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自從她們家兒子被舉報, 廠里開了職工大會, 會上雖然沒有點名批評他們家,但自那以后,家里就沒什么人上門來了, 而且說起這個病退的事,她也有一肚子的冤枉要說,正好借林母的嘴揚出去。 林母陪著笑聽了好一陣抱怨,才小心翼翼帶著討好地問,“阿芬,你家孩子,是怎么病了回城的,我……我是說以前鋼子身體那么好來著?!?/br> 老同事臉色立馬就變了,病退回城的那么多,為什么獨獨她們家被舉報,就是因為她兒子以前身體太好,之前探親假回來時看著也實在是康健得很,高高壯壯的。 “走走走,趕緊走,我當你是心疼我來看望我,敢情也是不安好心?!?/br> 林母急得不行,差點就要給人跪下了,她也不能明說自己為什么要問,只苦苦求著,“老jiejie,你別,我真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我求求你,求求你……” 兩人推搡間,這家的兒子下中午班回來了。 原先健壯的男青年如今已經(jīng)瘦成皮包骨了,男士最小碼的工服套在他身上,像是套在了麻桿上,空蕩蕩地打著晃兒,臉色臘黃中還帶著點黑氣,眼窩深陷,整個人都沒有了人樣子,臉色尤其陰郁,透著一股子死氣。 他雖是頂了母親的職,但也不好進女工車間,考慮到他的身體情況,廠里把他分到了鍋爐房當鍋爐工,每天早出晚歸,不然就是趁著工人交換班以后,廠區(qū)里沒什么人的時候回家,幾乎沒多少人見過他現(xiàn)在的樣子。 先前廠里開會的時候,男青年也沒有出現(xiàn)過,當時大家伙還以為是廠里包庇,有些人還鬧騰過一陣子,最后不了了之。 大概是沒想到院里會有外人,對方愣了愣,但也只是愣了愣,沖他母親一笑,露出一口掉得幾剩下幾顆牙的牙床。 林母被嚇得不輕,下意識地退后了兩步路。 怎么好生生的一個人,會變成這個樣子,看到他的一瞬間,林母心里就已經(jīng)后悔了。 “看到了嗎,我吃的藥!”以為林母又是來求證他是不是真病了的那些無聊人,男青年不發(fā)一語地拽著要走的林母,生生把人拖進了屋里。 其實他哪里還有什么力氣,只是林母不敢掙扎而已,怕扯壞了人。 進屋就瞅見了立柜上一柜子藥瓶子,老同事已經(jīng)捂著嘴泣不成聲起來,林母心里也難過得厲害,“孩子,我,我不是……” 林母心里后悔不已,她是想讓林愛青裝病回城,但絕不是以這樣等同于自殺的方式。 還是老同事來解的圍,讓兒子把林母松開了,聽到林母的來意,那男青年咯咯怪笑起來,聲音粗嘎得嚇人。 老同事家屋子朝北,這會門窗都是半掩著,白天沒開燈,屋里有些昏暗,個子高高跟麻桿一樣的青年攔在面前,林母視線落在他只剩下骨頭的手上,再加上這樣滲人的笑聲,忍不住微微發(fā)抖。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能病退嗎?我告訴你,知道體溫計,把里頭的水銀弄出來,拿水送服,一下就進到胃里去了,喝下去,就能回城了,咯咯咯……咳!咳!……” 伴隨著男青年奇怪地咯咯笑聲,后又是撕心裂肺的咳,一直在旁邊的老同事趕緊扶住兒子,流著淚沖林母說,“你看到了,也知道了,走!走!放過我們一家人!” 林母踉踉蹌蹌地跑出去,想到男青年咳在他母親手心里的那一攤血,林母就滿心絕望,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裝病是絕不可能的,她寧愿林愛青健健康康呆在鄉(xiāng)下一輩子,也不要她傷害自己,要是林愛青膽敢用這樣的方式回城,她……她非得打死她,怎么能這樣傷父母的心! “林衛(wèi)紅,我中午瞧見你媽去咱們廠里那家人了,怎么著,你們家不是想有樣學樣,裝病把你下鄉(xiāng)的meimei弄回來?!?/br> 后勤辦公室里,林衛(wèi)紅都沒有個坐的地方,早上一來,她先把衛(wèi)生打掃干凈,又給辦公室里的熱水瓶灌滿熱水,再給每個辦公桌洗了茶杯泡了茶。 