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剛就是本地人，柳家灣過去的楊家坪的，今年十八，他讓林愛青和何江西喊他鐵蛋，“我們鄉(xiāng)下都不喊大名，大家伙都喊我楊鐵蛋，你們喊大名，我都不知道在喊我?！?/br>
    “行，鐵蛋！”何江西愣了之后笑開來，露出兩顆小巧的虎牙，越發(fā)顯得年紀(jì)小了。

    以后兩人就是師兄弟了，得好好相處，兩人還為誰是師兄誰是師弟爭了一截路，最后何江西以年紀(jì)取勝，他是大師兄。

    林愛青一路倒是話比較少，基本都是聽著他們在講，最后才講了兩句，讓他們先多看，然后多問。

    說起來，林愛青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教人，反正棉紡廠學(xué)徒三年，頭一年基本就是給師傅遞工具，第二年才開始真正學(xué)東西，她自己也是從小遞扳手開始的。

    但到了這里，肯定不能這樣，公社那邊是希望她盡快把他們帶出師的。

    林愛青打算先教他們學(xué)會開拖拉機，再慢慢教他們怎么修拖拉機，就著重教他們拖拉機容易出問題的幾個方面，然后教他們怎么修。

    當(dāng)然，她也不可能盯著他們問，哪里不會，哪里不懂，只能他們自己問，她才能有針對性地教。

    到了隔壁公社的生產(chǎn)隊，拖拉機還是林愛青回省城前的樣子，綠色的外殼卸在旁邊，只裸露在外的發(fā)動機上蓋了層雨布擋灰。

    生產(chǎn)隊的隊長和大隊長都在等著林愛青他們，馬上就要雙搶了，拖拉機可是重中之重，“先坐下喝口水，歇一歇？”

    話是這么說，但眼里的急迫可是明明白白的。

    “不用了，先干活?！绷謵矍嘁矝]打算歇，她放工具的箱子兩個徒弟搶走提，一路走過來除了熱，并不累。

    扯開車頭上的雨布，黑黝黝的發(fā)動機就露出來了，先前已經(jīng)找去問題在哪里了，林愛青直接就開始修起來。

    何江西和楊鐵蛋對視一眼，趕緊站到邊上去看著，生產(chǎn)隊長和大隊長也走近了些，伸著脖子在看。

    眼看著林愛青速度特別快地卸螺栓，一顆顆放在旁邊，何江西和楊鐵蛋眼珠子都不敢錯一下，林愛青今天也沒跟他們講什么，主要是直接講他們也不懂，先讓他們自己多看看。

    林愛青一會兒就把缸蓋給卸了下來，取缸蓋的時候，林愛青動作很小心，但速度并不慢，旁邊的人都跟著小心翼翼起來，生怕她出錯。

    真正修起來的時候，林愛青十分專注，直接就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是帶徒弟的人，抿著唇全神貫注在拖拉機上，先是把舊的汽缸墊子拿下來，再清理氣缸蓋和缸體密封的表面。

    楊鐵蛋是一點兒也看不懂，但也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生怕錯漏了一個小細(xì)節(jié)，何江西下鄉(xiāng)前拆過兩回家里的收音機，也原樣裝了回去，動手能力倒是強，但是拖拉機、發(fā)動機這樣的真機械是一點兒也沒有接觸過，也是一頭霧水。

    男孩子可能天生就對機械有熱愛，目光一直跟著林愛青的動作走，枯燥的拆卸程度，也看得津津有味，兩人也努力把林愛青的動作記在心里。

    “林知青，弄那么干凈干啥，這東西用用不就臟了，怎么還不換呢？”清理的時間太久，大隊長有些等不及了，忍不住催了林愛青一聲。

    林愛青頭都沒有抬，直接道，“表面上的舊密封膠和積炭這些臟東西要是不清除干凈，換了等于沒換，機器還是得出問題?！?/br>
    語速有點快，似乎還有點兒兇，大隊長不敢說話了，就看著林愛青細(xì)細(xì)地清理。

