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彥寧望著他的背影，眸光中閃過一絲濃重殺意，過了許久才緩緩道：“然而沈黃門卻做遺世獨(dú)立之態(tài)，究竟是在待價(jià)而沽，還是向來心高氣傲？”

    他起身回府，關(guān)上府門后大笑了一聲，“風(fēng)雪將至！”

    嬈荼被帶到公主府，潯陽從宮中請來太醫(yī)，忙里忙外折騰了幾天，她的身子漸漸好轉(zhuǎn)，不再發(fā)熱。

    這些日子，她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幾圈，數(shù)次瀕死，神思更比往日清明，心里清楚那夜風(fēng)雪中發(fā)生的事情定然另有高人cao縱。

    這日她在屋內(nèi)浸泡藥浴，獨(dú)山鬼一人在旁服侍，山鬼低聲道：“姑娘，我那夜取來的宣州府尹批文，是主子給我的，讓我交給五王爺?！?/br>
    “山鬼，你有沒有見過你主子的真面目？”嬈荼閉著眼睛淡淡地問。

    山鬼一邊將沾了藥水的棉巾貼在她身上的傷口，一邊道：“沒有，別說我了，就連部內(nèi)其他死士，也從來沒有人見過主子的真面目。”

    嬈荼微微一笑，“他很有本事，能將姑蘇醉月樓的奴籍送到潯陽公主的案前，并且讓她相信我是真的出自那里?？磥恚俏倚∮U了你主子的能力?！?/br>
    “主子說，經(jīng)此一鬧，沈大人就算還心存懷疑，也不必太過于憂心了?！?/br>
    “那你的主子呢，他幫我，究竟要得到什么？”

    “主子說了，他不會為難姑娘，一切但憑天意，姑娘放心便是?！鄙焦盹@然不想再繼續(xù)這個(gè)話題，對嬈荼道：“前幾天姑娘昏迷的時(shí)候，五王爺、瑜親王、潯陽公主和沈筑都被叫到御前問話，為了那晚的事，皇上著實(shí)將五王痛斥了一頓?！?/br>
    嬈荼從水霧中睜開眼睛，“五王蕭彥寧，我欠他一份人情?！?/br>
    “說來，五王爺也真是憋屈的慌，因他生母是個(gè)罪妃，皇上一直不待見，將他發(fā)放邊疆待了幾年，后來怕他翅膀硬了，又下旨召回。在京城無所事事，幾個(gè)皇子都封了親王，獨(dú)他沒有封號，只是個(gè)郡王?！?/br>
    嬈荼沒有說話，卻聽外面丫鬟匆匆來報(bào)：“公主殿下駕到?！?/br>
    那丫鬟話音剛落，潯陽公主就跨進(jìn)了屋內(nèi)，山鬼匆忙將一件衣服披在嬈荼身上。潯陽瞥了一眼，冷冷道：“捂什么？男人面前尚且放得開，還怕本宮看去？”

    嬈荼垂眸道：“賤妾污穢一世，恐臟了公主的眼。”

    潯陽公主在椅子上坐下，“收拾一下，沈大人明日會來娶你過門。”

    嬈荼一愣，腦中一片空白。

    “嬈荼，這份機(jī)緣是本宮送給你的，你要知道珍惜。你的身世我略知一二，不過有些事情，是你搞錯(cuò)了?！?/br>
    嬈荼道：“請公主賜教。”

    “沈黃門之父的確在欽天監(jiān)擔(dān)任過監(jiān)正，不過出了那句讖語的，不是沈黃門之父，當(dāng)年的沈大人在那讖語之前就已經(jīng)離職歸鄉(xiāng)，你要報(bào)仇，卻也不該找沈筑?！?/br>
    嬈荼心念百轉(zhuǎn)，知道這位公主對她之前所編造之事深信不疑，便問：“此事，公主是如何得知？”

    “自然有人告知，這你就不必知道了！本宮也查過檔案，當(dāng)年欽天監(jiān)讖語的確與沈筑之父無關(guān)。說起來，沈筑之父當(dāng)年離職歸鄉(xiāng)，似乎另有隱情，但與你無干。”