這會她正拉著凳子,坐在角落里整理雜物,正整理著,就聽到有同事跑過來陰陽怪氣地說這話。 廠里最近都以那家人代替病退回城被批評教育的那家人家,廠里說人家是真病,但私底下流言很多,都說人家是裝病才回來的,但林衛(wèi)紅知道,那男青年是真有病。 她不僅知道有病,還知道那個男青年,會在半年后捅死廠里一個造反派干部,再自殺。 聽到林母去了那家人家,林衛(wèi)紅眉頭立馬就皺了起來,心念電轉(zhuǎn),嘴上還是道,“怎么會,我meimei在村里可是拖拉機手,在農(nóng)機站拿工資的,那也是鐵碗飯,唉!我媽那人就是好心,肯定是去探望人家的?!?/br> “哼!”那人討了個沒趣,扭腰走了。 廠里現(xiàn)在誰不知道今年這批下鄉(xiāng)的知青,林愛青手里有技術在鄉(xiāng)下混出了頭呀,這才多久就替公社采購回了省城,這是大家伙都知道的事兒。 林衛(wèi)紅本來想趕過去找林母,但想了想,還是繼續(xù)在灰塵堆里干活。 回不來的,林愛青不可能裝病回來,而且林母要是知道那個支邊知青怎么回來的,肯定也不會跟林愛青說那個法子。 她根本不必擔心。 …… 林母出門后,林愛青本來是準備去機修庫的,林父雖然出去修車了,但機修庫里還有別的師傅,結(jié)果還沒出家屬院,她就被人團團給圍住了。 圍她的人都是同她一批下鄉(xiāng)知青的家屬,大多都是問她,她們下鄉(xiāng)那邊農(nóng)村的情況,問她知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樣的。 可是那些多是林衛(wèi)紅的同學,林愛青根本就認不全人,更不可能知道對方在農(nóng)村的情況,反正據(jù)她所知,跟她分在白灘坪的徐剛和陳愛黨,都不是她們廠的職工子弟。 林愛青只能撿著農(nóng)村的情況說了一下,她們分的地方雖然偏遠,但那邊是本省產(chǎn)糧主要區(qū)域,只要勤勞肯干,飯肯定是夠吃的。 聽到孩子挨不著餓,家屬們放了大半的心,轉(zhuǎn)而又想起別的事來。 “愛青哪,你跟我們圓圓是同學,你看能不能幫姨給圓圓哥哥捎點東西過去呀,東西不多,就一點吃的?!贝蛱酵昵闆r后,就有人托林愛青捎東西了。 “是呀,愛青,你看你也順路,幫我家也捎一份,我明天送過來,劉姨給你買糖吃啊?!?/br> …… 去郵局寄東西,郵寄費郵票錢加起來也不是小數(shù),現(xiàn)在有個現(xiàn)成的勞力,大家伙肯定是想讓林愛青幫忙給捎過去了,反正東西帶得再多,也不會多管收路費的。 要是給一位知青捎東西還好,但這可不是一個,而是一批。 “捎啥捎,我閨女自己的東西都拿不下呢,自己去郵電局寄去,省了這三毛五角的,等著發(fā)財啊!”林母本來心里就不大痛快,一回來就見著林愛青被圍成一團。 她還沒擠進來呢,就聽到一堆摳門婦女七嘴八舌地,讓林愛青給自家孩子捎東西。 怕林愛青面皮薄把這事應下了,林母趕緊出聲,拉著閨女就回自己家了,也不管那幫子人背后怎么說她。 嶄新的鐵皮手電筒,還有六節(jié)電池,林母細心地用布包好放進林愛青的軍綠挎包里,想著在供銷社看到了新到的的確良,白底子藍色小碎花兒,做成衫衣穿肯定好看。 林母又把家攢著準備過年做新衣的布票翻出來,拉著林愛青就去了供銷社,硬要扯布給林愛青做新衣裳穿。 林愛青知道林母是想補償她,她現(xiàn)在就是拒絕,林母也不會同意,只能由著林母來安排。 晚上林父沒回來,應該是車子問題多,一時半會修不好,現(xiàn)在還在修。 通宵搶修機器在機修組是常的有事兒,當年趕生產(chǎn)任務的時候,為了保證機器運轉(zhuǎn),林父帶著徒弟直接在車間住了半個多月,有時候車壞在了外頭,去外頭修個兩三天也是常事。 林父不在,林愛青也沒回家,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是去林大哥家里睡的,陪著小侄子睡了一晚。 