    楊鐵蛋和何江西仔細(xì)把林愛青的話記在心里，兩人想上前幫忙，但根本插不進手，也不敢隨便動手，怕幫不上忙，反而弄壞了東西，只能在旁邊看著。

    而且旁邊大隊長盯得緊著呢，知道他們今天才被選上學(xué)徒，他們就是腳步動一下，都要緊張地看過來，哪敢讓他們再伸手。

    用氣吹吹干凈后，林愛青讓楊鐵蛋把直尺和厚薄規(guī)遞給她，楊鐵蛋臉一下就紅了，有些心慌地低頭看放在地上的，林愛青帶過來，他一路提著的箱子。

    他認(rèn)得直尺，但厚薄規(guī)是什么？

    何江西其實也不太認(rèn)得這些修理工具，先趕緊彎腰把直尺拿起來遞給林愛青，才拿起一個，能轉(zhuǎn)出好多短尺有刻度的東西遞給林愛青，心里有些忐忑。

    見林愛青直接拿起就用，何江西心里長抒了一口氣，沒拿錯！

    “謝謝啦，江哥?！睏铊F蛋心里也跟著松了口大氣，悄聲跟何江西道謝，也趕緊把工具的名字和樣子記在心底，別下次師傅再讓他遞東西，他什么也不認(rèn)得。

    林愛青的工具箱是這次回省城，林父給他準(zhǔn)備的，拖拉機雖然自帶了一些簡單的工具，但只能修一些小問題，像發(fā)動機這樣兒比較精密一點的維修，還是需要一些專門的工具才行。

    就見林愛青比量了一陣，才拿出新配件來件，明明只是換了個新的，按著原樣裝回去，但似乎比取下來時還要更小心，雖然林愛青手下動作利索，但圍觀的四人，因為林愛青臉上的認(rèn)真和凝重，也跟著有些緊張起來。

    這是安裝氣缸墊極重要的一環(huán)，如果螺栓安裝得不緊固，就無法保證氣缸墊的密封質(zhì)量，從而發(fā)生漏水漏氣故障，所以一定要嚴(yán)格按照技術(shù)標(biāo)準(zhǔn)來進行cao作。

    當(dāng)然在林愛青這里，沒有什么固定的技術(shù)標(biāo)準(zhǔn)，她的技術(shù)不是來自于書本和課堂，而是來自于老師傅的言傳身教，靠的是眼力和手感。

    上螺栓的時候，林愛青上著上著，突然取下一顆來仔細(xì)看了看，然后直接扔到地上，直接換了顆新的往上裝。

    “師傅，這個不要了？”楊鐵蛋覺得挺可惜的，那些螺栓剛剛林愛青讓他跟師兄擦干凈了，沒有哪里有問題?。?/br>
    林愛青看了被她丟到地上的螺栓一眼，“有裂紋不能用了，你們要記得，零件一旦有裂紋、點蝕、和頸縮現(xiàn)象，就一定不能用了，他們看著似乎能用，但很有可能在行駛過程過程中繃壞，造成事故。”

    楊鐵蛋和何江西忙點頭，雖然兩人只聽懂了裂紋是什么意思，點蝕和頸縮完全不懂。

    旁邊的生產(chǎn)隊長和大隊長也暗暗把林愛青的話記下，生產(chǎn)安全大于一切，隊上開會的時候，要好好交待下去。

    大隊長看林愛青的眼神尤其熱切，要是這個林知青被分配到他們隊長，該有多好，白讓望江公社得了個大寶貝。

    等都裝好，林愛青又檢修了下別的地方，把要換地零件的地方都給換了，才讓楊鐵蛋過來，教他怎么發(fā)動拖拉機。

    這臺拖拉機特別不好搖，之前都是原來的拖拉機手來搖的，現(xiàn)在拖拉機手還開著林愛青那臺拖拉機拉砂石呢，這會林愛青只能喊個男同志幫她來搖，她在旁邊指點。

    眼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發(fā)動起來，沒有再像之前那樣慢慢熄火，還冒黑煙，大隊長和生產(chǎn)隊長同時長抒了一口氣，這大鐵牛，可算是在林知青手上給修好了。

    “怎么，怎么又熄了火？”見車又慢慢熄了火，大隊長一下子又急了起來，生怕是哪里又出了問題。

    林愛青抹了把額角的汗，臉上露出放松的笑來，“我讓熄的，等發(fā)動機冷卻下來，再擰一次就算是徹底修好了。”

    大隊長忙搓手，“那好，那好，咱們不急，林知青你慢慢修。”

    說完大隊長捅了捅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長終于把目光從拖拉機上移開了，見大隊長跟他使眼色，立馬明白了，這會天都黑了，肯定是要留林知青吃飯的。

