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嬈荼低頭不言,只聽皇上笑道:“此事暫且不談,且先嘗嘗這鹿rou如何?!?/br> 沈筑親自舉筷為皇上夾起一塊鹿rou,皇上接過咬下細嚼,點頭道:“甚是鮮美,你們也嘗嘗。” 沈筑和瑜親王各自夾了一塊,皇上看向陸知命,親自倒了一杯綠蟻酒,“陸先生不吃葷腥,飲酒如何?” 陸知命起身接過酒杯,毫無惶恐顏色,竟是安然受之。 皇帝又對嬈荼笑道:“你也吃鹿rou?!?/br> 嬈荼低頭道:“民女不敢。” 他呵呵一笑,“今日不必拘謹(jǐn),我與沈卿名為君臣,實為忘年摯友,今日就當(dāng)我只是一個登門的老友?!?/br> 嬈荼聽到他自稱“我”而非“朕”,略猶豫了一下,舉起筷子夾了一塊鹿rou。 沈筑神情淡然,看不出心中所思。 皇帝嘆道:“鹿這種動物,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權(quán)利的象征。當(dāng)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群雄并起,何等亂世。如今我大梁雖無內(nèi)憂,卻有外患,北境蠢蠢欲動,東吳與南疆勾結(jié),西面蜀地躁動。我大梁居于其中,說不定哪一日,就被當(dāng)成一塊鹿rou了。” 沈筑并未搭茬,陸知命安靜喝酒,瑜親王聽到權(quán)利二字,似乎有些忌諱,也沒多言。嬈荼更是沉默不語。 皇帝環(huán)看了一圈,呵呵一笑:“瞧瞧,又說到嚴(yán)肅的事情上去了,不談這些,不談這些。你們覺得,這鹿rou的滋味如何?。俊?/br> 瑜親王一震,筷子上的rou掉入碗中,鹿rou滋味如何?他心中暗忖該如何回答,父皇可是剛剛將大梁比作鹿rou啊。 “嗯?怎么都不說話了?沈卿,你先說?!?/br> 沈筑聞言放下筷子,坦然道:“鹿rou雖美,但微臣更喜歡成就此味的果木香氣。臣以為以果木熏烤,甚妙?!?/br> 皇帝點了點頭,又看嬈荼。嬈荼心間微慌,她生平頭一回見到圣上,如坐針氈,哪還能仔細描繪出鹿rou是什么滋味,只得憑借感覺說:“嘗著有點……甜?!?/br> 皇帝微微一笑,朝瑜親王問:“烈兒,你覺得如何啊?” “回父皇,兒子這幾日口中無味,還沒品出?!?/br> 皇帝點了點頭,忽然嘆了一口氣,“朕只是問這么一個簡單的問題,你們何必這么緊張?” “父皇……” 皇帝擺了擺手,嘆道:“你與沈筑皆與朕相熟,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告訴朕答案,朕只是簡簡單單地想知道這鹿rou是什么滋味而已。你們兩位啊,還不如一個女子坦蕩?!?/br> 嬈荼心間一震,噤聲不敢言。 沈筑依舊不言語。 瑜親王不安問:“父皇,這鹿rou是否有什么問題?” “沒什么問題?!被实蹟[了擺手,他的神態(tài)忽然變得很蒼涼,讓嬈荼想起秋天黃昏時被風(fēng)吹落的枯葉。 “是朕老了,朕的舌頭,不中用了。” 陸知命終于看向老皇帝,他瞇了瞇眼睛,細聽老皇帝氣息流轉(zhuǎn),好似有了什么驚人發(fā)現(xiàn),微微握緊了手上酒杯。 “朕年輕的時候,也意氣風(fēng)。馬踏五國,贏來了如今大梁的宏大版圖。爭了一輩子,到頭來,卻是最不在意的東西最先離朕而去,朕的舌頭壞了,腿也不怎么好使,近日總是夢到戰(zhàn)場廝殺的場景,夢到死在朕刀下的亡魂前來索命。再過些日子,朕也該去見他們了。” “父皇,這些皆是尋常小疾,您萬不可如此頹喪!”