    嬈荼的眸中漾起一絲異樣，“沈大人……他娶我過門，此于禮法不容。公主既知我是罪臣之女，日后東窗事發(fā)，只怕連累公主?！?/br>
    “禮法？本宮的懿旨就是禮法。嬈荼，本宮要你嫁給他為妾室，是要送你一份與裴氏周旋的底氣。你若能幫本宮除了裴氏那根毒刺，我便能幫你父親翻案，為你削去奴籍。否則，你就永遠(yuǎn)是罪臣之女，知道么？”

    嬈荼低眉道：“賤妾之前誤傷了沈大人，只怕他再也不愿見我，怎……怎還會愿意娶我過門?！?/br>
    潯陽公主面上露出幾分陰騭，話中頗含酸意：“他如今可是很喜歡你……你不知道吧，沈大人要娶一名妓的消息傳出后，國子監(jiān)群儒激憤，罵他枉為天下才士之首，齊齊在我父皇面前上諫勸阻。可他倒好，竟在圣前撂下一句話，你可知道他是何等膽大包天？”

    “賤妾不知?！?/br>
    潯陽哼了一聲，“他道，我沈宴冰入仕多年，兩袖清風(fēng)，如今只是想給那女子一個(gè)名分。若這身朝服不許，那便脫了；若這頂官帽不允，那便摘了！呵呵，好個(gè)沈黃門！真是好大的口氣！”

    嬈荼心間微澀，她能想象出沈筑說這句話時(shí)流露出的讓人心顫的霸道，他向來是這樣的人。安于世故，卻也偶爾驚世駭俗。

    她不由微微抬起頭打量潯陽，她知道，這位高貴的公主，無論在沈筑面前是何等頤指氣使，究其根本，還是卑微的。

    愛上那樣一個(gè)薄情郎，就算是高貴的公主，又能怎樣呢？

    嬈荼忽然很想笑，沈筑啊沈筑，你可知道有多少女子因見了你一面而誤終身？

    潯陽公主走后，山鬼試著浴桶中的水已經(jīng)涼了，要去添水，嬈荼擺手道：“我乏了，扶我去歇歇吧?！?/br>
    “姑娘，你身上這些傷，還是多泡一泡藥水，以免留下疤痕?！?/br>
    嬈荼抬起手臂，看著那上面一條條淺淡的紅痕，她微笑道：“叫沈筑看見，他總會心疼的，何必非要去掉呢？”

    小丫頭憤憤然：“裴青薇那賤人真是該死，姑娘那天就不該攔我！”

    嬈荼搖頭，“她若死了，潯陽公主不會救我，沈筑也不會來找我，可就真的大仇難報(bào)了。”

    山鬼皺眉道：“裴氏做了那么多孽，姓沈的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就非揣著明白裝糊涂呢？”

    嬈荼捂住小腹，“因?yàn)榕崾仙崦冗^他，還為他丟了一個(gè)孩子，他有虧欠?！?/br>
    山鬼恨極，“姑娘也丟了孩子，沈筑卻不知！”

    “山鬼，我很怕?！眿戚焙鋈贿⌒⊙绢^的手，眼中閃爍著一絲絕望的光芒。

    山鬼忙將她扶出浴桶，用又厚又軟的毯子將她整個(gè)人裹住，“姑娘別怕，不過怎樣，我一直陪著你！”

    嬈荼緊摟住山鬼，“你知道么，那一瞬間我真的想將那柄神符匕首再向前遞進(jìn)半寸，一了百了，我也自盡，豈不干凈？”

    “姑娘你受了太多苦，山鬼知道，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支撐不住想要一劍給他了斷，我?guī)湍愦鷦??！?/br>
    “你不怕你的主子責(zé)怪？”

    “今日山鬼就在這里說一句不怕死的話，請姑娘從此安心。我山鬼，首先是姑娘的人，然后再是主子的死士?！?/br>
    嬈荼看著小丫頭一臉決然的模樣，她心中微柔，伸手觸了觸山鬼的臉頰，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去做傻事?！?/br>
    山鬼罕見地露出靦腆表情，將嬈荼扶上床歇息，心中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乖乖不得了，她家姑娘溫柔一笑，那可當(dāng)真能傾倒眾生，不分男女的……

