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

    而這份讓人壓抑的寂靜，是從齊玥陳述完她的術(shù)前評估開始的。

    因為沒人說話，也沒人動，在旁人眼里，此刻會議室里的畫面甚至是靜止的——齊玥十指交叉放在攤開的資料上，安靜地等著霍念成的答復(fù)；林競面無表情地坐在她身側(cè)，觀察著霍念成以及身后幾名黑衣保鏢的一舉一動；而霍念成，全程和兩人視線沒有交匯，他低垂著眼，一直盯著自己的手，仿佛多看兩眼就能看出朵花來。

    齊玥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了，大約也摸清了這人脾氣?；旧蟻碇v，此人在很爽和很不爽的時候，都喜歡用這種死一般的沉寂來消磨對手的意志。

    此刻，大約是后者。

    過了許久，霍念成才慢慢有了動作，這靜止的畫面。

    他低眉垂目，緩慢地轉(zhuǎn)動著左手食指上戴著的一枚鑲著藍寶石的裝飾戒指。本來也不是什么夸張的舉動，但莫名的就讓人覺得他擰的不是戒指，而是誰的腦袋。

    霍念成戒指都轉(zhuǎn)了八九圈了，才撩起眼皮，看向齊玥：“你剛剛說，這手術(shù)的成功率是多少？”

    齊玥瞪著他。這人是聾了嗎？

    齊玥：“百分之二十?；粝壬?，我剛才也說了，這只是一個風(fēng)險評估系數(shù)。”

    霍念成：“不能當(dāng)成絕對參數(shù)?！?/br>
    齊玥：“……”這不是沒聾么。

    霍念成：“所以，你是說，手術(shù)有很大幾率可能失敗，而佳南可能會……死？”

    他說得很慢，然而說到‘死’這個字時，卻忽然抬眼看向齊玥，眼神也瞬間變得狠戾。

    站在齊玥身后的黑衣保鏢，在霍念成停頓的剎那，忽然掏出懷里的槍……

    本來他們是想要將槍對準(zhǔn)齊玥的腦袋的。

    想法是好的，可惜現(xiàn)實是殘酷的。

    “啊——”一個保鏢忽然發(fā)出一聲痛呼。

    誰都沒看清林競是什么時候、怎么動作的，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離齊玥最近的那名保鏢的胳膊已經(jīng)被他反轉(zhuǎn)鉗住了。他膝彎中了林競狠狠的一踢，此時半跪在桌子前，頭也被他壓在桌上。他的胳膊被林競牢牢掌控著，擰成一個扭曲的角度，手中的槍直直指向了坐在桌子另一端的霍念成的腦袋。

    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有的保鏢都有些措手不及，但出于本能的應(yīng)急反應(yīng)，所有人都將槍口對準(zhǔn)了林競。

    倒是因此解了齊玥的圍。

    就那么幾秒鐘時間，齊玥手心悄悄滲出一層薄汗。

    方才霍念成抬眼時，她在那眼神里看到了認真的殺意，雖然轉(zhuǎn)瞬即逝。她相信，這些精英保鏢們大概也是感受到了那殺意，才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霍念成微微一挑眉，聲音冷冽陰鷙：“誰讓你們擅自動手的？”

    保鏢們：“……”

    霍念成微微抬手做了個手勢。保鏢們收起槍，退后了兩步。

    林競也放開了那個手都快被折斷了的倒霉保鏢，面無表情地復(fù)又坐下。

    “下人不懂事，齊醫(yī)生勿怪?！被裟畛蓻_著齊玥微微笑了那么一笑。

    “你的身手的確比以前快多了。看來這幾年在部隊里沒白待?！边@后面一句，顯然就是對林競說的了。

    林競一臉漠然，沒鳥他。

    霍念成也沒生氣的意思，沖齊玥輕輕一揚下巴：“回到正題。怎么才能提高手術(shù)成功率？”

    齊玥：“我剛才也提到了，這個手術(shù)的難度。如果只是移植，我一個人也能做下來。但是她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腸套疊的問題，情況就很危險了。處理腸套疊必須和移植手術(shù)同時進行，不然后期極有可能會引起腹腔感染?！?/br>
    霍念成：“你是說，你要一個技術(shù)精湛的一助?！?/br>
    齊玥：“我需要一個，和我一樣，不，甚至比我技術(shù)嫻熟、經(jīng)驗豐富的外科醫(yī)生和我共同完成這臺手術(shù)?！?/br>
    霍念成：“如果我能找到這樣一個人，你的手術(shù)成功率能提升到多少？”