瑜親王俯首在地,長跪不起。 “烈兒,你起來,你心中的那點計較,以為朕不知道?” 瑜親王肩頭微顫,起身坐定,面如土色。 皇帝看向沈筑,微微一笑:“朕有六個兒子,唯有烈兒與我最像。他雖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陣廝殺,然卻隱忍擅謀,我大梁日后,需要這樣的君主?!?/br> 沈筑終于開口,“微臣,明白了?!?/br> “此事朕會同殿閣老臣再行商議,不過是先于你交個底,朕心意已定。開春之后,辦封太子大典,屆時仍由你cao辦。” “臣諫言,其余五位王爺,太子大典之后,當(dāng)立即前往封地就藩?!?/br> “沈卿以為,如何安排?” “大皇子赴北,封拒北王;二皇子赴東,封廣陵王;四皇子赴南,封臨疆王;六皇子赴西,封蜀涼王?!?/br> 嬈荼心中砰砰直跳,她沒想到沈筑在皇帝面上如此自負。這么重要的四封旨意,只以四句話簡單概括,說得如此斬釘截鐵,連一絲商量的口氣都欠奉。 她不知道,這四句話其實耗費了多少心神,又耗費了多少布局。 皇上沉默了一會,道:“拒北王,廣陵王,臨疆王,皆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是六子年剛及冠,就赴西蜀重地,似乎欠妥。你以為……五王如何?” “五王怠惰荒yin,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更不妥?!?/br> 嬈荼輕輕皺了皺眉。 皇帝緩緩道:“那將五王留在京城便妥?” “此事皇上自有謀斷,臣不敢妄言?!?/br> 皇帝揮了揮手道:“好一個沈宴冰,朕知道了。既然身子不好,不必送了?!?/br> 瑜親王上前扶住老皇帝,兩個人走出房屋。 沈筑跟在其后,還是踏雪送到了府門外,他看著那輛停在府前的古樸馬車緩緩駛遠,這位注定要成為廟堂權(quán)貴風(fēng)云的讀書人輕輕嘆了一口氣,喃喃道:“隱忍擅謀?三王不及五王?!?/br> 嬈荼在后面聽到他的話,忍不住道:“既然心中明白,為何要如此坑害五王?” 他轉(zhuǎn)身看向她,“坑害?” “其余四王都分封就藩,沈大人卻在圣前直言五王怠惰荒yin,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莫非是記恨舊仇,故意報復(fù)?” 他無所謂地笑了笑,“原來,我在你心中就是這等陰險小人?” “若光明坦蕩,何須處處為難我一個女子?” 他握住嬈荼的手,“不錯,我就是個陰險小人,我便要處處為難,你逃不了?!?/br> 嬈荼看著他清亮的眸子,忽然感覺有點悲傷。那雙眸子里空空蕩蕩,卻叫她想起當(dāng)年初見。 她收斂心神,問:“皇上會如何安置五王爺?” “安置?何來的安置?不殺已是大赦?!?/br> 一直閉口不言的陸知命開口道:“今日沈大人所言,是救五王?!?/br> 嬈荼心中一動,立即恍然大悟,蕭彥寧深得皇帝厭惡,活著已經(jīng)是一種恩赦,若沈筑今日諫言讓蕭彥寧去當(dāng)蜀涼王,皇上必定懷疑蕭彥寧素日藏拙,那時才真的會動殺機。 嬈荼從沈筑手中抽出手,“你要幫五王爺?” “我只是不愿皇上懷疑我與五王有勾結(jié)。你現(xiàn)在與其擔(dān)心五王,不如擔(dān)心擔(dān)心你自己。” “我,我怎么?” “陸先生有扣指問長生的玄通,接得了那杯酒;你何德何能,敢在圣前夾筷?” 嬈荼咬了咬唇,暗覺事情不妙,只得辯解:“當(dāng)時皇上已經(jīng)那樣說,我怎可不受?或許皇上并沒想什么,偏你心思多……”她說到最后,連自己也不怎么信。 