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臉色這才好了些，出著大氣問：“你的朋友？”

    “對，我的朋友，來找我有些事?！眴戊厄阏f。

    老人緊閉上眼，手捂在胸口，片刻后像終于緩下一口氣，睜開眼看向洛曇深，努力擠出一個帶著歉意的笑，“原來是小蜚的朋友啊，你好，你好。哎，人老了，容易害怕，嚇到你了?！?/br>
    洛曇深握住老人伸出來的手，雖然不明白對方為什么那么驚恐，但還是盡量表現(xiàn)出友好，“沒有，是我來得突然，打攪您了?！?/br>
    單於蜚將單山海扶去沙發(fā)上，“爺爺，我送他下樓，您先坐一會兒?！?/br>
    “不留下來吃飯嗎？”單山海問。

    洛曇深微笑，“謝謝爺爺，我這還有事?！?/br>
    心中卻道：你孫子不要我留下來，急著趕我走呢！

    單於蜚將他引到外面，然后合上了門，他依稀聽見老人低聲說了句：“難得來個朋友，一起吃飯多好……”

    天色已晚，卻還沒有徹底黑下去。

    洛曇深沒有叫人來接，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單於蜚沉默地陪著他。

    “你爺爺為什么那么害怕？”洛曇深突然問：“如果有什么需要我?guī)汀?/br>
    話還未說完，單於蜚已經(jīng)招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拉開后座車門，“進去吧。”

    “你們家……”他上了車，卻還是想往下問。

    “我們家不用你費心?！眴戊厄汴P(guān)上車門，聲音與寒風(fēng)裹在一起，聽上去有些蒼涼，“再見，路上注意安全?！?/br>
    第35章

    山上的葉子全黃了，在路燈的映照下像一片波瀾壯闊的火海。

    洛曇深披著件羊絨大衣，站在三樓露臺的石砌欄桿邊，手指間夾了根沒有點燃的煙。

    真正的火海熾烈，能夠消融一切。深秋的黃葉卻到底破敗蕭索，只能經(jīng)由暖色調(diào)的燈光仿出火海的形，終究討不來火海的溫度。

    洛曇深眼中映著這一片冰冷的“火?！?。葉子隨著秋風(fēng)搖曳時，“火?！币嘣谒讻坝?。

    他垂下眼睫，緊了緊衣裳。

    露臺上風(fēng)大，羊絨大衣雖厚，里面卻只有一件單衣，腳也光著，他有些冷。

    “少爺，您怎么在這兒站著？著涼了怎么辦？”周姨端著紅茶和茶點，在露臺邊喊，“快進來吧，林先生來了，說是要見您?！?/br>
    洛曇深走進屋，接過周姨手中的盤子，順手放在茶幾上，叮囑對方早些睡，不用忙活了。

    “少爺！”林修翰已經(jīng)急急上樓，大衣沒來得及脫，圍巾也還搭在脖子上。

    洛曇深沖他點頭，示意找地方坐，周姨怕他倆聊著聊著又去露臺上，趕緊將露臺的門關(guān)上，這才下樓去休息。

    一陣腳步聲過后，三樓突然變得很安靜，只剩下林修翰脫大衣的聲響。

    洛曇深喝了口紅茶，“查到了嗎？”

    “周謹(jǐn)川是去年8月才回到原城?！绷中藓裁α艘惶?，這一趟來得又急，神情有些疲憊，灌了大半杯茶才繼續(xù)道：“他之前一直在池鎮(zhèn)生活?！?/br>
    洛曇深放下茶杯，“他？”

    “當(dāng)然不止他，還有……”林修翰略一擰眉，“他和……”

    “這沒什么不可說?！甭鍟疑钶p輕搖頭，“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和他的妻子還有孩子，是嗎？”

    林修翰拿出手巾，擦了擦額頭和脖頸的汗，順道解開襯衣最上面的扣子，“是的，他和妻子盧鳴敏，還有他們的孩子周仁嘉?！?/br>
    說完，林修翰警惕地覬著洛曇深的臉色，沒有立即往下說。

    他是最近幾年才來洛曇深身邊工作，沒有經(jīng)歷過七年前發(fā)生的事，但自打進入洛氏，就知道“周謹(jǐn)川”這個名字以及周謹(jǐn)川的家人是洛曇深不能揭的傷疤。

    早前他沒有摸清洛曇深脾氣的時候，連洛家曾經(jīng)的大少爺——洛宵聿的名字都不敢提，生怕惹洛曇深傷心，后來發(fā)現(xiàn)周姨偶爾會說說洛宵聿小時候的事，才知道在洛曇深面前，只有周謹(jǐn)川是禁忌，洛宵聿并不是。洛曇深偶爾心情特別好的時候，還會主動說起洛宵聿的好。

