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倒是更中意顧淮的氣度。

    雖說顧淮是寒門子弟，卻無窮酸相，眼神質(zhì)樸堅毅，這點比他相貌還要出眾。

    可喜顧淮外形與氣質(zhì)都很好, 舒閣老也無可挑剔, 心里已將他列為最適合的人選。

    舒閣老起初只與顧淮說了些讀書人的事，談一些四書五經(jīng)里的東西, 意為讓他放松一些，甚至還故意挑了《尚書》里的內(nèi)容閑聊。

    《尚書》是顧淮的本經(jīng), 他最是擅長, 可以說比舒閣老還精通，顧淮很不錯, 即便他長于《尚書》, 卻無炫耀之意, 很是克制自己的言語，言談十分得體。

    舒閣老更是歡喜，他眼看時候到了，方問及顧淮親事。

    顧淮微愣，拱手答道：“前幾年因家父家母相繼過世，學(xué)生一直守孝，后來一心應(yīng)試，家里又沒個長輩，親事至今未定。”

    舒閣老笑了笑，這些他早打聽過了，否則今日也不會來找顧淮。

    他不緊不慢道：“我有一樁好親事說給你，若你肯，以后便是……便是一家人?！?/br>
    說罷，舒閣老抬眉瞧了顧淮一眼。

    與閣老做“一家人”，這樣的誘惑，對于一個初入仕途的寒門學(xué)子而言，誘惑甚大。

    舒閣老繼續(xù)淡笑道：“小娘子容貌出眾，勤儉持家，聰慧賢明，出身尚可。實乃是一樁良緣，若非懷先才貌雙全，風(fēng)評也不錯，我倒不敢將姑娘托付給你?！?/br>
    舒閣老信心十足地笑看著顧淮。

    這樣好的親事，任何人都沒有婉拒的理由。

    顧淮身子有些僵，微微張著唇，似乎不是聽到天大的好消息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癡傻了，而是在想該怎么回答。

    舒閣老的眼神也越發(fā)探究起來，他不輕不重地放下茶杯，問道：“怎么？懷先可是擔(dān)心我所說不實？”

    顧淮連忙起身，道：“的確。據(jù)學(xué)生所知，中堂家中并無千金，不知中堂是何意？”

    舒閣老臉上的笑意冷淡了幾分，道：“雖不是養(yǎng)在我家，卻與舒家親如祖孫，你若同意，待婚事定下，我方可仔細(xì)說與你聽。”

    顧淮做了一個深揖，鄭重道：“原是如此。但……請恕學(xué)生，不能應(yīng)答！”

    舒閣老眉毛抬動一下，道：“是何故？可是嫌小娘子并非生于我家？這你大可不必?fù)?dān)心，我說了將她視如己出，便不會出爾反爾。往后你娶了她，自然也可將舒家當(dāng)做親人走動?！?/br>
    顧淮作著揖，不肯起來，聲音有些發(fā)顫道：“中堂，學(xué)生雖未娶親，可…

    …可學(xué)生心中已有屬意之人，現(xiàn)下還未提親，不過是因有些其他考量，怕唐突佳人。學(xué)生非卿不娶，中堂好意，學(xué)生實在難從！”

    舒閣老嘴角略揚一下，他早聽胡掌柜說了，顧淮與周學(xué)謙兩人，都對沈清月有意。

    他壓下嘴角，半晌沒有說話，眼睛一直盯著顧淮的雙手，這后生看著穩(wěn)重，到底還是怕了，否則拇指怎么會不住地顫抖，不用看也知道，顧淮額上肯定有冷汗。

    顧淮腰身半彎，呼吸都粗重了一些。

    舒閣老冷聲道：“我不過有做親之意罷了，倒沒有非要強(qiáng)人所難，你且起來說話。”

    顧淮一直起身子，便如舒閣老所料，立刻用袖子擦了擦額頭，面色也有些發(fā)白。

    舒閣老又道：“坐下說話?！?/br>
    顧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下，緊張得捏起了拳頭。

    舒閣老不咸不淡地又問了一句：“非卿不娶？”

    顧淮聲音澀啞，卻很篤定地道：“非卿……不娶！”