沈筑咳了幾聲,扶在門框上喘息道:“等明日圣詔吧?!?/br> 陸知命告辭回了客舍,嬈荼也要走,沈筑道:“你站住?!?/br> “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去哪?” “自然是回梅花塢?!?/br> “先扶我回書苑?!?/br> 嬈荼看向旁邊的楊謙,“大人太重,我沒有那個力氣。你將大人好生扶到書苑歇息。” 沈筑皺了皺眉,“去書苑,我有話說。”說著,一邊咳嗽一邊徑直往回走。 嬈荼看著他因為咳嗽而略顯佝僂的背影,遲疑了一下,上前走到他身側(cè)將他扶住,“看在你今日發(fā)善心救五王爺?shù)姆萆?,幫你一把?!?/br> 他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是我的女人,看在別的男人的份上幫我?” 嬈荼咬唇,將他送回了書苑寢室。他看著她冷若冰霜的側(cè)顏,握著她的手許久不曾放下。 嬈荼道:“我先走了,大人安歇吧?!?/br> “阿蘅,你到底要我怎樣?” “我恨不得你死。” “為……為什么?” “不為什么,看不慣?!?/br>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自嘲一笑,開口緩緩道:“我這樣的人,本就死不足惜。你既然想讓我死,那半年之后……我這條命,你拿去。” 嬈荼盯著他的雙目,那其中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蒼涼與釋然。她不覺捂住了心口位置,她還沒有放下,他憑什么可以釋然? “半年?既然不懼死,為什么還要茍活半年?”她嗤笑。 他伸手為她拂去肩頭白雪,“一來京城將易主,我不能立即便死;再者……我要好查一查,阿蘅的尸骨在哪。我沈筑不懼死,卻怕死后找不到她?!?/br> 嬈荼的腦中有瞬間的空白,她走出房間,大風(fēng)刮過,將她卷入一場狂風(fēng)暴雨之中。 沈筑靜靜地站在屋內(nèi),看著她飄忽不定的影子消失在漫漫風(fēng)雪中。他猛咳了幾聲,抵唇的手指上,沾染了一抹殷紅鮮血。 他毫不在意,只是喃喃重復(fù):“阿蘅畫竹,五節(jié)十九枝,五節(jié)十九枝……” 楊謙實在看不過他家大人一身青衫薄衣就那樣站在門口,上前勸道:“大人,先歇下吧?!?/br> “楊謙,你說這世上,有無死而復(fù)生之事?” “屬下從來不信?!?/br> 他笑了笑,點頭道:“是啊,我也不信。派人去青州,查一個人?!?/br> 嬈荼獨自搖船回梅花塢,卻在水路上遇到一張竹筏,筏上一人仰頭平躺,任由風(fēng)吹水流,他隨波漂動。 嬈荼沒有說話,撐槳繞過筏子。他沒有起身,氣息全無,好似個死人。嬈荼劃過了十余丈后,猛然轉(zhuǎn)頭看向那個筏子。 糾結(jié)許久,她開口叫道:“五王爺?” 他沒有回應(yīng)。嬈荼心中暗驚,掉頭劃到筏子旁邊,見他整個人僵硬地躺著,好像已經(jīng)死了。嬈荼心間大驚,第一反應(yīng)是陸知命療毒無效,蕭彥寧毒發(fā)而亡,忙用槳櫓在他身上推了推,更是惶恐,他的身子當(dāng)真是僵硬了。 她忙從船里找出船錨拋在竹筏上勾住,奮力朝梅花塢岸邊劃。到了岸,又費了死勁將他從筏子上拽下來,顫抖著手去摸他脖間脈息。 脈像全無! 在塢上等候許久的山鬼聽到動靜后匆匆趕來,訝異道:“姑娘,這是五王爺?” “他……他好像死了?!眿戚庇悬c語無倫次,她不由晃了晃五王的肩膀,不知為什么,她覺得他不能死。 他要是死了,那許多的謎團,她找誰問去?