    即便從未見過那個英年早逝的人，他也能從照片與洛曇深的描述中，想象出對方的溫柔與美好。

    與美好相對的并非丑陋，而是破滅。

    周謹(jǐn)川就是那個罪魁禍?zhǔn)住?/br>
    林修翰深吸一口氣，不敢欺瞞，將調(diào)查到的情況盡數(shù)相告，“當(dāng)年您讓周謹(jǐn)川一家滾出原城，他在池鎮(zhèn)安分了五年多，去年突然回來，是因為盧鳴敏患病，惡性淋巴瘤，池鎮(zhèn)的醫(yī)院無法救治，而原城是離池鎮(zhèn)最近的大城市，而且……”

    “而且也是他周謹(jǐn)川唯一熟悉的大城市?！甭鍟疑罾湫?，將此前捏在手中的香煙扔進煙灰缸。

    林修翰看了看那根煙，煙紙上似乎有些汗?jié)n，折痕明顯。

    顯然，洛曇深面上雖然沒有什么表情，內(nèi)心卻如有風(fēng)暴。

    “他在池鎮(zhèn)做什么工作？”洛曇深疊起腿，“跟在原城一樣開三輪車?yán)?？?/br>
    “您知道他現(xiàn)在開三輪車？”

    “他不就是開三輪車出的車禍嗎？”洛曇深有些不耐煩，“他去年就回到原城，你完全不知情？”

    “少爺，這您得相信我?！绷中藓餐χ毖鼦U，“我真不知道，沒人跟我說?！?/br>
    洛曇深嘆氣，又笑，“行吧，看來他們打算瞞我一輩子，哪知道被我撞見。”

    林修翰知道“他們”指的是洛氏家長。洛曇深這些年與家里關(guān)系越來越淡，每次提及，用詞都是“他們”，聽不出絲毫親情。

    “發(fā)什么愣？”洛曇深突然道：“你還沒回答——周謹(jǐn)川在池鎮(zhèn)以什么為生。”

    林修翰立即回過神來，“他以前在原城是大學(xué)教師，出了那樣的事，又被您，被您……”

    “我?guī)湍阏f了吧——被我折磨，被我攪黃了工作?！甭鍟疑钅抗馍浇菂s噙著笑意，“他自然是當(dāng)不成知識分子了，所以？”

    “他給人當(dāng)泥工?！绷中藓舱f：“在一家私人裝修公司工作。他的妻子盧鳴敏患病之前在超市當(dāng)收銀員?！?/br>
    洛曇深哼笑，“那看來他們一家過得還挺滋潤?！?/br>
    林修翰不知該不該點頭。

    “不過不是有一句話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嗎？”洛曇深狀似愜意，實則痛苦地咬牙，“我哥要我寬恕他們一家，給周謹(jǐn)川一條活路，我必須滿足他最后的心愿。但他善良到盲目，老天卻很清醒?！?/br>
    林修翰適時道：“盧鳴敏的病已經(jīng)把周家的老底都耗盡了，現(xiàn)在根本用不起好的藥，已經(jīng)回家進行保守治療了。他們一家現(xiàn)在租住在摩托廠附近的老小區(qū)，環(huán)境非常糟糕，支出全靠周謹(jǐn)川開三輪車。醫(yī)院那邊的消息是說，盧鳴敏最多能熬到春節(jié)，過不了這個冬天了?！?/br>
    “那周謹(jǐn)川呢？”洛曇深問。

    林修翰對洛曇深的恨與痛難以感同身受，卻能體會尋常人家被癌癥摧毀的無可奈何，聞言發(fā)自肺腑地嘆了口氣，說：“腿和手臂都骨折了，內(nèi)臟也有不同程度損傷，簡直是雪上加霜啊。他們的孩子還挺小……”

    洛曇深語氣玩味，“你好像很可憐他？”

    林修翰這才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連忙補救，“雪上加霜不正是應(yīng)了您剛才說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嗎？少爺，老天是公正的，惡人必然受到懲罰?！?/br>
    洛曇深看出他的慌張，卻沒有點破，只是瞇了瞇眼，“可惜再怎么懲罰惡人，我哥也不會回來了。”