    舒閣老沒說話，但他心里清楚，顧淮這么害怕，是因為顧淮知道，今日拒絕了他，便是得罪了舒家。

    一個初入仕途的翰林，得罪了閣老，除非熬死舒家人，否則很難出人頭地。

    舒閣老狐疑道：“你這般死心，莫非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若是，這你無需擔(dān)心，我自有法子替你解決?！?/br>
    “不是，是學(xué)生心甘情愿的?！?/br>
    舒閣老“哦”了一聲 ，又道：“世間少有情癡人，心意相通尚不足至你這般專情，難道你與那小娘子……”

    顧淮慌忙道：“沒有沒有！下官敬重她，豈敢有逾越之舉！不過是下官性格固執(zhí)，中堂莫要再探問了，下官心意已決?！?/br>
    舒閣老緩聲問他：“可想清楚了？別是年輕人一時沖動，悔之晚矣?！?/br>
    顧淮側(cè)身拱手道：“學(xué)生活了二十一載，馬上都快二十二歲了，雖然年輕，但年幼貧賤，多行鄙事，父母雙亡，也算看清人情冷暖，很知道學(xué)生今日所為，意味著什么。若學(xué)生今日為前途可出賣婚姻，放棄所愛之人，往后……往后未必不能為了前途，拋棄妻子。敢問中堂……可敢將小娘子托付于學(xué)生這樣的jian猾心狠之人？中堂便是為了小娘子好，也不該青睞學(xué)生。”

    此為肺腑之言，為人家長，多少也該感動，不再強(qiáng)人所難。

    舒閣老確實感動，卻依舊道：“聽你此言，你倒是端方君子，若把小娘子嫁給你，我倒不怕你會虧待她。”

    顧淮又從椅子上起來，作揖道：“夫妻之道，并非賓客之道，下官是不會虧待女子，但是下官卻無法將她放在心上，于她而言，何嘗又不是一種折磨?！?/br>
    舒閣老灰眉微翹，這后生不光文章寫得好，心思也細(xì)膩，出身鄙賤又不自輕之人，才有此德。

    難得難得。

    舒閣老溫聲道：“你坐下說話，我說過了，沒有逼迫你的意思?！?/br>
    顧淮退回椅子上，臉色蒼白，有些難看。

    舒閣老臉上帶著淡

    笑，用長者之態(tài)度，關(guān)懷地問：“懷先，到底是哪一家姑娘有這樣的好運氣，受你看重？我前些時聽說，你去過永南郡主家中，可是永恩伯府之女？”

    顧淮搖頭道：“不是。她……出身不是很高貴，不過無妨，下官更看重她的脾性?！?/br>
    舒閣老又問：“那是？”

    顧淮抿著唇角，不肯答，像是怕舒閣老以后會為難他的心上人。

    舒閣老打趣道：“你今日不說，難道你去提親的時候，還瞞得??？”

    顧淮執(zhí)拗，害怕舒閣老加害女方，還是不肯說。

    舒閣老笑呵呵道：“你總歸不會因為我今日一席話，就不娶她了吧？提前告訴我也無妨?！?/br>
    顧淮攥著拳頭，眼眶泛紅，極力壓抑他滿腔的憤懣、恐懼與不安。

    舒閣老自知凡事應(yīng)有度，顧淮之心可鑒，倒不必再試了，他道：“好罷。既你不說，那就我說。你可想知道我要與你做的媒，是哪家姑娘？”

    顧淮擺了一下頭，道：“下官不知。既無緣分，中堂不必告訴學(xué)生?！?/br>
    舒閣老笑道：“你當(dāng)真不要聽？”

    顧淮肯定地?fù)u了一下頭，冷淡道：“下官無意知道?！?/br>
    舒閣老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他道：“我知道，你想娶的是沈家二姑娘，可是不是？”

    顧淮震驚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擰著眉頭瞧著舒閣老，毛發(fā)都快要豎起來，眼神里帶了些防備警惕之意。

    舒閣老抬抬手，壓了兩下手腕，道：“稍安勿躁。我不是要對她怎么樣?！?/br>
    顧淮還是不敢輕信，他身體略微前傾，直直地看著舒閣老，他的靴面輕輕鼓起，雙腳緊抓地面。

    舒閣老端起茶杯，揭開茶蓋，撥了撥水面嫩綠的新茶葉，道：“看來我沒說錯?！彼粨P下巴，望著顧淮饒有深意地道：“可巧我要與你做的媒，便是……”他又故意停頓了一下，笑道：“沈家二姑娘?！?/br>
    顧淮耳朵動了一下，呆若木雞，好一會子才回過神來，道：“沈、沈二姑娘？閣老莫不是與下官說笑？”