    嬈荼卻沒想到山鬼的心思，躺在床上明明困極，卻又睡不著。腦子里來來回回閃過沈筑在那風(fēng)雪夜中掀起她車簾時(shí)的表情。

    溫柔而悲傷，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他也會那樣悲傷。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睜開眼睛，見山鬼柳杏春夏秋冬四個(gè)丫頭站在床邊，幾人扯著一件華麗紅衣正細(xì)細(xì)打量。

    山鬼見嬈荼睜眼，笑道：“姑娘看看，這衣裳是不是好看極了？”

    嬈荼盯著那嫁衣，微微一笑，“是很好看，潯陽公主送來的？”

    春夏笑道：“是呢，公主問姑娘喜不喜歡?！?/br>
    嬈荼心中了然，微笑道：“公主所贈，自然喜歡。只可惜朱紅為正色，既是妾室，多有不妥。春夏秋冬，你二人替我謝過公主美意，就說嬈荼不敢逾矩?！?/br>
    春夏和秋冬對望了一眼，隨即應(yīng)道：“是?！?/br>
    屋內(nèi)只剩山鬼和柳杏兩個(gè)丫頭，嬈荼起身道：“我聽到外面的爆竹聲，是要去了么？”

    “是呢，公主殿下說娶妾的規(guī)矩是深夜送新娘子過去，快到吉時(shí)了?！?/br>
    嬈荼“嗯”了聲，走到梳妝鏡前坐下，看著黃銅鏡中的清瘦面容，她笑道：“柳杏，你擅梳妝，為我畫一個(gè)梨花妝吧。沈大人喜歡明媚動人的美人，可不喜歡蒼白慘淡的嬈荼?！?/br>
    柳杏應(yīng)了一聲，勉強(qiáng)笑道：“花落眉間，姑娘上了梨花妝，一定極美?！?/br>
    山鬼心間酸澀，掩面收拾東西去了。

    每隔半個(gè)時(shí)辰便有一次爆竹聲響，到了子時(shí)三刻，嬈荼披上一件水紅的外衫向潯陽公主辭行。

    潯陽公主以手扶額，神情倦怠，只抬眼向嬈荼瞥了一下，“本宮給你的紅衣，你不喜歡？”

    “嬈荼不配穿朱紅正色，日后鳳冠霞帔，自當(dāng)另有貴人?！?/br>
    潯陽微微一笑，“你很聰明，也懂得收斂，本宮果然沒看錯(cuò)你。鬧騰了一晚上，去吧，這樣吵鬧本宮可著實(shí)受不住了！”

    “這是公主給嬈荼的體面，嬈荼銘記于心?！?/br>
    嬈荼告辭，被山鬼柳杏扶到公主府后門停放的喜轎之中。起轎，嗩吶聲響，她在轎內(nèi)閉目養(yǎng)神，手腳一片冰涼。

    轎子行到城內(nèi)主道后卻忽然止住，嬈荼緩緩睜開眼，嘴角蕩起一絲冷笑。

    一個(gè)蒼老激憤的聲音傳過來：“妖女禍國，大梁危矣！我南宮如慕第一個(gè)不能容！”

    嬈荼掀開車簾子，看見一個(gè)須眉盡白的蒼老儒生當(dāng)街而立，寒風(fēng)扯起他寬大的袖袍，他手握一把青銅锏，神情憤慨！

    “原來是國子監(jiān)大儒南宮先生，小女子何德何能，能當(dāng)?shù)闷鹄舷壬?dāng)街一罵？”嬈荼走下馬車，語氣波瀾不驚，朝南宮如慕盈盈施了一個(gè)萬福。

    南宮如慕呸了一口，冷笑道：“賤婢無恥！黃門郎前途無量，老朽豈能眼睜睜看你斷送了他的前程！”

    嬈荼緩緩道：“老先生前些日子在圣上那里碰了壁，又在沈黃門處不得好臉，便想到在此深夜來為難我一介弱質(zhì)女流么？先生學(xué)富五車、風(fēng)骨凌然，只可惜，您不該來找嬈荼?！?/br>
    那老儒生冷臉喝道：“哼！老朽與你這賤婢焉有話說！”說話間高舉青銅锏朝嬈荼狠狠砸去。