    林知青可是隊上的大功臣，得好好犒勞一下才行，大菜怎么著也要準(zhǔn)備一兩個。

    等林愛青指揮著楊鐵蛋和何江西把鐵皮車蓋蓋上，已經(jīng)晚上七點半了。

    看著林愛青開著拖拉機在曬坪里轉(zhuǎn)了一圈，身上蹭了不少機油的楊鐵蛋和何江西都挺激動的，雖然不是他們動手修的，但就是自豪啊。

    “剛師傅教我發(fā)動拖拉機了，真帶勁！那力道可大了，師傅挺厲害的，她平時都是自己搖把手?！睏铊F蛋滿臉通紅地沖何江西道，他們生產(chǎn)隊沒有拖拉機，也就是每年去糧站送糧的時候，能摸摸別的隊的拖拉機，別說上手搖了，連把手這都是頭一次摸。

    “師傅肯定厲害，就是也不知道是誰差點把搖手甩脫，砸到自己下巴?！焙谓鞒靶λ?，一點也不承認(rèn)自己心里有點嫉妒楊鐵蛋，他剛剛就是站得遠(yuǎn)了點，不然師傅還不一定喊楊鐵蛋呢。

    院坪外的小馬路上，生產(chǎn)隊里好些下了工準(zhǔn)備回家的社員和知青都停下腳步，看著開拖拉機的林愛青，一下子就認(rèn)出來那臺是生產(chǎn)隊前陣子被兩孩子弄壞的拖拉機。

    “白灘坪的那個知青真把拖拉機給修好啦！”

    “前幾天，隊長不是請了縣農(nóng)機局的技術(shù)員來看了嗎？當(dāng)時怎么說的？”

    “不知道，反正沒修好就是，不然也輪不到這個知青來修了?！?/br>
    “也是，黃家和陳家可算是松了一口氣了，要是拖拉機修不好，他們不得賠啊，這可是集體財產(chǎn)……”

    “對，昨天還見那兩家打孩子呢，大人也跟著哭，可算是修好了?！?/br>
    ……

    林愛青從車上跳下來，“行了，沒問題了。”

    機器修好了，林愛青也差不多該回去了，本來應(yīng)該開她自己那臺拖拉機回去的，這不是人還沒回么，她也懶得等呢，明天那拖拉機手能給她送回去就行。

    “林知青，真是太感謝你了！說什么走啊，你看你都忙活到了現(xiàn)在，咱們先去吃口飯?！贝箨犻L滿臉喜氣，愣是不讓林愛青走。

    生產(chǎn)隊隊長家的飯菜早就做好了，現(xiàn)在都有些涼了，見他們過去，馬上就有派過來盯著的孩子回家報信，生產(chǎn)隊長家的女人們，趕緊把菜重新熱上。

    “這太客氣了！”林愛青看著桌上的雞、鴨、魚，就是過年也沒這么豐盛，菜還沒完呢，馬上又送了碟鹵豬rou上來。

    生產(chǎn)隊長忙把他們往家里迎，“應(yīng)該的，都是應(yīng)該的，這魚和酒啊，都是老梁送來的，他今天趕夜工回不來，托我向你道謝?！?/br>
    這算什么，要知道縣農(nóng)機局那個技術(shù)員下鄉(xiāng)來，啥都不干，就得先休息照著這樣先來一頓呢，然后再去看看拖拉機，拿著扳手左弄一下右擰一下，也沒見他把機器修好，晚上還得來一頓。

    桌上面的菜要是不好看，人家是要摔筷子的。

    這時候干部講究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那技術(shù)員走的時候倒是會留點錢和糧票，但那能頂啥用，半邊雞都買不回來。

    要是能把機器修好，別說兩頓，就是三頓、四頓，他們也舍得，但那不是拖拉機沒修好么。

    楊鐵蛋和何江西也有些受寵若驚，這席面真的很不一般了，別說楊鐵蛋了，就是何江西，家里條件不錯，也沒這么吃過，真的太豐盛了一些。

    飯吃到一半，就聽到家長的叱罵聲混著孩子的哭聲往這邊來，然后沒一會，生產(chǎn)隊長家的堂屋里就站滿了人。

    “大恩大德啊，林知青！你救了我們一家子的命啊，我讓孩子來給你磕頭來了……”林愛青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一個老太太拿著手哭。

    然后門口一個少年就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林愛青愣是給嚇了一跳，認(rèn)出來是那天在河堤上挨打的少年，“有話好好說，別動不動就下跪，快起來?！?/br>
    好在大隊長還在這里，有他出來主持場面，那兩家人也沒再說什么跪啊磕頭的了，感謝的話還是說了一籮筐，把林愛青說得跟再生父母似的，老太太還一個勁地跟林愛青說，以后每天早晚要替林愛青念經(jīng)。

