友？你要和一個沒有腿的殘廢做朋友？”

    第16章 ?；ǎê雟公告）

    卓盈靜徹底愣住了，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去看少年的腿。

    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裴川在進行惡作劇，像所有十來歲的青春期少年那樣，以捉弄女孩子為樂。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裴川壓低嗓音，語氣冷涼，“我小腿四歲就被斬斷了，現(xiàn)在只有兩截殘肢安了假腿，要看看嗎？”

    教室里后面同學(xué)們打打鬧鬧的聲音一下子遠(yuǎn)去，卓盈靜被這樣壓抑而輕嘲的語氣逼問著，慘白著臉后退了一步。她看也不敢看裴川一眼，踉蹌著跑到教室后面的雜物堆放處拿帕子去了。

    卓盈靜擦窗戶的時候手都是抖著的，她站在陽臺外面，從透明的玻璃看裴川。

    小少年彎著腰，拿著拖把在和所有人一起拖地。

    教室里灰塵漫天，他面無表情，不似其他同學(xué)一般邊掃地邊打鬧。他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動作，安靜沉默，仿佛剛剛那些偏激惡意的話不是他對自己說的，而是自己的臆想。卓盈靜覺得荒誕可怕。

    她蒼白著臉把窗戶擦完了，最后終于還是沒忍住，想驗證這是不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卓盈靜拉住了一個上完廁所的女同學(xué)，低聲問：“你知道我們班的裴川他的腿……”

    那個女生錯愕地看了眼卓盈靜，想起了卓盈靜是裴川的新同桌。女生目光別扭了兩秒，似同情又似嘆息地看了眼卓盈靜，然后同樣壓低聲音道：“他啊，沒有小腿，據(jù)說安了假肢的。你仔細(xì)看看他的走路姿勢，和正常人不一樣。”

    卓盈靜如遭雷劈，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個淡漠清冷的男孩子有這樣可怖的殘缺。

    ～

    初中走出校園的那條路有一個籃球場，裴川背著書包走過去的時候，一個籃球徑直飛過來。

    他抬手，穩(wěn)穩(wěn)接住那個險些砸中他的球。

    那邊幾個少年驚出一身冷汗，一個撿球的少年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沒事?！?/br>
    “你反應(yīng)真快，身手也好，有空一起打球吧?！?/br>
    裴川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贊譽，覺得諷刺又好笑。他沒回話，背著書包拐出了籃球場。

    裴川很不高興。

    其實他也沒想到，自己最介意的事，有一天會被自己這樣偏激地說出來。然而裴川比自己想象的平靜得多，他幾乎能猜到卓盈靜的心理路程，她會去像其他同學(xué)求證，然后漸漸疏遠(yuǎn)自己。

    如果嚴(yán)重的話……

    如果嚴(yán)重的話，她會去向老師申請換同桌。

    繞過曲曲折折的小路，是幾株石榴花。它們已經(jīng)過了花期，在秋天里有幾分澀然的凋零。

    花深處，貝瑤抱著膝蓋坐在巖石上，書包被她抱在懷里。

    她穿著紅色與白色相間的校服，一見到裴川經(jīng)過，她趕緊跟了上去。

    “裴川?！彼е约旱臅?，“今天秦老師講的最后一道數(shù)學(xué)題我沒聽懂，你會嗎？”

    他沉默著，目不斜視：“不會?！?/br>
    “那我回去看懂了給你講好不好。”

    “不用。”

    “你在生氣嗎？”

    “沒有?！?/br>
    她咬唇，沒忍住笑了：“裴川，你可以改名字叫‘裴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