    林修翰悄悄擦掉手心的汗，知道這時候保持沉默為妙。

    洛曇深站起身來，走到窗邊。

    “火?！边€是那么璀璨，夜風(fēng)呼嘯，被吹起的葉子就像翻飛的火星。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最疼他的外祖母去世，他哭得不能自已。洛宵聿抱起他，幫他擦掉眼淚，輕聲細(xì)語，“每個人都是一柄燭，人去如燭滅，這是不可違背的自然之理。小深，生離死別是我們這一生務(wù)必要經(jīng)歷的事，不要太過悲傷。外婆如果知道你這么難過，她走得也會不安心?！?/br>
    “可是我不想外婆的蠟燭熄滅！”他仍舊哭著，雙手虛攏，“我可以護著她的蠟燭，我可以為她擋著風(fēng)！”

    洛宵聿搖頭，“可是你再怎么擋著風(fēng)，當(dāng)蠟燭燃盡，還是會滅?！?/br>
    他聽不懂。

    多年以后，當(dāng)洛宵聿在絕望中離開，他才堪堪明白。

    外祖母壽終正寢，是身死，他即便用整個身體捂住蠟燭，蠟燭還是在燃盡后悄然熄滅。

    洛宵聿卻是心死，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長大，可以成為哥哥的避風(fēng)港，卻還是拉不回那顆執(zhí)意求死的心，哥哥的蠟燭也熄滅了。

    人去如燭滅，他那么執(zhí)拗地捂著蠟燭，妄圖擋掉所有狂風(fēng)暴雨，卻救不回外祖母，也救不回哥哥。

    突然，路燈閃滅，“火?！钡菚r消失。

    他的眼尾輕輕一顫。

    其實盛大的“火?！焙拖灎T也沒有什么分別，燃的時候旺盛，滅的時候不過一瞬。

    他轉(zhuǎn)過身，回到沙發(fā)邊，將涼透的紅茶一飲而盡。

    林修翰不得不問，“少爺，接下來您打算怎么做？”

    “周謹(jǐn)川活得下來嗎？”洛曇深問。

    “沒有生命危險。但他傷勢過重，后續(xù)治療花費巨大，肯定會落下病根?！绷中藓驳溃骸岸臆嚨?zhǔn)撬嫘性斐?。盧鳴敏在家突然發(fā)病，必須立即送醫(yī)，他急著回家，才逆行和面包車撞上。住在那一片的都是家庭困難的人，面包車車主只是做點小生意，根本支付不了他的醫(yī)藥費?！?/br>
    洛曇深彎起眉眼，“也就是說，他想要給自己治傷，就要動用老婆的救命錢？”

    “對?！?/br>
    “那可真有意思。一共就那么點兒錢，給老婆花，遲早人財兩空，給自己花，橫豎成殘疾。”洛曇深磨了磨牙，“我倒要看看，他這種‘為了真愛放棄一切’的人，這回怎么抉擇。”

    林修翰后頸全是冷汗。

    此時的洛曇深令他遍體生寒。自打成為洛曇深的秘書，他就察覺到這是個沒什么感情、缺少共情能力的人，但此時才發(fā)現(xiàn)，洛曇深的心居然陰沉到了這般地步。

    據(jù)他所知，洛宵聿確實是因為周謹(jǐn)川而自殺，但周謹(jǐn)川的前途、人生也已盡毀。如今七年過去，洛家長輩都已經(jīng)不再過問此事，知道周謹(jǐn)川帶著妻兒回原城治病，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從旁阻攔，洛曇深卻依舊放不下。

    不僅放不下，還迫切地想要“品嘗”周謹(jǐn)川一家的苦難。

    “過兩天我去會會他，還有他的老婆兒子?！甭鍟疑钚Φ糜行埲?，又道：“先不說這個了，單於蜚那兒查到些什么沒？”

    林修翰壓根忘了這事，只好道：“少爺，我今天都忙著調(diào)查周謹(jǐn)川去了……”

    洛曇深擺擺手，“辛苦你了，查到什么及時告訴我?！?/br>
    林修翰本想問問他和單於蜚一下午都干了什么，此時卻沒了心情，只說了些工作上的事，便驅(qū)車離開。

    別墅變得空蕩蕩的，唯有孤單的腳步聲。洛曇深在沙發(fā)上坐了很久，拿著打火機和一根小小的蠟燭，走去院子里。

    銀杏樹下有一方石桌，他將蠟燭點燃，凝視著搖擺的燭光，片刻后俯下身，雙手輕輕將燭光攏住。

    愛他的人都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寒夜里點一燭光，在燭光中心若明鏡地自欺。

    燭光沒有熄滅。

    燭光像他眼里的星子。

    他勾起唇，淺而又淺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