    齊玥：“百分之五十?！?/br>
    霍念成：“好，那我就給你百分之五十的機會。”

    ***

    齊玥猜想到了霍念成這里還有別的外科醫(yī)生，但沒想到霍念成說的這百分之五十的機會，竟是一個故人。

    “程冬臨？你怎么會在這兒！”

    齊玥目瞪口呆地看著被倆保鏢‘請’過來的男人，差點兒沒驚掉下巴。

    那個叫程冬臨的男人顯然是剛被從病房里直接抓過來的，他身上還穿著無菌服，口罩倒是已經(jīng)摘了，掛在脖子上。

    見到齊玥，他也是一臉的震驚，而后便微微苦笑了一下：“玥玥……你也是被……請到這兒來看診的？”

    當(dāng)著霍念成的面，他也沒好直接用‘綁’這個字眼兒。

    玥玥？

    林競眸色一冷，面無表情地?zé)o聲打量著那個男人。

    男人的五官算是偏精致那類的，他白皙的皮膚，修長的眉眼上架著一副銀邊眼鏡，渾身散發(fā)著溫文爾雅讀書人的氣質(zhì)。

    呵，文弱書生。

    林競冷眼看著齊玥在那邊和人聊得火熱，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卻慢慢收攏，不經(jīng)意間已握成了拳。

    “你這些年跑兒哪兒去了？說都不說一聲就搬走了，音信全無。”齊玥對身旁林競的變化毫無所覺，滿門心思都放在了這個多年未見的發(fā)小身上。

    當(dāng)年兩家住一個大院，大人關(guān)系要好，倆孩子也打小就在一塊兒玩兒。然而十四歲那年，程家一家人忽然悄無聲息地搬走了。一夜之間發(fā)生的事情，連個信兒都沒留下，跟人間蒸發(fā)一樣。

    程冬臨眼神微微一暗：“是遇著些變故，后來我跟著父母移了民。”

    “難怪……”齊玥點了點頭，“你不夠意思啊，這么多年都不跟我聯(lián)系?！?/br>
    觀他神色，似乎里面隱情頗多。齊玥也沒好再多問。

    程冬臨：“抱歉。”

    他眼神微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其實他回國后就打聽過齊玥的消息，只是一直陰差陽錯沒聯(lián)系上人。后來聽說她去了陸軍某特種大隊，再后來便失去了她的消息。卻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了一圈，竟然在這兒碰上了。更沒想到的是，兩人竟然是同行。

    齊玥擺了擺手：“當(dāng)時肯定事出突然，怎么能怪你。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你怎么會在利維亞？”

    程冬臨：“我本來是帶著我們醫(yī)院的團隊過來支援。結(jié)果，剛下飛機不久，就……遇到了霍先生的車隊。說是，想找我?guī)兔丛\?！?/br>
    他說得客氣，但齊玥知道，他肯定也是被霍念成用暴力綁過來的。

    霍念成忽然輕咳一聲，打斷了兩人的敘舊：“原來，齊醫(yī)生和程醫(yī)生是舊識？”

    齊玥大方承認：“嗯，這我發(fā)小。”

    她頓了頓，睨著霍念成：“霍念成你下手夠黑的啊……逮誰你都敢綁?！?/br>
    她語氣里帶著明顯的刺，很有些替她發(fā)小鳴不平的意思。

    霍念成似笑非笑：“怎么，齊醫(yī)生這難道是……心疼了不成？”

    他語氣里帶了幾分刻意的曖昧，話一出口，幾人均微微變了臉色。

    林競陰沉，齊玥無語，而程冬臨……似乎是有些尷尬。但這尷尬中又好像帶了點意味不明的羞澀。

    第11章

    霍念成似乎對尷尬的氣氛毫無所覺，對齊玥微笑了一下：“放心，我可沒欺負你發(fā)小。是不是啊程醫(yī)生？你在我這兒做客這些天，我沒虧待過你吧？”