    林愛青哭笑不得，“奶奶，沒事兒，孩子頑皮好好教就是，我沒做什么，不用放在心上?！?/br>
    “好人哪，好人哪！”老太太拉著林愛青的手，最后從兜里掏出個溫?zé)岬碾u蛋，硬是讓林愛青收了才走。

    生產(chǎn)隊長媳婦看了那雞蛋一眼，嘆了口氣，“林知青你別見怪，他們黃家老五前年出了事，現(xiàn)在還躺床上了，家里也就幾只雞蛋的進項，實在是送不出別的東西了。”

    林愛青哪里能收，要托生產(chǎn)隊長送回去，生產(chǎn)隊長讓她收了好，不收人家心里也難安。

    雖然拖拉機壞了，隊上也不會真讓那么窮的人家去賠，但那孩子在村里抬不起頭來是肯定的，老太太說是救了他們一家也不為過。

    ……

    徐向陽本來想找林愛青好好問問，為什么不選他的，結(jié)果到的時候，楊鐵蛋和何江西早就到了，他也沒臉當(dāng)著這兩人的面去問林愛青，只能先回了知青點。

    知青點那邊，魏延安攤著裝糧票的袋子，等著徐向陽。

    “三個月的糧票，都拿走了？”魏延安真是被徐向陽氣笑了，想進去提前跟他說一聲，他難道不能想辦法把他安排進去？

    非得要最后關(guān)頭動糧票？

    明知道生產(chǎn)隊上分的糧不夠吃，得額外買返銷糧才行，居然為了破機會，拿糧票去換，換也就算了，你倒是換個結(jié)果回來呀！

    他那么摳索算計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兩個人不餓肚子，徐向陽倒好，正事不干，拖后腿倒是樣樣行。

    徐向陽，他都忘了這事兒了，“不就是糧票嘛，我……”

    “你什么你，明天給我老老實實下地掙工分去！”魏延安恨不得把徐向陽那榆木腦袋敲開來好好看看，里頭到底裝的是什么。

    為了來下鄉(xiāng)的事，徐向陽跟家里鬧翻了，省城那邊只等著他回去呢，哪里會給半點救濟，巴不得他趕緊斷炊回家，魏延安養(yǎng)活自己綽綽有余，但要再養(yǎng)一個壓力可不輕。

    說起上工，徐向陽內(nèi)心是無比拒絕的，完全超乎他想像百倍的痛苦艱難，來的第一天，就給他們分配除草的活兒，從草尖上有露珠開始干起，一起干到太陽曬著背仿佛脫了層皮，徐向陽長到這么大，從來就沒吃過那樣的苦。

    他都想不明白，那么辛苦，到底魏延安是怎么堅持下來的，不僅堅持下來，還主動去修公路！

    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徐向陽看著魏延安，想跟他打個商量，“你看那些糧票里也有我一份，是不是可以……”

    徐向陽討好地看向魏延安，魏延安輕哼一聲，拿起桌上的草帽扣在頭頂上，“不想干活，就趕緊回去?！?/br>
    “……”徐向陽氣，等魏延安走遠(yuǎn)，才嘟囔著道，“掙工分就掙工分，我就不信小爺養(yǎng)不活自己！”

    ……

    省城那邊，顧美芝左等右等，都沒有等到兒子的音信，把電話打到公社才知道，兔崽子把她七拐八拐求來的人情直接給用了，壓根就沒打算回來。

    知道這個消息后，轉(zhuǎn)天林衛(wèi)紅就被后勤部隨便找個理由就清退了，反正只是個臨時工而已。

    “你說你，火氣怎么這么大？”徐父坐在家里沙發(fā)上看報紙，“我看向陽下鄉(xiāng)就很好，正好治治他那些臭毛病?！?/br>
    顧美芝自己訓(xùn)兒子可以，卻聽不得別人說徐向陽半句不是，就連徐父也不行，“向陽怎么了？向陽挺好的！怎么著，就許他家閨女拐我兒子下鄉(xiāng)，我就不能動他們家閨女的工作是嗎？”

    “你非把那林愛青弄下鄉(xiāng)，現(xiàn)在好了，兒子跟著跑了，你怪誰？”徐父無奈地?fù)u頭，翻了下頁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