林母也不在家,她下午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沒那么不舒服了,軍人輕傷不下火線,廠一線職工,不到病得起不來身,也輕易不會請假的,林母直接去輪了個晚班。 林衛(wèi)紅回家的時候還挺忐忑,以為自己要被全家指責,以為所有人又要站到林愛青那邊去,結(jié)果回家一看,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 直到第二天下午,林父才一身油污地回家,他到家的時候,林母也到家還沒沒久,林衛(wèi)紅照舊去的后勤打雜,林愛青一早就去了機修組那邊。 林母想著家里就他們夫妻倆個,正好仔細說說林衛(wèi)紅的事兒,不過怎么著也得等林父洗個澡再說才行,結(jié)果林母才剛找來衣服,林父正兌熱水呢,廠工會來人了。 工會顧主席,帶著手下的干事,還有一堆跟著過來看熱鬧,輪班下班的工友,敲鑼打鼓地給林愛青送先進青年的小紅旗過來了。 林母看著熱情跟林父握手的顧主席,眼神十分復雜,前天晚上林愛青和林衛(wèi)紅爭執(zhí)時,就提到過顧主席,徐向陽的mama,顧美芝。 “林建業(yè)同志,張菊香同志,你們生了個好女兒啊,為我們廠所有下鄉(xiāng)青年們做了個好榜樣!”顧美芝大步走來,熱情地跟林父握手。 顧美芝一身利落,嗓門大又清脆,身上穿著四個口袋的干部裝,燙卷的頭發(fā)仔細地盤在了腦后,眉毛修成細細的一條,挑得有些高,板著臉時看上去有些凌厲,笑起來時倒是有幾分溫和。 見林父和林母有些怔愣,顧美芝笑瞇瞇地解釋她們這一趟的來意。 得知林愛青因為下鄉(xiāng)表現(xiàn)出色,被工會樹立典型嘉獎,評了先進青年和個人,林父臉上的笑意根本掩不住。 林父他們這一輩了父母很少在外頭夸自己的孩子,生怕說一句好話,傳來孩子耳朵里,就會讓孩子飄了,林父也是這樣,但林愛青被工會認同,那就不是他自夸了。 “那都是她應該做的?!彪m然臉上滿是驕傲的笑意,但謙虛還是要有的。 說完,林父就請顧美芝和同來的工會干事進屋里說話,跟來看熱鬧的也跟著了進去,林家客廳和門外的走廊都站滿了人。 旁邊鄰居見林家也沒個人把正主喊回來,趕緊打發(fā)了自家小兒子去喊人,自己進屋幫林母沏茶待客。 這個時候,林衛(wèi)紅還在后勤拖地搞衛(wèi)生,很快也有同事跑來找她,熱情地道,“你meimei被廠里評了先進青年,現(xiàn)在給你家里送三角紅旗去了,走,一起回去看看去?!闭f完還不忘夸林愛青,“你meimei可真有本事!” 什么先進青年!林衛(wèi)紅一下子就蒙了,甩開同事的手,撒腿就往家里跑。 同事后面補的那句話,也像刀子一樣插在了她的心里,不自覺地讓她想起上輩子,她孩子親口跟她說的話:你和小姨是親姐妹,為什么小姨那么有本事,你卻什么都不行!為什么小姨不是我mama!我討厭你,我恨你! 是!林愛青有本事,干什么都特別出色,你林紅就是不行! 林衛(wèi)紅跑得飛快,不知道是因為跑得太快,還是怎么回事,心臟跳得格外劇烈,咚咚咚地,仿佛要從胸口跳出來。 “林愛青是個好同志,能夠利用所學技術,幫扶到了咱們農(nóng)民兄弟,提高農(nóng)村生產(chǎn)力,給我們棉紡廠爭光了啊!”顧美芝捧著茶杯,笑容滿面,這話既是對著林父林母說的,又是對著圍在旁邊的廠職工們說的。 “所以廠里經(jīng)過研究決定,打算給林愛青同志樹個典型,做為先進青年和個人,對林愛青同志進行表彰,本來這事應該在年底職工大會上進行的,但林愛青同志情況特殊,年底不一定有探親假。” 大家伙聽了連連點頭,紛紛夸工會做事有人情味兒。 林衛(wèi)紅跑回來的時候,正好聽到這里,顧美芝看了眼人群外氣喘呼呼的林衛(wèi)紅,微微一笑,目光挪回來,看向熱切地看著她的廠職工們。 “工會也是希望此舉能夠鼓勵到所有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讓他們向林愛青同志學習,挖掘自己的能力和技能,在農(nóng)村闖出一片天來,也激勵號召暫時無業(yè)的留城青年們,踴躍投身于祖國的建設中去。” “好!”