    尷尬歸尷尬，從小養(yǎng)成的良好教養(yǎng)還是讓程冬臨禮貌地回答了霍念成的問題：“沒有，沒有……”

    齊玥還要再說什么，霍念成直接掐斷了她的話頭：“我請兩位醫(yī)生過來的目的，二位都已經(jīng)知道了。眼下齊醫(yī)生定了一個手術(shù)方案，程醫(yī)生也幫忙參詳參詳？”

    霍念成說完，食指壓在他面前的文件夾上，輕輕一推。那文件夾順著光滑的桌面迅速滑至程冬臨面前，分毫不差。

    程冬臨打開文件夾，垂眼掃了兩行，整個人的氣場瞬間變了。

    “這個地方血包供應(yīng)本來就不足，只能用體外循環(huán)。以她目前的身體情況來看，手術(shù)時間最好不要超過三小時。所以我建議……”

    他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根據(jù)醫(yī)療設(shè)備和病人身體狀況的限制，精準(zhǔn)地提出了幾條方案需要調(diào)整的意見。

    “剛才說的那幾條，我同意。我之前翻病案的時候就覺得有些驚訝，竟然準(zhǔn)備得這么周全。我還在想這邊的醫(yī)護人員素質(zhì)居然這么高，”齊玥一邊對他的意見表達了贊同，一邊又感嘆道，“原來是因為背后有高人。”

    她在閱讀檢查報告和看病案的時候就隱隱有種感覺，霍念成這邊可能有位經(jīng)驗豐富的外科醫(yī)生。只是她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程冬臨。

    兩人專業(yè)水平相當(dāng)，理念也相同，溝通起來異常順利，很快就敲定了最后的手術(shù)方案。

    霍念成見推進速度這么快，深如寒潭的眼里也終于有了那么一絲笑意：“既然方案定了，那就盡快準(zhǔn)備手術(shù)吧？”

    紀(jì)佳南以rou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衰弱下去，多等一天，就多增加一分危險。

    齊玥：“在此之前，我還有一個疑問。”

    霍念成：“你說?！?/br>
    齊玥：“你的腎源，是打哪兒來的？”

    ***

    幾人跟著霍念成下到地下第四層。

    這一層的構(gòu)造和監(jiān)獄差不多。一個囚室接著一個囚室的，頭頂那一排慘白的白熾燈晃得人心里發(fā)慌。

    齊玥跟在霍念成身后，強忍著心里的不適，悄悄觀察著這些囚室。

    每間囚室造型都一模一樣，一面巨大的玻璃墻上嵌著一道純鋼打造的光滑的窄門。透過玻璃墻，能看見被關(guān)在里面的囚犯，他們或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或是雙眼空洞地盯著雪白的墻一言不發(fā)，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而且很多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傷——那種一看就是拷問留下的傷。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修建囚室用的是隔音材料，整層樓寂靜無聲，感覺非常的壓抑陰森。

    齊玥想起林競之前對霍念成的態(tài)度，又想起程冬臨對待那人時有些違和的懼意，不由重新看了走在他前面的男人一眼。他看上去依舊是風(fēng)度翩翩、溫和無害的樣子。但也許，那真的只是表象。畢竟，他的狠戾，還完全沒在他們面前展現(xiàn)過。

    她暗自在心里打著腹稿，便聽見林競忽然冷哼了一聲：“霍念成，你真的是墮落了。非法拘禁、動用私刑，可都是是重罪?！?/br>
    霍念成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不勞你掛心。”

    霍念成在走廊盡頭倒數(shù)第二間囚室前停了下來，他伸出手，用三根手指在門上那個指紋鎖上輕輕按了一下。只聽‘滴答’一聲，門‘唰’地滑入墻內(nèi)。

    霍念成舉步邁進囚室，齊玥他們也跟在他身后走了進去。

    齊玥一進去，就發(fā)現(xiàn)了這間囚室所關(guān)的犯人和別間的不同。

    這‘犯人’看上去年紀(jì)很小，是個當(dāng)?shù)厝?，長相介于男孩與男人之間，大約才十七八歲的模樣，正值青春年少大好時光。

    他的嘴上貼著膠帶，身上也捆著七八根厚皮帶，完全被制住了行動。

    霍念成剛一進去，他就用陰怨的眼神瞪著他。就算是淪為了階下囚，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強烈的恨意和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