    舒閣老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一本正經(jīng)道：“未曾與你說笑，是她?！?/br>
    顧淮雙肩瞬間松下去一些，拳頭也放開了，手掌心里沁著一層汗，他不解地道：“怎么會是沈二姑娘？下官與沈家二公子頗有交情，這幾年似乎從未見過舒家與沈家有過來往？”

    舒閣老淡聲道：“此事復(fù)雜，不宜聲張，你先爛進(jìn)肚子里，不許與任何人說，包括沈家人。待你們成了親，我再與你細(xì)說。”

    顧淮眼神滯了一會子，才眨動兩下，問道：“好。只是不知道中堂如何出面替我做媒？”

    舒閣老面帶笑色道：“無須擔(dān)心。你先回去等我消息，若此事成，你直接去提親就是。你畢竟是狀元，沈家難道還會拒了你的婚事？”

    顧淮仿佛明白過來，他道：“中堂的意思是，學(xué)生直接與沈家做親，您不出面，但親事成后，您愿認(rèn)下這一門親事？”

    舒閣老

    滿 意地點點頭，道：“正是如此。若親事不順，我自然會襄助你。若順，皆大歡喜?！?/br>
    顧淮滿心歡喜，起身作揖道：“下官多謝中堂！”

    舒閣老笑著提點他，道：“你還是自稱學(xué)生罷！”

    “學(xué)生”當(dāng)然比“下官”來得親厚。

    顧淮改了口，道：“學(xué)生謝過中堂！”

    舒閣老擺擺手，道：“你去吧，我尚且有事，若有消息，我再讓胡掌柜通知你就是。”

    顧淮又作揖，道：“學(xué)生告辭?！?/br>
    舒閣老點點頭，等顧淮走后，欣慰地笑著，這一樁婚事實在太好，顧淮不僅才學(xué)過人，品性也好，待沈清月一片真心，為了她可以放棄功名利祿，必是可共甘共苦之人。

    將沈清月的終身托付給顧淮這樣的人，他便是死也瞑目，將來九泉之下面見女兒，也可以勸她放心了。

    這一折騰，就快中午了，舒閣老略坐了一會子，他的兒子舒行益與嫡長孫舒良信先趕了過來。

    三人見了面，舒閣老同兩人道：“懷先答應(yīng)了?！?/br>
    兩人皆是欣喜。

    舒閣老又把他如何試探，顧淮如何表現(xiàn)，說與了二人聽。

    舒行益不住地點頭，道：“如此甚好！月姐兒也算托付有人了?！?/br>
    舒良信也露出笑意，道：“孫兒也很喜顧六首。在永恩伯府的時候，我便覺得此人不錯，不驕不躁，穩(wěn)重大氣?！?/br>
    舒閣老又問：“他們幾個什么時候來？”

    舒良信答道：“老二老三還在路上，老三知道要見meimei，衣裳都換了幾套，磨磨唧唧不肯出門，頭上擦了油，才被趕著出門?！?/br>
    舒閣老地點了點頭，道：“婚事的事，還不知道月姐兒肯不肯，等她肯了，再與其他幾個人說。”

    舒良信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道：“祖父，咱們家里人多，meimei再是端莊大方，一時見了這么許多生人，只怕要膽怯，一會子我們幾個先躲后面去吧?！?/br>
    舒閣老頷首道：“正有此意。”他看著舒行益道：“你也去，我先一個人見見她?！?/br>
    舒行益一愣，道：“父親，兒子也要躲嗎？”

    舒閣老道：“自然，你長相酷似我年輕的時候，看著有些兇，月姐兒一個沒出閣的姑娘，乍見你我二人，豈不嚇得心慌腿軟？這還如何認(rèn)親？”

    舒行益，摸了下自己的下巴，他真的兇嗎？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他一個翰林，都多少年沒和“躲”字沾上邊兒了。

    舒閣老很期待見沈清月，笑著捋了捋須，同舒良信道：“也不知道月姐兒和你姑姑像不像……”

    舒良信道：“孫兒見過月姐兒，她與祖母眉眼很像，沒有什么小女兒家的嬌柔之態(tài)。”

    舒閣老臉色淡然，道：“想來還是與你姑姑像的，估摸著神色不多大像吧。你姑姑的長的有幾分英氣，實則心軟之極。月姐兒不嬌弱很好，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