話音一落,頓時迎來一片叫好聲和掌聲。 只林衛(wèi)紅臉色青白,看著同顧美芝坐在一起,喜笑言開的父母,腦子里空白一片,茫茫然看不到方向,為什么還是這樣,明明林愛青已經(jīng)下了鄉(xiāng),但父母的驕傲的榮光,還是來自于林愛青!為什么? 如果說聽到這里,林衛(wèi)紅還只是憋悶,但顧美芝接下來的話,無疑就是打了她一悶棍,將她置于萬劫不復之地。 “你們家林衛(wèi)紅也不錯!小同志很有上進心啊,要不是身體不好,她肯定是頭一個投身于農(nóng)村建設的好青年!”顧美芝又笑著看了林衛(wèi)紅一眼,見林父林母和眾人面露不解,笑著解釋。 “孩子們暑假那陣,廠里不是準備舉行內(nèi)招考試,也是我們考慮不當,沒考慮到時間方面的沖突,安排在了下鄉(xiāng)之前,還是林衛(wèi)紅同志主動找到我,細致說明,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差點動搖了軍心!” “我一個入黨多年的干部,思想還不如一個孩子,實在是應該檢討?!鳖櫭乐サ皖^微笑,似乎真在自責自己。 林母臉色一變,下意識地看向林父,林父臉上表情瞬間扭曲,憤怒即將爆發(fā)的一瞬間,林父看到了滿廳的人。 家丑不可外揚,那些憤怒被他生生壓下,拼命克制著,但額角跳動的青筋,將林父的情緒暴露無疑。 在家的大部分人都變了臉色,都是在廠里工作了一輩子的人,哪里沒聽懂顧美芝話里的關竅,尤其是這里大部分,都是前批下鄉(xiāng)知青的父母親屬。 大家伙不會去懷疑顧美芝的用意,只覺得自家子婦的前程被林衛(wèi)紅一手給毀了,偏偏這個毀了一切的人,還留在了城里,甚至得到了工會主席的賞識。 知道考試具體消息的人恨林衛(wèi)紅,為了個考試名額,他們想方設法塞了多少禮,找了多少關系,結(jié)果考試說取消就取消,費了那么大的力氣,子女還是被迫下了鄉(xiāng)。 那些完全不知道有考試這回事的,也氣得不輕,要是林衛(wèi)紅沒有把考試攪黃,是不是他們的孩子也能夠通過考試留下來,哪怕考試同樣的優(yōu)勝劣汰,但至少有一線希望,是不是! 顧美芝滿意地看著大家臉色變換,還要再張口補充幾句時,走廊里突然傳來了清脆的童聲,鄰居家的小兒子把林愛青從機修組拉了過來,“讓開讓開,我愛青姐回來啦!” 林愛青被推到人前,身上穿著以前的舊衣服,上頭全是機油,臉上也灰蒙蒙的,表情也是一臉蒙,她正跟老師傅修大卡車的發(fā)動機呢,突然就被拉回來的。 鄰居家小兒子才六歲大點,根本說不清發(fā)生什么事情,只知道要喊愛青jiejie回去,還要趕緊回去。 所以到現(xiàn)在,林愛青也不知道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正主已經(jīng)到了,該說的話也說得差不多了,顧美芝也沒再說別的話,起身大步迎向林愛青,拉著她從頭到腳夸了個遍。 廠里這些當干部的,夸人都是一套一套的,但林愛青聽著,也僅僅是聽著而已了,她根本就沒有顧美芝說得那么好。 而且她明顯地感覺到,周圍的氣氛不對。 看著林愛青安安靜靜聽著她的話,嘴角只掛著淡淡的實際卻是有些敷衍的微笑,眼神卻十分平靜,顧美芝心里有些詫異,這個孩子看著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樣啊。 別說這樣十來歲的小年輕了,就是在廠里干了一輩子幾十歲的老職工,被工會表彰,得到組織的肯定,被她這個主席親自拉著慰問說話,也是各種激動慌張。 “以后好好努力,繼續(xù)為棉紡廠爭光?!鳖櫭乐ヅ牧伺牧謵矍嗟氖?,從干事手里接到三角紅旗和用網(wǎng)兜裝著的搪瓷茶缸、搪瓷臉盆,毛巾,表彰三件套一起交到了林愛青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