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罕見地沒有再繼續(xù)戲弄他，而是心平氣和地告訴他：“我是林，我只是我自己?！?/br>
    惡魔先是愣了愣，隨即放聲大笑，笑得十分開心，仿佛聽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又仿佛在一瞬間洞悉了某種秘密。

    “你可真是有趣，”他邊笑邊說，“這樣堅(jiān)持的自我的說法……簡直像極了人類，只有那樣弱小的存在才會這般堅(jiān)持自我的身份與認(rèn)同……但是你怎么可能是人類呢？你不可能是人類的，你只是想成為人類罷了，我說得對嗎？”

    看到對面沒有反駁，他笑得更加開心了：“真是太有趣了，擁有那樣強(qiáng)大力量的你，居然會渴望活得像個人類？你試過了吧？你應(yīng)該感受到了吧？成為人類并不能讓你獲得一絲一毫的認(rèn)同，你依舊會覺得孤獨(dú)，覺得格格不入，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獨(dú)立于世的怪物……”

    “……”

    “難道不是嗎？哪怕假裝是個人類，哪怕試圖成為人類，你可曾對什么生物感到無比親近？可曾對什么有過‘同類’般的感覺？即使是你的守衛(wèi)，你也不可能付出全心全意的信任吧？這很正常——因?yàn)楦叩鹊拇嬖谠趺纯赡軐οN蟻產(chǎn)生同情心與同理心呢？看看你自己吧——我們的形態(tài)，決定了我們可以像個怪物一樣吞噬一切——你可曾見過人類吞噬精靈，吞噬矮人？吞食魔物？”

    惡魔感覺到了施加在他身體上的束縛，變得愈發(fā)興奮。

    雖然還不能逃脫，但是他已經(jīng)可以變形。

    ——他需要繼續(xù)動搖她。

    他非常清楚。

    他一邊變形成為各種各樣的怪物——有人類，有矮人，有精靈，還有魔物，每一個都有著漂亮的外貌——一邊繼續(xù)用言語誘哄著面前的存在：“看，這些你也能做到吧？它們好吃嗎？味道非常甜美吧？其實(shí)除了同類之外，我最喜歡的就是人類——每一個的滋味都不一樣，你應(yīng)該了解的吧？

    但凡是這個世界上所存在的，沒有什么是你不可吞噬的。

    但凡是悖逆的，再無用處的，你都可以毫不猶豫地吞下去。

    你只需要忠實(shí)于自己的欲望，享受一切讓你愉快的東西——

    看看，就是這個眼神，這個美妙的、如同怪物一樣的眼神，你覺得你真的能夠稱自己為人類嗎？

    承認(rèn)了吧，其實(shí)你和我、和這整座城里的怪物，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我們可以是一切，唯獨(dú)不可能是人類?！?/br>
    有那么一瞬間，梅菲斯托真切地感覺到了她情緒的變化。

    她應(yīng)該是動搖了，或者說是生氣了。

    因?yàn)樗哪橗嬁雌饋戆椎脦捉该?，因?yàn)榍榫w的緣故，那樣熱烈的情感在她蒼白的雙頰上染上了一層病態(tài)般的紅。

    她那原本黃澄澄的眸子亦不再是方才微笑時那種甜蜜、誘人、又具有欺騙性的模樣，反而變得像是突然冷卻了的金子那般，泛上了一層堅(jiān)硬的光澤。

    ——看起來又邪氣又美麗。嗯，還很可口，尤其是那緊抿著嘴唇，一動不動的樣子，看起來冷酷極了，讓人忍不住想沖上去，撕碎她，吞噬她。

    他已經(jīng)能感覺到束縛著他的力量的飛速消散，他只需要等待最后一個時機(jī)。

    然而在他即將掙脫的剎那，他突然又動不了了。

    她臉上那樣生動的表情就好像幻覺一樣，很快消去。

    她垂下了眼睛，很快又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超然世外，甚至是懶洋洋的樣子。

    “您說得很有道理，”她的聲音輕巧又細(xì)致，像是最柔軟的天鵝絨墊子上、那層細(xì)細(xì)的絨，就像他們先前第一次接觸時候的那樣，聽起來禮貌極了，甚至帶著幾分刻意裝腔作勢的意味，“不過即使您說得對，那又怎么樣呢？”

    她從不曾堅(jiān)稱自己是人類。

    因?yàn)椤叭祟愂鞘裁?？有什么樣的特征？和深淵的魔物們又有什么區(qū)別？”——這樣的思考實(shí)在是太累了，她才不會陷入這樣的糾結(jié)。

    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呢？

    不管是什么，變成了什么樣子，她始終都是她。

    她是林。

    一直都是的。

    她不過是想過得舒心一點(diǎn)，開心一點(diǎn)——然后玩夠了就回去，雖然后面目標(biāo)有些偏差，也許未來計(jì)劃也會有變化，但這和她到底是什么，其實(shí)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吧？或者說，即使弄不清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有一點(diǎn)我覺得你說得不太對。”她晃晃腦袋，彎唇，“和你這樣想看著這個世界在巖漿中熊熊燃燒、化為黑乎乎的溶液或者亂成一團(tuán)的傻逼垃圾不同，我其實(shí)挺喜歡這個世界的——包括安吉利亞，不騙你?！?/br>
    哪怕它看起來那么野蠻、骯臟、混亂，但是她喜歡。