    山鬼抬腳就要踢，嬈荼喝道：“不得無禮！”

    小丫頭只得收腳抓住嬈荼，將她往邊上一帶，堪堪躲過南宮如慕的一擊。

    老儒生瘋了一般，全無章法，只舉著那大青銅锏一頓亂舞。

    山鬼不能動他，氣的跺腳罵道：“老東西，我家姑娘不與你一般見識，你可別得寸進(jìn)尺！”

    南宮如慕畢竟年老，青銅锏有百斤之重，他舉了幾下漸漸不支，再也舉不動，哼哧哼哧喘著粗氣破口大罵：“妖女禍國！老朽這青銅锏乃先帝所賜，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如今卻要沾染你這骯臟娼婦之血，先皇！先皇！臣，大不敬?。　?/br>
    山鬼見他竟是痛哭流涕，一時(shí)間哭笑不得，忍不住提醒道：“老先生，你這會子哭什么？我們姑娘可沒被你那跟破爛燒火棍傷到分毫。”

    南宮如慕大叫一聲，猛然舉大锏朝嬈荼奮力砸去！

    黑暗中一個(gè)聲音喝道：“先生住手！”

    沈筑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上急馳而來，黑色披風(fēng)被寒風(fēng)吹得在身后翻飛。山鬼搶過了南宮如慕的大锏，將嬈荼護(hù)在身后，老儒生顫顫巍巍站立不穩(wěn)，一頭扎在地上。

    沈筑翻身下馬，看了嬈荼一眼，見她除了鬢發(fā)散亂了些，并未受傷，心中稍安，便去攙扶倒地的老儒生。

    南宮如慕痛心疾首，狠狠甩開沈筑的手，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沈筑啊沈筑！你年少得志，自以為春風(fēng)得意，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處盯著你的位置。今日你若將這娼婦娶回，便是自甘墮落的開始！”

    老先生尤其激動，口水如雨一般落了沈筑滿頭滿臉。沈筑卻也沉得住氣，耐著性子等他罵完，抬袖擦了擦臉，躬身作揖道：“沈筑改日親自去先生府上登門致歉。”

    他言罷，轉(zhuǎn)身徑直走向嬈荼。

    南宮如慕愣了一下，一張老臉頓時(shí)憋得通紅，指著沈筑恨道：“你……你……”

    沈筑不理會，此時(shí)此刻他的眼里心里都是那個(gè)穿著一襲水紅衣裳的女人。

    嬈荼垂眸站在一旁，桃顏?zhàn)砣?，柔姿楚楚，無喜無悲，也并不看他。她過于沉靜，反而流露出一種令人動容的嫵媚。

    他的心中頓時(shí)五味雜陳，悲傷、憤怒、歡喜、緊張……沉默片刻，他開口沙啞道：“不到一月，竟好似許久不見了?！?/br>
    嬈荼默然，旁側(cè)屋檐上忽然響起一記清亮的口哨聲。山鬼頓時(shí)謹(jǐn)慎起來，她的耳力極佳，卻沒有聽出檐上有人，可見那人的輕功內(nèi)力皆不弱。

    沈筑一把將嬈荼帶入懷中，環(huán)顧四周，喝問：“什么人？”

    那檐上人哈哈一笑，“早就聽說玉和樓的嬈荼姑娘是個(gè)美人，本公子在此觀看良久，果然不錯(cuò)，嘖嘖，人間并無此等絕色！”

    沈筑頓時(shí)大怒，斷喝一聲：“裝神弄鬼，還不現(xiàn)身！”

    那人笑道：“好啊，沈大人你今天的面子大了，本公子可不經(jīng)常向別人借東西?！?/br>
    嬈荼心中一顫，只聽那人繼續(xù)道：“今夜良辰美景，本公子興致來了，要借一借你的洞房花燭夜！”

    一個(gè)身影有如鬼魅從檐上飄下，嬈荼只覺身上一輕，已被那人從沈筑懷中輕易搶去，她只覺耳邊風(fēng)呼呼作響，后面山鬼和沈筑的聲音很快隱沒在呼呼寒風(fēng)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