    她喜歡這樣的生機(jī)，喜歡這樣的生命力，喜歡充滿這個世界之中的各種熱烈的情感，強(qiáng)烈的愿望——從來都是。

    不是出于責(zé)任，不是出于無私，只是出于某種特殊的情感——真的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

    “你的意思是你還是想要拯救安吉利亞嗎？”惡魔哈哈地笑了起來，“可是石板已經(jīng)快損毀了。您想怎么辦呢？啊，其實(shí)如果您愿意放了我的話，我還是能夠幫您把石板拼起來的——不過那樣的話，您還是只能選擇讓安吉利亞回來，回到深淵來——所以繞了那么一大圈，您真的應(yīng)該直接聽從我的建議的，我們真的浪費(fèi)了太多的時間?！?/br>
    “我也覺得是?！彼袊@，“聽你說話可真是費(fèi)時間?！?/br>
    “你想要?dú)⒘宋?？?/br>
    “不不，”她說，“在送你回爐重造之前，我想讓你看看“混亂”消失的樣子。”

    惡魔先是一愣，隨即尖叫，發(fā)出了他誕生至今最為難聽的聲音：“不，不可能！你不可以！不可以！”

    “我可以的?！彼难?，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你可曾聽聞奇跡的模樣？你可曾見過一條逆流的河？你可會愛上一朵轉(zhuǎn)瞬即逝的花？”

    “……”

    “就讓你看看吧，詩人?！?/br>
    惡魔的身軀在她的面前剝落，飛速散去，最后只剩下一粒不斷抖動的砂子。

    她給它長了個牢固的防護(hù)，然后拋入深淵之髓中，確保它能撐上一陣，然后走向了熔爐的縫隙。

    她的身軀融化成沙，填住了熔爐的裂隙，嚴(yán)絲合縫。在石板魔力的催動下，深淵之髓開始迅速充盈，并很快沖破了最后一道隘口。

    在她的意志驅(qū)使下，深淵中的每一條血管中都充滿了巖漿，每一道魔網(wǎng)中都充盈著魔力。

    以完整的石板為節(jié)點(diǎn)，所有深淵的意識、深淵的魔力匯聚在了同一個點(diǎn)，直到再也無法承受，過于龐大的魔力化為荊棘般的雷電灌注回深淵。

    以熔爐為土壤，所有的深淵之髓如同催發(fā)的種子，抽出了深紅的熔巖枝丫，不斷向著陰云密布的天空一路壯大生長，長成了一條布滿火與硫磺的道路，然后“她”從深淵里走了出來，是最初的模樣。

    她以這個世界旅途的最初為起點(diǎn)，朝著最終的方向走去，朝著布滿荊棘與硫磺的王座走去，一步一步。

    她變成了灰臉蜥蜴，

    變成了魚人，

    變成了巫妖，

    變成了娜迦，

    變成了厄運(yùn)之母。

    然后她變成了法力游龍，

    變成了疾風(fēng)，

    變成了眼魔，

    變成了元素妖精，

    變成了時光之龍。

    世界在她腳下不斷收縮，于終點(diǎn)成為了方寸之間。

    她最終還是褪去了所有形態(tài)，成為了她自己，站在了硫磺之路的末端，站在了新開啟的星界之門前。

    黑發(fā)青眸的少女就這樣立于風(fēng)雷之中，任由漫天雷漿澆灌如雨，在狂風(fēng)呼嘯的背景中巋然不動。

    她的長發(fā)飛揚(yáng)開去，如同一面不曾摧折的旗。

    大地自深淵的胸膛中發(fā)出隆隆的顫音，巖漿尖嘯著噴涌而出，雷電在山巔上奔涌舞動，天幕被撕成了狂歡的形態(tài)，整個位面在熔巖風(fēng)雷灼熱的鞭撻下瑟瑟發(fā)抖。深淵所有的魔物在這一刻都垂下了頭顱，所有不滿都在恐懼中化為灰燼，匍匐于她的榮光之中。

    “風(fēng)來?！?/br>
    她揚(yáng)起手，最暴烈的風(fēng)雷在她的掌間化為最耀目的權(quán)杖。

    “火來?！?/br>
    她仰起頭，烈焰在她的頭頂翩然，最灼熱的火在她頭頂安靜地燃燒，如同白色的王冠。

    “水來?！?/br>
    她邁步，奔流的水息為她織就華美的長袍，自深淵之頂，一路向四面八方蜿蜒。

    “唔，最后……”

    她想了想，轉(zhuǎn)而微笑：

    “要有沙?！?/br>
    然后她四散開來，化作了飛揚(yáng)的塵沙，如同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飛入星界，飛向了安吉利亞，覆在了它的傷口之上。

    她親吻著它，將它溫柔地環(huán)抱，如同擁抱一朵轉(zhuǎn)瞬即逝的花。

    ——[gratia vobis] （予汝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